第二日, 我醒來時茨兒正跪坐在榻邊,見我睜眼便捧來一盆清水,擰了軟巾在我臉上擦拭。
“娘娘好些了嗎?”她輕聲問道:“聽大汗說娘娘昨夜醒了兩次。”
我自己都忘了我曾半夜醒來這樣的事情:“他說了什麼?”
“娘娘醒來也不說話, 只抓緊他的手, 然後啜泣幾聲又睡過去了。”
“他一夜沒睡?怎麼這也知道得如此清楚?”
“想是了。”她折身將巾帕浸入水中, 洗乾淨了又敷在我眼皮上:“娘娘閉上眼, 現在眼皮腫着呢。”
“本宮有事要找慕容朝。”我突然坐起來, 那帕子也從臉上落下。
“奴婢去和大汗說。娘娘先躺好。”茨兒像哄孩子一樣哄着我。
“本宮沒事了,沒事了,要說多少遍?”我突然不耐煩起來。
她卻不說話, 只提了裙裾,踢上靴子匆忙出了帳。我心頭煩亂, 坐起身來, 卻覺得腹中一陣痛, 想是那小傢伙被我壓着了不滿呢,只好又躺下。
如果不是自己隆起的腹部, 幾乎連我都忘了自己是個孕婦了。我似乎又回到了那時母后纔去的心態,悲傷到了麻木,誰都看不出我的情緒了。
只不過,那時的我弱小如幼鹿,風雨皆可摧傷。如今, 我掌握着大延五塊兵符, 那五處皆是扼守帝京的重地;我是北方強國的皇后, 我的丈夫掌控着三十萬枕戈待旦的虎狼鐵騎;我手上有一道真正的聖旨, 隨時皆可名正言順地起兵奪下僞帝冬珉的皇位——這次我的報復, 不必再等七年纔來。
過了沒多久,羽瞻帶着慕容朝進帳了。
茨兒出去請他們的時候就叫塔麗進來服侍我換好衣服了, 此時我已坐在軟墊上,見他們進來只起身行了禮,便又被羽瞻按着坐了下去。
他轉過身,又朝着慕容朝笑道:“慕容將軍,金帳是朕議事的地方,這銀頂帳可是朕家裡……今天到這兒說話,不管是朕還是可敦,都沒把你當作外人了。”
慕容朝本已坐下,聽他這話又慌忙起身拱手道:“臣謝大汗。”
羽瞻揮揮手:“何必這麼客氣?對了,可敦找你有事,阿鳶,你有事就說吧。”
我點點頭:“慕容將軍,請你把所有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訴本宮好嗎?”
“殿下……”他頗爲爲難:“這……從哪兒說起呢?”
“冬珉怎麼就動手了?父皇說了什麼或者做了什麼嗎?這道密旨又是什麼時候給你的?”
“密旨,是臣送公主出塞之前皇上就擬好了的,皇上早就料到臣回去後會被安氏餘黨和大皇子的人監視,故而提早交給臣。事變之前皇上去明光院看望過大皇子,臣沒有在場,但後來見皇上面有不豫,大概發生了爭吵衝突,想必這也是大皇子動手的緣由。”
“爲什麼你們沒有保護好父皇?”
他的臉一下漲紅,那些疤痕中幾乎要迸出鮮血來:“殿下,臣失職,可是皇上是在晚上睡眠中突然過去的,臣能保證當日皇上寢殿裡沒有外人進入,卻不能保證皇上的飯食或者衣被上沒有被人下毒啊!”
“也罷。”我嘆道:“那你先留在郜林汗國吧……總有一天,本宮會讓冬珉這喪盡天良的混賬血債血償,你的家仇,本宮會讓你報的。”
“臣不敢向大皇子報仇,”出乎意料地,他卻拒絕了我:“如非安氏亂權,皇上不會猜忌大皇子,這皇位遲早也是大皇子的。他當皇帝並無不妥……如果讓臣報仇,只求將安氏奸黨斬草除根。”
斬草除根。
我在心裡反覆重複這個詞語。
要斬草除根,勢必株連極廣,然而此時我對安氏再無半點惻隱之心了。我是對不住安向禮,可是他又對得起我嗎?如果沒有他,想也知道冬珉支使不動安氏的那些死忠黨羽。父皇莫名其妙的殯天背後,怎麼可能沒有他的插手?
想到這兒,我卻不由嘲笑自己,對得起對不起的,怎麼現在還能想這些?爲政者哪有什麼對不起好說?
可能是我面上詭異的笑容讓慕容朝摸不着頭腦,他輕聲問:“殿下?”
我回過神來,笑道:“慕容將軍想將安氏奸黨斬草除根,本宮自是支持的。爲纂權而禍亂朝綱,乃至弒君弒父,這樣天打雷劈的人衆全無憐憫他們的餘地。”
他猶有疑色,我又道:“只是,今後莫再叫我公主了。”
他的面色一黯:“臣總是忘記……您已經是長公主殿下了。”
“也不是長公主。在郜林汗國,就叫我可敦娘娘吧。現在,大延皇帝說不定都不願認我這個公主了。”
“不,至少他現在還沒有否認你……”羽瞻卻插了話:“在他不認你這個公主之前,朕得抓緊時間把你父皇認可的皇帝帶出來。”
“他真的敢不承認我是公主?”我愕然。
“你都嫁走了。”他笑笑:“隨便說你,還有慕容將軍,栽贓你們通敵賣國,整個大延朝還有誰會把你當公主殿下看?”
“那就讓他們栽贓嗎?”我急了。
“暫時不知道該怎麼防止他們栽贓。其實便是栽贓也不怕。”他漠然道:“誰掌權就聽誰的唄,大不了等到安氏和你哥哥鬧翻之後朕也去策動一場宮變,趁他們鷸蚌相爭讓你漁翁得利如何?——這成語沒有用錯吧?”
“沒有。”我猶疑道:“他們真的會鬧翻?”
“肯定會。”慕容朝也插了話頭進來:“就從現在來看,安向禮掌握的力量已經壓過冬珉……呃,皇帝了,皇帝再蠢鈍也不會給他更多好處,這樣,他們鬧翻了也不過是一年或者兩年的時間差別而已。”
“那就等吧。”我看看羽瞻:“希望他們不要在鬧翻之前來侵略郜林汗國。”
“敢來也好。”羽瞻居然笑了:“抓到你哥哥的話,就大罵他一頓笨蛋,把他趕回去當個閒王;抓到安向禮就直接斬了,看他的餘黨還能幹出什麼事來。說起來,安氏的黨羽還真奇怪,按說右相倒了他們就該散了,可是他們先嫁禍了山陰王,逼得皇帝和山陰王惡戰一場,如果這也算右相還在時的安排,那他們現今還在輔佐安向禮,這可不同尋常了……”
“安向禮手上掌握着他們的利益?”我猜測道:“非常重要的利益,或者他們的把柄,如果不跟着他會有惡果。”
“會是什麼利益?”他問了出來,又失笑:“要是現在就知道了,那這事兒就不必說了。總之知道這麼一回事就好,安氏的黨羽可不容易斬草除根吶。”
“如果冬珉也敗給安氏了,怎麼辦呢?”
“那就沒辦法了。”羽瞻方說完這句,慕容朝便接上下句:“只有動手打仗了。”
“總之都是要打仗的對吧?”我頗爲鬱悶:“不想看到你們打仗。”
“朕也不想。”羽瞻亦道:“至少現在不想,白戎那邊得給他們點教訓才能讓他們老實下去,現在和大延開仗,郜林汗國會腹背受敵。”
“如果大皇子能翦除安氏,那就不必開仗了……”慕容朝的想法與我們又有不同:“只要滅了安氏,家仇得報國祚可保,臣不回大延也無妨。”
他終究還是大延的忠臣,羽瞻那“必有一戰”的預測是不能明着告訴他的。但他現在能幫郜林汗國完成西部的軍事任務,這樣就很好了。
事實亦證明羽瞻沒有看錯他。不久之後,從西部傳來的訊息表示慕容朝成功地將白戎東部的所有村鎮洗劫一空,並用很少的傷亡攻下了上次羽瞻沒有攻打娑羅城,將娑羅城中所有的糧草運回西部。
“只死了這麼點人,就打下了娑羅城。”羽瞻看着戰報,臉色不是太好:“他果然是一員驍將,今後如果不能爲我所用,必成大患,可是現在朕絕對不能動他。”
“大汗何須多慮?”我笑道:“至少現在他是咱們這邊兒的,就連大汗自己的將軍,不也無法保證永遠不反麼?難道爲此就要把將軍們殺光?現在能爲您效力就夠了。況且大延軍士最擅攻守城池,那白戎的城池皆仿照大延例式而建,卻遠較大延粗陋,慕容朝要是打下一座幾乎沒有設防的城池還會有巨大傷亡的話,簡直就是個庸才……您也知道,他不是。”
他苦笑:“你以爲娑羅城沒有設防?白戎王早就料到咱們會報復了,東部的城池守將已經換上了他們最好的將軍,軍士也皆是蓄意待戰。”
“再怎麼說,兩年前大汗已將白戎的主力大軍消滅了啊。”我不以爲然:“現在剩下的能是什麼精銳?”
“誰和你說朕把他們的主力消滅了的?”他眉一揚:“西面汗吧?朕只是將王族的直轄軍隊給一網打盡了。白戎王怕地方將官不服其管束,所以不敢再打,其實白戎還有幾十萬軍隊呢。你也不想想,朕就帶了五萬人過去,怎麼可能消滅他們?你以爲朕是戰神麼?”
“可不就是麼?”我笑道:“你放這個消息不就是希望別人把你當作戰神嗎?”
他點點頭:“居然把你也騙到了,朕心甚慰。”
“騙過我有什麼了不起的。你要是能騙過冬珉,把至琰接過來纔算你能耐吶。”
“騙過去想是不太容易。”他支頰笑道:“不過,直接把那孩子搶出來估計不難。”
“哪怕他是在深宮中?”
他搖頭:“你覺得你父皇會一點也不安排,就讓他在宮中等死?他明知宮中時刻可能變成修羅場。”
“你已經有他的消息了?”我驚喜。
他只笑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