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將近,白石山間雲霧繚繞。此地雖常有野獸出沒,但多是錦雞,山兔一類,於人無害。傳言道,山林深處偶有山豹吃人,只是真正見過的,卻少之又少。
這鏡淵之所以叫做鏡淵,正是因爲這好似仙境一般的地方,嵐煙縹緲,俯瞰塵世杳杳,恰如鏡中水月,與俗世紅塵似有仙凡之隔,放眼望去,遙望成淵。也不知是哪裡的能工巧匠,藉助這峽谷中的峭壁山石,於泉水之上建出這一座座宛若空中樓閣般的屋宇。遠遠看去,於雲海霧氣之間,便如九重霄上天宮,美輪美奐。
所謂“舉賢會”,因着玄澈的用意十分明顯,以至於最後到場的都不過是些無名之輩,又或是些江湖宵小,說是無名,倒不是無門無派,只是都不是什麼在江湖上聲名顯赫的弟子,第一是無人相信玄澈真的會拱手交出人來,二則是不論何人奪魁,若是他日有所變故,一干“名門正派”若要撇清關係,也會容易得多。
“今夜月圓,一幫蠢人爭相搏命,當真是好看得緊。”玄澈對身旁的杜若雲說完這話,便自大殿之中的簾後隱去。
與此同時,青蕪也與換上男裝的程若歡一同上了山。
程若歡此人,着男裝是常事,女裝反是爲了掩人耳目,如今既然已到了山下,那也沒必要再改扮,便索性換回了“寇承歡”的身份。
“這的風景真是不錯,可惜啊,這麼好的地方,怎麼就讓給鏡淵那幫大小王八給佔了?”程若歡東張西望了一陣,喚住青蕪道,“小師妹,你說我要是同師父她老人家說,想搬到這裡來住,她會不會同意?”
“這輩分是不是錯了?”青蕪笑問,“你方纔叫我小師妹?”
“我能比你大幾歲?反正你沒正式入門,往後若有機會,我同師父說說,讓你直接拜她爲師,不就是我的小師妹了嘛?”
“江湖中人,不都應當是十分重視長幼尊卑的嗎?”青蕪好奇道。
“那種事情,師父可不在乎,”程若歡嘆道,“不然也不會與碧華門那幫老棺材不對付了。”
青蕪聽完,不覺笑出聲來。
她對這些江湖規矩,其實並不算多瞭解,黎蔓菁本就同那些世俗大派行事作風格格不入,荊夜蘭是她的弟子,對那些規矩自然也不會感興趣,而青蕪自己,因遇家中浩劫被迫流離,從前的十幾年連街都沒上過幾回,之後的七年也都同師父隱居海外,與中原的這些江湖人,江湖事,都不曾有絲毫往來,就算聽說了什麼道義規矩,也都不過紙上談兵,聽聽而已了。
二人經過樹底,些從枝葉間隙投下的陽光正照在青蕪身上,程若歡見了,便即掏出扇子替她扇風,一面說道:“這天也熱起來了,小師妹,咱們要不要先找個地方避避暑?”
“這倒不必,不過……”青蕪話未說完,突然蹙起眉來。
“你也覺得……”程若歡幾乎是同時眸光一斂。
二人只覺得,周遭忽然便涌起肅殺之意。
若只是一人有此感受,還或許是想得太多,可如此這般,二人越是前行,那凜冽的殺意便越發濃烈。
也不得不奇怪,此處離十瀑峽還有些距離,雖已是鏡淵地界,可眼下尚是白日,比試也未曾開始,又何來這般濃重的殺機?
在她們眼前,是一塊巨大的山石,一側蜿蜒開去,有一條狹窄的通道,曲曲折折,也不知通往何處。
青蕪握緊手中橫刀,與程若歡一同將身形隱在山石之後,屏息凝神,竟依稀聽得小徑深處,傳來錯落的呼吸聲——習武之人,內力越高者,便越能夠控制自己的呼吸,青蕪仔細辨認許久,只覺得此處起碼藏了五六個人,而且身手也絕不算低。
“其實一路過來,我都有這種感受,只是到了此處,便越發強烈。”程若歡低聲道,“可只是爲了那幫蠢材,值得玄澈花這麼大工夫埋伏?未免也太看得起他們了。”
“應當不是,”青蕪凝神思索片刻,道,“我猜,說不定是有其他爭鬥,趁着這好日子,還可以找那些來送死的三腳貓麻煩,讓玄澈與各派結怨。”
“結什麼怨?八十個野狗幫也打不過玄澈半個手下。”程若歡說完,轉念一想卻又明白過來,“也對,這些野狗幫裡,說不定還混雜了點別的什麼人……”
“各大門派隨便派個什麼末流弟子來挑戰,混在這些三腳貓之中,取勝的可能性也不小,光一個碧華門便有成百上千個弟子,不報來處,誰又認得出來?”
“哪怕到最後出了什麼岔子,扔出去頂包就是,反正一口咬死是門戶之災,自己從沒見過什麼張公子與黑匣子,真他爹的一箭雙鵰啊。”程若歡嘖嘖兩聲,搖了搖頭道,“難怪師父不肯與這些敗類爲伍,還真對得起‘名門正派’這幾個字。”
青蕪蹙眉,一言不發。
如此這般,最好是莫要再往前走了。
這四周所埋伏之人,既擺明了是要藉着這“舉賢會”的時機出手,那麼也只會等到夜裡纔有動作。眼下這青天白日的,除了去找個地勢好的地方坐下,靜觀其變,似乎也沒有別的辦法。
於是,二人在臨近十瀑峽最高的那座山頭尋了個不易被人察覺的好位置坐下,程若歡還不知從哪打了兩隻肥美的大山雞來,興致勃勃要烤來吃。
她找了塊沒有風的石壁遮擋之處搭起了爐竈,光是開膛剖腹就用了兩個多時辰,做得十分仔細,不懂廚藝的青蕪,也只好坐在一旁看着學。
“把這山雞用土包好埋進去烤,一會兒取出來摔碎上頭的土,你就能聞到香味了。”程若歡儼然把今日之行當成了遊山玩水,一時興奮得緊,“要是運氣不好碰上點什麼,還能直接拿來砸人,即使砸不死也能給燙死,一舉兩得!”
青蕪聽罷一笑。
她靠着一旁老樹,雙手環臂而立,遠眺羣山,將那一片青翠極目望盡,搖頭嘆道:“此地風景甚好,本該好好賞玩纔是,真是可惜……”
在程若歡燒雞的間隙裡,青蕪時不時能看到山谷間有人走過,皆是朝着十瀑峽的方向。正如二人所料,山中埋伏的人並無異動,而是由着這幫傻子三三兩兩進了山。
等到天色暗下來,程若歡把兩隻燒好的山雞從爐竈裡撥出來,正待砸開外頭包的那層土,好好享用一番,便遠遠看見有人影竄上山頭。
此處有樹蔭遮擋,即便是燒了兩隻雞來吃,也未起炊煙,又是較高的崎嶇地勢,當不易被人察覺纔是。
二人意識到有人靠近,便立刻將爐竈滅了。程若歡心疼那兩隻山雞,便扯了兩片包袱皮,隨手一捲,將兩隻還沒“破土”的燒雞捲入包袱,提上就走。
她們先後隱入深林,這才仔細去看來人,那人裹着一身黑色頭蓬,也看不清臉,只露出兩撇八字鬍鬚。
“真想把這人的鬍子給揪下來。”程若歡低聲道。
青蕪沒有說話,只是指了指程若歡手裡的燒雞,那玩意兒太燙,已生生把包袱墜出了兩塊斗大的印子。
來人雖是高手,也看到了地上剛滅的爐竈,但此刻天色昏暗,他在明處,要從密林裡找出兩個身手不差的人。並不算容易,但若是這燒雞的香味散出去,那可就不一定了。
眼見那人扣上一張白麪具走進密林,青蕪立刻拉着程若歡向後撤去。
“你聽我說,這人我看着不像之前埋伏在山裡的人。”程若歡被她拉着後退,還一面不忘唸叨。
“你怎麼知道?”青蕪問道。
“直覺。”
“若不是看在師父的份上,我真不該信你。”青蕪隱約嗅到了燒雞的味道。
大概是土皮裂了。
“把它丟了!”青蕪當機立斷。
“丟什麼呀,我還沒吃晚飯呢!”程若歡驀地站定,一把將青蕪拉了回來,道,“只來了一個,誰輸誰贏還不一定呢?”
“我不想多生事端。”青蕪嘆了口氣,正要問她打算怎麼做,便看見她將那隻揣着燒雞的包袱一抖,隨即掄起了胳膊。
真要拿燒雞砸人?
程若歡掄包袱的手法當真有些驚人,就在她這一連串瀟灑的動作之後,那些還散發着滾燙熱氣的碎土塊便紛紛從包袱的開口處傾瀉而出,只是沒落在地上。
也不知是程若歡是如何使的勁,這些碎土塊竟如同長了眼,“嗖嗖”幾聲,渾然作了漫天暗器,直向那面具人而去。
與此同時,燒雞的醇厚香氣全都散了出來。
“跑!”程若歡一把拽住青蕪的手,當機立斷,撒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