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說我不敲門是唐突,自己來女孩子房裡,差點就破門而入了?”青蕪淡定望着險些一頭衝進來卻又主動將推了一小半的門扇關回去,規規矩矩敲門後,得到允許進屋的蕭璧凌,莞爾笑道。
“你受傷了怎麼不告訴我?”蕭璧凌凝眉,“我聽他們說,你還有寒疾?”
“都是舊患。”青蕪滿臉的雲淡風輕,“難道我有病有傷還要時時知會你?你是醫師還是神棍?”
她的腦海裡有一瞬間晃過那日受傷前的畫面,雖有些驚險,但好在並未落下病根。
那日她當着一小波打先鋒的正派門人面前,光明正大挾持了那位身負重傷的鏡淵尊主,橫刀架於其項上,還能從容出言嘲諷,着實讓那些五大三粗的男人們震驚了一番。
玄澈萬萬料不到這個女人還能在這種時候給他這樣一個下馬威,可偏偏前一波來“追殺”的正派弟子,又少得可憐。
那些掌門又不是吃棒槌長大的,誰也不會只派這麼點人追下山送死,如此一來,玄澈再被青蕪似是而非的話一挑撥,自然會以爲對方還有其他埋伏。
鏡淵尊主成了落荒而逃的喪家犬,當然不會有心思發情,蘇易起初還有些錯愕,可後來仍是趁着這個機會逃了。
只是不知這點小小恩惠,能否讓他放下執念,回到該回去的地方,而不再繼續行這些荒唐事。
“關心你還錯了嗎?”蕭璧凌道。
“蕭大俠未免對我太過於關心了吧?”青蕪扭頭望着他,壞笑道,“我看蕭大俠還是注意分寸的好,免得我也誤會了什麼。”
明嘲暗諷,真不愧是讀書人的女兒。
蕭璧凌被她噎得一時接不上話。
所幸老天有眼,有意要化解這份尷尬,不等他想到如何回答,便看見青蕪蹙起眉來,肩膀似乎稍稍縮了縮,足下也隱約有些站不穩的兆頭。
他眼疾手快上前攙住她一臂,將她扶至一旁座椅坐下。青蕪擡眼看了看他,眸光是略帶疑惑的打量。似乎在想些什麼,可還是沒有開口。
“你怎麼了?”蕭璧凌不解。
“我想早些下山,”青蕪道,“我找到玉蘭了。”
“就是住在你隔壁的那位姑娘?”
“這次,運氣還算不錯,”青蕪嘆道,“我得趕緊送她回去。”
“也好。”蕭璧凌說完,卻驀地覺出些許失落,他正想說些什麼,卻隱約聽到門外有動靜。
來人的武功極差,但卻頗有毅力,在明知屋內兩人隨便一個都能在三招之內讓他爬不起來的情形之下,似乎還在掏什麼東西。
屋內的二人同時聽到這動靜,不覺對視了一眼。
青蕪略一沉吟,旋即換上一臉燦爛笑顏,忽然便伸手拉住蕭璧凌胳膊,直視他雙眸,道:“你是不是有話想說?”
蕭璧凌點頭微笑。
他看見青蕪眸底的笑意倏地便收攏在一點凌厲之中,消散殆盡,與此同時,不知何時藏在手裡的一枚“春風化雨”,也已朝着房門方向彈指激射而出,帶着破空之響穿過門格。
青蕪率先推門追了出去,蕭璧凌卻因想着她方纔那一笑,稍稍慢了幾步。等他追出房外,只望見兩道人影在山路間追趕着疾縱遠去。
那蒙面女子似乎對這山路頗爲熟悉,一路將青蕪甩開老遠,正在得意之時,卻忽然撞在一人身上。
“哎呀,當心、當心啊姑娘。”那人悠哉退開一步,露出一張清秀的面容。
這青年穿着碧華門弟子的衣裳,卻並非門內弟子。
正是玄澈上山那天,救下唐月兒的人。
“我說美人啊,”那青年嘖嘖兩聲,道,“這大白天的穿成這樣,還慌慌張張的,是要去哪?”
“關你屁事!”女子話中戾氣深重,“給我讓開!”
“哎呀,別開口就這麼粗魯,好一個香香軟軟的美人,兇起來可就不好看了。”那青年說着,便即伸手去取她面上方巾。
女子見狀,自是本能向後去躲,可那青年卻不知使了什麼身法,任她往哪個方向退避,皆躲不開這指尖一挑。只見面紗落地,一張氣急敗壞的面孔出現在了眼前,不是施詩又會是誰?
“你不是碧華門的人!”施詩氣急敗壞道,“我門中弟子,沒你這麼詭異的身手!”
“我當時誰呢?”青年輕佻笑道,“嫂子你這好端端的,把臉蒙起來作甚,是怕人瞧見嘛?”
“少廢話,給我讓開!”施詩說着,已然揮掌而上,她內息十分薄弱,招式更是稀鬆平常得很,而那青年倒也真不知是何來路,雖穿着碧華門內低輩弟子的衣裳,功力卻遠在長老堂的那些弟子之上,只對付一個施詩,根本綽綽有餘。
他有心調戲,也不直接將人制服,而是故意兜着圈子,引她上鉤,等施詩近了身來,便取了她發間珠釵,隔幾招便在她屁股上敲一下,氣得她直想跳起來破口大罵。
“登徒子!”施詩自是惱怒已極,卻偏偏傷不了他半分。那青年也不急不躁,繼續這麼藉着她露出空門的空當,不是去挑她下頜,便是用珠釵摸她臉蛋。
施詩方纔逃走之時,已然中了那“春風化雨”,那些小針短期之內尚未化去,一直隨着內息運轉在她體內遊走,時不時發出刺痛,也激得她胸中怒火愈燃愈旺。
“哎呀!”
隨着施詩一聲驚呼,頸上不知何時卻多了一柄橫刀,刀身冰涼,鋒刃在這日光照耀之下,愈發折射出冷冽寒意。
“何夫人怎還不肯罷手?”青蕪笑容之中,隱隱含着一絲輕蔑之意。見施詩收了招式,方收刀入鞘。
“不識好歹!”施詩恨恨道,“此人扮作我碧華門弟子,暗施詭計,我替你們解圍,竟還對我出手!”
“哇,”那青年發出誇張的呼聲,“你這人也太不要臉了,賊喊捉賊竟然臉也不紅?”
青蕪聽到這話,這才瞥了一眼那青年,一時竟愣了一愣,隨意遲疑問道:“這……原來是你?”
這一見女人便分外殷勤的傢伙,可不就是程若歡?
“當然是我,怎麼,想我了嗎?”程若歡齜牙一笑,從袖子裡扒拉出一把小扇,在這風雪天裡愜意地扇了起來,直叫人疑心他是不是有毛病。
“你纔是賊,我爲何要臉紅?”施詩冷哼一聲。
“方纔,何夫人說‘你們’?怎麼,我一個人住,又會多出他人來?”青蕪脣角微微上揚。
“你方纔分明在房中與……”施詩覺出自己說漏嘴,便連忙打住,卻見青蕪輕笑道,“看來,夫人真是眼觀千里,耳聽八方,還有透視之能,還請恕青蕪眼拙,誤會了夫人一番好意。”
“你們兩個在這陰陽怪氣的,一唱一和,到底什麼意思?”施詩怒道。
“夫人心裡應當明瞭,又何苦追問?”青蕪說着便即轉向程若歡,眉心一蹙。
程若歡曾說過她有家仇,也曾說過,她要惹事。
莫非……
那日程若歡假扮碧華門弟子救下唐月兒時,青蕪與蕭璧凌、蘇易這三個見過他的人,都不在山上。而當三人陸續趕到時,她則早已隱入人羣,加之場面混亂,又哪裡輪得到他們察覺?
“怎麼,”程若歡話雖猥瑣,可表情卻偏偏是一副光明正大的模樣,絲毫不見輕薄之意,“纔多久沒見,你倆怎麼湊一塊去了?”
說着,努嘴望了望剛好追過來的蕭璧凌。
蕭璧凌看見程若歡,那表情才叫一個詫異。
“怎麼……”他看見程若歡一門心思調戲青蕪,便不由得有些不悅,“怎麼是你?”
“是蕭兄啊?”程若歡搖着小扇,漫不經心道,“巧了巧了,怎麼你們兩個會待在一處?何夫人,你無端打攪他人,可就是你的不是了……”
青蕪十分配合地瞥了一眼施詩。
程若歡若真是與周素妍合作揭穿何偅舒一事之人,在這種時候露面,似乎處境有些危險。
這位大冷天裡扇扇子的公子顯然看出了她的心思,只擺了擺手,道:“別急,再等等就好。”
青蕪凝眉回首,片刻之後,方見有大批人馬朝這走來,爲首的正是唐遠,卓超然二人,身旁的則是唐掌門的那個寶貝女兒月兒姑娘。
這般場面,直看得施詩面色大變。
“好你個逆徒!”唐遠傷情本便不曾痊癒,一見又與施詩相關,氣得當場一個趔趄。
“父親你不要動怒……”唐月兒抿了抿嘴,隨即上前一步道,“施師姐,你前些日子不告而別,如今打扮成這樣回來,又是何故?”
青蕪的目光飛快地捕捉到了她與程若歡那一瞬間的對視。
“掌門,這不是那天救唐師妹的那個師弟嗎?”林天舒眼尖,立刻便將人認了出來。
“你究竟是哪一堂的弟子?”唐遠凝眉問道。
“這不重要。”
程若歡說着,隨即乜了一眼施詩,卻見她整了整衣衫,道:“這賊人跑來山上,試圖傷人害命,被我攔下。”
“那這……這青蕪姑娘又是……”唐遠看了看青蕪架在施詩項上的刀,卻是欲言又止。
自鏡淵來犯那日,見到她種種雷厲風行的決斷之後,他便隱約覺着,此女像極了一人。
那是他多年未見的師姐,離開碧華門後,憑一己之力開山立派的師姐。
黎蔓菁。
他心下早便有了不祥的預感,卻萬萬不好在此時說破。
“是這樣,”青蕪從容笑道,“蕭公子前來探望我的傷勢,可我卻聽到,隔牆有耳。”
“我都說了是這個賊人你還……”
“何夫人別急,”青蕪打斷了施詩的話,將橫刀收回鞘中,斂衽衣衫向她行了個禮,道,“還請何夫人大人大量,恕青蕪失禮之罪。”
“怎麼又有你的事?”方錚旭瞪了一眼蕭璧凌,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可蕭璧凌只是無辜地攤了攤手,一句話也不說。
“何夫人,平心而論,你攔得住我嗎?”程若歡露出一臉嫌棄,“賊喊捉賊,可非正道之舉啊——”
“你少在這血口噴人!”施詩罵道。
程若歡輕笑,並不辯解,卻只見得唐月兒上前一步,道:“這位師兄,多謝你前幾日的救命之恩,可月兒還是要多問一句,你並非我碧華門中弟子,對不對?”
這話說完,立刻就撇開關係了。
還能有個中立的立場,來查明真相。
這唐月兒看起來不簡單,只是不知,這是程若歡教她說的,還是她天生就沉着穩重。
“唐姑娘有話不妨直說。”
“我不知道,你與我師姐有何恩怨,可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你來爲難她。”唐月兒說着,卻從袖裡掏出兩支燒了一半,早已熄滅的迷香,舉起來晃了晃,“這是我在青蕪姑娘門前撿到的。”
衆人譁然。
“大家都知道,我這幾日照顧爹爹傷勢,他也都告訴了我,由於何師兄的事,最近幾日,卓長老都派了人,留意周長老與這位蕭公子的動靜。”唐月兒說着,隨即頓了頓,道,“我想替爹爹分憂,便領命和幾個師姐妹一起守在周長老那裡,她與青蕪姑娘都住在西廂房,所以今日,在蕭公子去探望青蕪姑娘時,我們都看到了,在他身後有人跟蹤。”
“所以,真是這個來歷不明的小子?”唐遠驚道。
“不……”唐月兒踟躕許久,方纔開口,“不是他,是個女子。”
“師妹!”施詩的口氣似有懇求之意。
“碧華門是大派,若真出了什麼不肖弟子,丟的是我派的百年清譽。”唐月兒的口氣似乎有些哽咽,她望了一眼父親,見他點頭,方纔繼續說下去,“我們好幾個姐妹在,都不會看錯,來人穿的一身黑衣,就是施師姐這一身……”
“你……你……你胳膊肘怎麼往外拐?”施詩憤然開口,卻被唐遠一聲斷喝嚇住。
“我們先是聽見師姐的慘叫,之後就看到青蕪姑娘和蕭公子一前一後追了出來,便是你們如今看到的情形了。”唐月兒繼續說道。
“你……確定她從我出門開始就在跟着?”蕭璧凌只覺不可思議,他竟絲毫不曾察覺。
“一個武功這麼差,一個底子單薄,這都不曾發現?”青蕪只覺忍俊不禁,只小聲道,“蕭大俠,都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你這時隔七年,怎麼連最基本的都給忘了?”
“這叫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蕭璧凌挑眉,這表情在青蕪看來,臉皮當真厚得可以丈量了。
“慘叫?”卓超然凝眉,“青蕪姑娘,這又是如何一回事?”
“回卓長老,是青蕪覺得異常,投出暗器,或許正中了那個賊人也不一定。”青蕪正色答道,“我倒有個主意,身中我那暗器之人,脈象當有紊亂之狀,只需請這山中醫師一測即可。”
“好好好,求之不得。”程若歡聽到這話,已然挽起袖子,伸出手來,“來來來,誰來替我一測?”
“脈象……”施詩目露驚懼,不自覺退後一步,“我……”
“怎麼了,何夫人?”青蕪的話頗顯意味深長。
“是我又如何!”施詩退開幾步,指着程若歡,怒言道,“難道他就不可疑嗎?處心積慮混上山來,還……”
“你給我住口!”唐遠氣得漲紅了臉。
“掌門!此人不死,死的便是我丈夫!他要我家破人亡,我爲何不能殺他?”施詩大聲質問道。
“你……”唐遠好容易平息了些許怒火,這才緩緩開口,“此事尚未查清,你……你竟然要……”
“這個呢,就叫做‘先下手爲強’,未免罪行暴露,先斬除所有障礙,”程若歡嬉皮笑臉道,“既然何夫人想知道我爲何而來,那我便告訴何夫人,那些信件,正是我帶來的。”
“你說什麼?”
“是你?”
衆人大驚,你一言我一語便說了起來。
“足下究竟是何人?”唐遠某種疑色越發凝重,“與我門中弟子,又是何愁何怨吶?”
“這些先放一邊,”程若歡腦袋清醒得很,“各位掌門也都看過那些信件了,從時辰上看這前幾年的那幾封信,都是在說,他私自上山的確不對,並懇求程林原諒;之後的信件,都在三四年後,是說骨氣不重要,過去的事本不當再計較,並且張長老對他極爲器重,萬不可在此時壞了他的事;最後那一封,也就是在九年前,說的是程林夫婦出逐女兒,便是活該,而何偅舒已是順風順水,程林若再來打擾,便莫要怪他不顧念父子之情。如此看來,何偅舒原本姓程,他瞞着父母拜入張長老門下,得到器重,可卻被程家夫婦所知,多番勸回而不得最終,程林無可奈何,只好親自上山把人帶回去。豈知卻遭遇不測,一命嗚呼。”
他像是說故事一樣,嘻嘻哈哈將一切道來,聽得在場衆人是面面相覷。
“原來如此。”唐遠眉頭深鎖,眸子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怒意。
“不然,唐掌門認爲在下又爲何會在此處出現?”程若歡將那些不正經的表情都給收了起來,右手所執摺扇輕輕敲打左手掌心,道,“當年張長老之死,原就有疑點未破,不過此事能爲碧華門掃清當年恥辱,即便是有疑點也……”他話未說完,卓超然已然一個縱步上前,右手五指微屈,直取他喉心,程若歡以摺扇格擋,身子卻如游魚般一個翻身從他緊接遞來的左掌之下脫出,旋身退後,再看一眼那已被擰成麻花的小扇,搖了搖頭,順手便擲在地上。
卓超然眼中閃過一絲驚異之色,本欲再次出手,卻聽得青蕪道了一聲:“慢!”
“青蕪姑娘若有話說,也須等碧華門清理門戶之後。”卓超然的口氣不容置辯。
“如今各派掌門皆已看過書信,此人看來也的確知道些內情,爲何不讓他說下去?”青蕪凝眉,望了一眼程若歡。
此人畢竟是她師叔,哪怕有再多疑慮,也該放在一邊。
更何況,程若歡方纔所用那招,正是黎蔓菁自創的“解芳塵”的身法當中第十七式“流水無蹤”。
這比那琥珀掛牌更能坐實她的身份。
“張師弟之死早有定論,如今那些書信所能證明的,也不過是他欺上瞞下,不忠不孝,又何須再聽這小人妄言?”卓超然面色冷峻,眸中隱隱透出殺機。
“卓長老如此急着滅口,莫非還有其他隱情?”青蕪出語嘲諷。
“唐掌門,”蕭元祺忽然發話,“此處屬碧華門地界,您又是前輩,照理而言,應當是您說了算,可如今這位小兄弟來得不明不白,話也說得不明不白,不知唐掌門能否爲各位解答,何爲‘清理門戶’一說?”
蕭元祺到底不是尋常人,自上雪山起,除與玄澈對招那回,皆是鋒芒盡斂。
可他偏偏要在這種時候,多上這麼一句嘴。
唐遠的年紀,與碧華門的資歷都擺在那裡,自然而然便是衆派上首,可如今種種事端凸顯,這上首的位置,只怕是要保不住了。
唐遠將此事輕重掂量一番,方令卓超然退回,對程若歡道:“這位公子,話不可亂說,還望你接下來,能夠注意分寸。”
“好,”程若歡笑得別有深意,“敢問唐掌門,張長老是因何亡故?”
“無非便是師徒之間的新仇舊怨,爭了個兩敗俱傷。”
“好,那我敢問唐掌門,程林夫婦的傷勢,與張長老的傷勢相比,哪一個所受掌力的手法更爲精深?”
“那叛徒是張師弟弟子,又叛逃多年,與他不分高下,也不古怪。”
“那麼,程夫人呢?既然是兩者相爭,那麼程夫人一個絲毫不懂武功的婦人,又是哪裡開罪了張長老,要遭此橫禍?”
唐遠原本從容的表情,多出了一絲突兀的僵硬。
“唐掌門終於發現不對勁了?”
唐遠啞然。
當時的三具屍首,除了程夫人是遭人一擊斃命之外,均是累積而成的掌傷。
按說張行異心性仁厚,無論如何也不會對一個婦人下手纔是,若是本就有殺心在,對程林也該下狠手纔是。
可仔細想想,二人當時所受最致命的一掌,皆是最平淡無奇的。
二人皆是高手,到了搏命之時,怎會選擇這種最沒有勝算的打法?
若並非搏命,那麼程夫人又是爲何會平白遭人殺害?
如此算來,只有一種可能在——二人戰至力竭,皆已到了無力反抗的虛脫境地,屆時只消身旁最親近者隨便一出手,便可讓二人魂歸天外。
而程夫人的死,只會是因爲對方想要滅口而已。
“公子說得再如何在理,也無法證明,出手的便是偅舒,”唐遠道,“或許有其他仇家趁機下手也不一定。”
“那麼那個仇家又是如何找到程家隱居之所的呢?”程若歡輕笑一聲,“而且早不出手,晚不出手,偏偏挑那個時候?”
“也許循着那叛徒來的蛛絲馬跡找去也不一定。”唐遠正色駁道。
“既然何偅舒無辜,他當初百般阻撓扶風閣的人調查真相,又是爲何呢?”程若歡笑道,“那大火來得也巧,程家的火,來得更是巧,更巧的事,每回山下失火,何偅舒都在那失火處所在村鎮呆着,還不在山上,這些證人,唐掌門要見嗎?”
“你住口,休得妄言!”有碧華門弟子叫囂,“你一個外人,摻和我碧華門內事宜,在此大放厥詞,究竟有何目的?”
“我說各位,我親大哥殺了我親爹孃,這仇還不讓我報,是不是太過分了?”
“什麼?”衆人聞之面面相覷。
“怎麼沒聽說過何偅舒有弟弟?”蕭璧凌不覺凝眉。
“若是妹妹呢?”青蕪小聲問道。
“聽足下所言,你是程林之子?”卓超然冷笑,“程林膝下,唯有一女早逝,這些,足下在這信口雌黃之前,可曾聽說。”
“我是女人不錯,你們要驗身嗎?”程若歡大大方方便承認了自己是女子一事,她看着有些目瞪口呆的衆人,不由搖頭嘆道,“哪有那麼麻煩,把何偅舒叫出來滴血認親不就得了?”
唐遠長嘆一聲,眸中似乎壓抑着什麼,半晌,方對卓超然道:“把偅舒叫來。”
此事再不了結,被當衆揭露的往事,可就不止於此了。
倒不如藉此機會清理門戶,把該算的賬通通算清楚。
卓超然瞥了程若歡一眼,正要轉身,卻聽得蕭元祺道:“卓長老,一路當心。”
“多謝蕭莊主好意。”卓超然言罷,便即轉身而去。
唐遠緩緩睜眼,神情已有倦怠:“這位公子……不,這位姑娘,還請多等候片刻。”
他原是想着,何偅舒此舉,多少也是替他拔除了心中大患,即便有何野心,從此不再重用便是。
可誰知,他竟是程氏之子。
還有這麼一個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妹妹。
唐遠想着這些,面色越發陰沉,鬱結於心,竟無端咳了起來,唐月兒擔心父親,連忙伸手去撫他後背,一時失措道:“程姑娘,見好就收罷……”
聽到這話的唐遠,不由得眸光一緊。
玄澈曾說人不在他手中,緊跟着唐月兒便出現還被這姓程的女子所救,難道……
“月兒,你當真是被鏡淵的人抓去的?”唐遠面色大變。
“是呀……”唐月兒愈覺心虛,卻還是硬着頭皮答道。
她本不必牽扯進鏡淵之亂,可偏偏救她的人,是程若歡。
一個少年女子,被一個相貌堂堂的年輕“男人”所救,自然會心生好感,是以當程若歡對她說碧華門中有內鬼,還害過門中長老,並懇請她合作時,她便滿口答應了下來。
裝作被顧蓮笙抓去,又與周素妍合作設法將人放上山,再到玄澈出口誣賴父親時故意自投羅網打消衆人疑慮——
反正程若歡不會讓她受傷,能抓出內鬼,那是最好不過的事。
可她哪裡知道這程若歡是個女人?又哪裡知道,此人處處針對的,並不僅僅是何偅舒一人?
“對不住了,唐姑娘,”程若歡眸光一沉,握緊手中竹蕭,“程林上山一事,唐掌門分明早已知情,對不對?”
唐遠聽罷,沉吟不語。
“而那件事的發生,剛好巧妙掩蓋了,程林與碧華門之間真正的恩怨——”
“把他給我拿下!”唐遠忽然發出一聲怒吼,只見身後那些碧華門下弟子,聞令一擁而上。青蕪見狀大驚,正欲出手,卻見一道雪青色身影從天而降,衆人全然不及看清眼前發生何事,那一衆弟子便已被點中穴道,悉數倒地,定睛再望,程若歡跟前已然多了一人,雪青直裾,螺髻飛揚,額前眼角雖有斑駁,卻掩蓋不了依舊光華照人的神采。
“黎師姐!”唐遠愕然,“你……竟也來了”
此人,便是黎蔓菁?
“歡兒是我如今膝下唯一的徒兒,難道我還會由着她如此任性,讓你們宰割不成?”黎蔓菁說着,眼角瞥向程若歡道,“你個頑劣的丫頭,竟還是如此做了。”
“師父,”程若歡臉上全無玩笑之色,只是嘆道,“徒兒私事是小,可您難道就該平白承受那些污衊至今,即便白師兄當年名震江湖,這些凡夫俗子對您的非議,難道還少了嗎?您怎麼能……”
“別說了,”黎蔓菁長嘆一聲,“接下來的話,爲師自然會說清楚。”
“這又是怎麼回事?”蕭璧凌凝眉,小聲對青蕪問了道,“你師祖?”
“我沒見過。”青蕪凝眉,心下卻忽地掀起一陣波瀾。
白煜下落未明,眼下並不是相認的時候。
是以,她也只能如此看着,可她卻瞥見蕭元祺低聲對身旁的隨從交代了些什麼,便看着那幾人默默退出人羣,朝卓超然所行方向而去。
“唐師弟啊唐師弟,你怎就那麼害怕歡兒將那件事給說出來?”黎蔓菁搖頭,頗爲不屑道,“我與張師弟商討門中心法漏洞,最終受益之人還不是你們?拿了我的心法,又對張師弟的死置之不理,唯一知曉此事的程林,在這無端糾葛中喪命,而你們,竟還爲此沾沾自喜!所謂大派風範,簡直就是笑話!”
“什麼?碧華門中絕學,竟是經由這女人之手修改過?”
“我就說呢,早年碧華門的聲勢,哪有如今這般壯大……”
衆人聞之,一時之間,議論紛紛,唏噓之聲,此起彼伏,竟再也停不下來。
“唐掌門,此人所言究竟是真是假?”人羣之中有人發問。
“一派胡言!簡直是一派胡言!”唐遠勃然大怒,“你黎蔓菁是碧華門中棄徒,怎會知曉我門中絕學!”
“唐師弟,你知我爲避嫌,自離開這雪山之後,便再未學過或用過這碧華門中任何武功,如今你這般說話,可是要卸磨殺驢不成?”黎蔓菁目露嘲諷之色,就在這時,何偅舒已被押來,聽蕭元祺與隨從曾勇等人耳語,似乎是截住了卓超然即將下的殺手。
何偅舒一看見黎蔓菁,登時便變了臉色,“你……你是……”
“當初張師弟對你,也是極爲信任,將我修改之後的心法也傳授與你,殊不知,你竟是這等欺師滅祖之輩。”黎蔓菁面無表情,話語卻是字字有力,她放眼朝四下一望,忽然冷哼一聲道,“各位若是還有興趣,那麼不妨由我把這前因後果,來給諸位說個清楚?”
何偅舒的事,的確還犯不着如此興師動衆,也未必非得要用衆派之勢相逼。
程若歡想要的,無非是借這般場合,爲孤城派正名。
周素妍或許不知道她的目的,但此事於她,自有益處,也無需計較太多。
如今程若歡一出面,青蕪與蕭璧凌所受懷疑自然也不復存在。
而在此事之中,參與設局,又給予協助之人,最受傷的只怕便是唐月兒了。她本無惡意,如今卻幫着他人,給自己父親,自己師叔伯下了這麼大一個套。
只怕此刻心裡,早已成了翻江倒海之勢。
如今聽到黎蔓菁開口,場中頓時鴉雀無聲,一個個都靜靜佇立原地,聽她將一切娓娓道來。
“在三十幾年前,我也還是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那時碧華門的掌門,叫做馮應泉,也就是我與唐師弟、卓師弟與張師弟的師父,”黎蔓菁悠悠道,“碧華門中幾門絕學,向來是傳男不傳女,可師父對我十分器重,並不曾薄待與我。而後甄選下任掌門之時,也破格將我的名字寫入其中。這些事情,問問如今江湖上那些早已退隱的前輩,大概多少還有人記得。”
衆人屏息凝神,仍在認真聽着。
“此舉自是遭到了門中諸位長老強烈反對,此後很長一段時日,師父疲於應對,也無太多空閒指導我練功,我一人閒着無聊,翻閱門中典籍,卻發現許多疏漏之處。可我知道唐師弟視我爲勁敵,卓師弟又與他走得近,未免引起不必要的爭執,便只得去找張師弟商量,並找出破綻,加以修正,”黎蔓菁嘆了口氣,道,“我們本想告知師父此事,他卻尚在閉關之中,之後不巧又因練功不慎而致病重,我二人再想見他,卻在進屋後便給門人包圍,說我二人私通,有損門楣。”
“那時,張師弟與我都各有婚約在身。私通罪名,茲事體大,我極力解釋,卻是越描越黑,隨後我與張師弟二人都從掌門人選之中除名,被罰閉門思過。我那時心中憤懣,便獨自離開雪山,發誓再不會與碧華門有所瓜葛,而後自立門戶,是謂‘孤城派’。”黎蔓菁敘述之事,口氣始終沉穩淡定,而唐,卓二人,卻有意別過臉去,不願看她。
“師父不久後過世,唐遠自然便成了掌門,”黎蔓菁搖頭,緩緩舒了口氣道,“張師弟私下輾轉找到了我,說其實唐遠也很想知道,將如何修改那些典籍中的疏漏之處,便與我商議,要不要索性和解,共同將碧華門基業發揚光大。”
“可我說過的話,發過的誓,也絕不可能違背,唐遠與那時的諸位長老,更不可能允許我重回這碧華門中,佔領一席之地,可我卻心疼那些典籍錯漏,仍有心完善,便悄悄上山,瞞着各位長老,與唐遠定下約定,說我雖已離開碧華門,卻看在師父的份上,協助他們完善典籍,從此不得再對外侮辱我孤城派聲名,毀我清譽。”黎蔓菁說着,又不自覺冷哼一聲,“然而事成之後,唐遠卻私下勸張師弟除掉我,以免心法外泄,張師弟並不同意,可唐遠卻執意佈下埋伏,並阻止他告知我此事。可惜,這一切卻被程林偷聽到,也多虧了他好心相告,我這才倖免於難。”
唐遠冷笑,心中焉能不恨?
可這又能如何?如今的黎蔓菁早已不是當年初出茅廬的那個小姑娘,只怕自己與卓超然加起來,也未必是這個女人的對手。而其餘門派未免是非纏身,也絕不可能幫他。
碧華門在江湖之中,聲勢何其大,又有多少門派巴望着能夠取而代之?
因此不論黎蔓菁所言有幾分真,幾分假,他們自然會本着“俠義之心”袒護幫腔,或是索性把兩派爭端,當作是一場笑話。
就如同當初的天元堂一樣,當醜事被揭穿,只能默默接受一切。
甚至是與他們一樣,有朝一日遭遇飛來橫禍,滿門盡滅。
到了那時,甚至不會有人垂憐。
誰說江湖便是快意恩仇的逍遙地?這般勾心鬥角,比起廟堂之上的權謀算計,又輕鬆幾分?
只不過少了王法約束,沒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某一方尊位來作生死裁決,或許還有機會熬過風聲,再重振旗鼓。
又或許會因此毫無靠山可借,喪失一切可能翻身的機會。
反正說到底,自己也不曾親自動手殺過什麼不該殺的人,在場這些所謂名門正派,即便是如沐劍山莊或飛雲居這般大派,又能拿他如何?拿碧華門如何?
“程林是在我離開以後,緊跟着逃走的,他改名換姓,藏於市井之間。我也同樣躲了十幾年,這十幾年間苦心鑽研武學,並收了兩名弟子,便是蘭兒與煜兒,等他二人出師之後,方纔重現江湖。”黎蔓菁似乎是累了,她停下歇了片刻,又道,“我本以爲,與碧華門之間,已是毫無瓜葛,卻哪裡知道,我當初的恩人竟會遭遇如此不測。”
“你……你……”何偅舒望向程若歡,瞳孔急劇緊縮,登時跳起來道,“難怪你要針對我!你這陰陽怪氣的不肖女!”
“大哥稍安毋躁,先聽我師父把話說完,可好?”程若歡不緊不慢說着,還對他挑了挑眉,這時場中氣氛又熱鬧了些許,紛紛猜測起程若歡“死而復生”的因由來。
“程若歡,你莫要以爲穿這一身男裝,便能脫胎換骨!你有那磨鏡之好,永遠都不會爲天下所容!”何偅舒大聲說完,場面已是譁然。
磨鏡之好?
青蕪不由一愣。
世有男風,多番典故之下,得有“龍陽”“斷袖”等別名。
而女子與女子之間,產生別樣的感情,則被稱之爲“磨鏡”。
有蘇易之事在先,程若歡的特別,也就不那麼特別了。
再看她那悠哉的模樣,被人揭穿這些私隱,竟還能如此氣定神閒,比起蘇易的遮掩與躲閃,倒的確是讓人欽佩。
聽了方纔那些話,接下來的一切,不用多猜,諸人也都聽得明白。
程林於市井之中隱居,娶妻生子,長子偅舒,次女若歡,原當如此平淡一生,不想偅舒卻偷聽到父母談話,得知父親本是碧華門弟子,便自稱孤兒拜入碧華門,改姓爲“何處”之“何”,此後又從門中聽聞,父親是背棄門派的逆徒,因此心生厭憎。
可在此之後,程林還是找到了他,勸他回家,對他說這江湖絕不是他所向往的這般簡單,也訓斥他毫無骨氣,竟拜入這些宵小門中。
與此同時,若歡因坦誠戀慕女子而拒絕父母安排的婚事,被逐出家門,而程林夫婦對外宣稱,她是暴病而亡。
紙終究包不住火,張行異開始懷疑何偅舒,何偅舒失手弒師,同時程林也找來,他雖誤認當年張行異也參與伏擊一事,卻仍然對這不孝子弒殺恩師極爲憤怒,回到家中,父子再起爭執,何偅舒一時只爲宣泄心中憤恨,卻不想又一次失手,將父母置之死地。
隨後,僞造一切,並藉由扶風閣之口昭告天下,唐遠心中禍患,不費一兵一卒一一拔除,他雖忌憚何偅舒,卻更畏懼那些見不得人的過往因此事而被揭開。可他萬料不到這何偅舒與程林竟是父子,更未想到悄悄回家的若歡提前收起了書信,更遇上得到程林遇害消息趕來的黎蔓菁,隨後若歡拜入黎蔓菁門下,改扮男裝,以程若歡之名闖蕩江湖。
直到今日,若歡一爲揭穿胞兄醜事,二則是爲師門及父親正名,因而借鏡淵之事契機,將一切公之於衆,令衆派一同見識到這接二連三的驚心動魄。
“黎師姐,你終於說完了。”唐遠聽罷一切,閉目長嘆。
“說完了,就當這只是個故事而已嗎?”黎蔓菁望向何偅舒夫婦,道,“唐掌門決定如何處置?”
“殺……”唐遠的話音有些顫抖,卻見施詩一下子撲入早已僵住的何偅舒懷中,泣不成聲。
“我……我還有一問。”
衆人聞聲側目,卻見說話的人,竟是周素妍:“程公子……不,程姑娘,你方纔提到那場火……”
“周長老這是明知故問了,”程若歡兩手一攤,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揮動手中竹簫大聲說道:“還有兩件事呢!那日牢獄失守,就是因爲我嫂子害周長老掉下懸崖的事情敗露,她們起了爭執,所以我大哥才趕去和解,那件事他好幾個師兄弟都在場,只是不敢說出來。還有還有,鏡淵攻來那天,我哥撇下我嫂子逃走,然後……”
“夠了!”唐遠怒吼,“說完了沒有。”
“說完了。”程若歡點頭,那表情就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般。
她是如何做到的?親人死亡,親生兄長殺死父母,她竟全無悲憤心緒。
的確,她已感受不到半點傷懷。
她早已和那個家剝離了所有關係,加上長年跟着性情寡淡的黎蔓菁,對她而言,如今所做的一切,僅僅是爲了師父和門派。
以及,再也不想看見惡人逍遙法外。
此外,再無其他。
能有這般心性,真好。
“掌門,事到如今,我已無話可說,”何偅舒眸色寂如死灰,“可我還有清兒……他是我的兒子,我……我只想再見他最後一面。”
唐遠聽罷,沉默,卻聽得蕭元祺道:“人之將死,其言亦善,唐掌門認爲如何?”
卓超然同時望向唐遠,在他點頭應允後帶來了何晏清,這可憐的孩子,根本還不知發生何事,只是茫然走到父母跟前,不及開口卻被施詩攬入懷中。看着母親失聲痛哭,他只能用那稚嫩的話音問道:“孃親,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
施詩聽見這話,也越發止不住這哭聲,衆人觀之,無一不在心中感嘆,這孩子的名字,本是取自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之意,卻無端受這風浪所擾,從今往後,便要與父母陰陽相隔。
如此,何其殘忍?
“孩子,你過來,”程若歡饒有興味同何晏清招手道,“我是你舅舅……不對,我是你叔叔……還是不對……快,叫我姑姑!”
如今在場之人,也只有她還能擺出這般若無其事之態,真是叫人驚訝,卻又羨慕。
驚訝於她是此間最大的受害之人,還能如此雲淡風輕,羨慕的,卻恰恰是她的灑脫。
何晏清只覺得這話聽得無頭無腦,卻見何偅舒拉起他的手,道:“清兒,告訴爹爹,你想不想同爹爹在一起?”
“想——”何晏清甜甜一笑,“可我更想同孃親在一起……”
隨着青蕪忽然大喊“不好”,這個年僅八歲的孩子,已然被何偅舒掐着頸項,挾於懷中起身。何晏清只嚇得哭出聲來,連一旁的施詩都已驚呆,失聲喊道:“夫君,夫君你要幹什麼!”
“真是爛泥扶不上牆。”黎蔓菁冷哼一聲,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程若歡,道,“歡兒。”
“我說你啊,狗改不了吃屎了是不是?”程若歡挽起袖子,指着何偅舒道,“放下我侄子,不然老子今天剁了你。”
“你侄子?”何偅舒冷笑,“爹孃早已不再認你,我也沒有你這麼個不男不女的妹妹!”
“他們不認我,難道認你?你個狼心狗肺的畜生,自己親生兒子也拿來利用,給老子放下。”程若歡以手中竹簫指着他,破口大罵。
“何偅舒,你想作甚?”唐遠怒目圓瞪,“你可知這是哪?”
“西嶺雪山,可那又如何?”何偅舒思緒十分清晰,卻見施詩忽然跪在他腳邊,哭求道,“夫君,夫君你冷靜,別傷害清兒……”
“你這個賤人!”何偅舒一腳踹開施詩,惡狠狠罵道,“要不是你這個蠢貨,我也不會淪落到如此境地!”
“夫君……我本意並非……”施詩不住搖頭,幾乎已哭啞了嗓子。
她不明白,眼前這個男人,幾乎是她一生所求,可拼盡一切爭取,到頭來,卻爲何會如此待她?
周素妍本厭惡她的愚蠢,可看她如今慘狀,心下卻不免慨嘆不已。
夫妻之情,父子之情,又有哪一個又能比得過人性深處,最陰暗角落裡極致的私慾?
唐遠早便被程若歡這一場鬧騰攪得怒不可遏,此時何偅舒有心找死,恰好便給他煩亂的心緒開了個宣泄的口子,是以他當下便拔出林天舒腰間佩劍,揚手擲了出去。
可施詩卻毫不猶豫擋在了丈夫身前。
何偅舒趁這空當,轉身欲逃,卻見程若歡已飛身上前,奪他懷中孩子。驚慌之中,何偅舒身法已亂,也不知奪了誰的劍便刺出去,卓超然趁着這混亂,也試圖擒下黎蔓菁,卻不想她早已退到一邊,根本就是在讓那些碧華門的弟子自己人和自己人動手。場中便這麼東一處,西一處,鬥成一團,唯有何晏清注意到母親已被一劍刺中,當場便嚇昏過去。
“夫……夫君……”施詩氣息將絕,卻仍舊掙扎着,朝何偅舒所在的方向爬去。她的傷口不斷向外滲出的血,被她的衣裳手腳,生生蹭出一條蜿蜒的“路”來。
“夫君……你……曾經說過……這一生一世,都只……只會有我一個……”施詩艱難道,“我不想……我不想……”
她因重傷垂危,嗓音已啞,何偅舒身處亂局,又如何能聽得到?
即使聽得到,難道就會憐惜她嗎?
“夫君……你們不要……不要……”施詩哭出聲來,卻忽然看見眼前多了一架輪椅。
正是周素妍。
施詩緩緩擡頭,眼底倏地涌起恨意。
“你後悔嗎?”周素妍低聲問道。
“都是……都是因爲你……我……我就算做鬼……也……也不會……”
可惜,這句話,她永遠也說不完了。
耗盡力氣的施詩,就這麼扭曲地趴着,垂下頭去,再也發不出絲毫聲音。
而另一頭,程若歡仍舊將何晏清抱在手裡,臉上那神情似乎心疼得要命。各門各派當然也不會摻和什麼,一個個都站着看熱鬧。
周素妍同樣冷眼看着這一切,只覺得看着某些人醜態盡出,驀地便痛快了。
這九年所受的屈辱,終於可以通通放下了。
碧華門一衆弟子隨着唐遠一聲令下,一擁而上,終於將何偅舒擒下,程若歡卻開心得被石頭絆倒,一個趔趄便向後栽去。
“當心。”
這一聲,溫柔似水,只令她覺得如夢似幻。
攙穩她的人,正是青蕪,等她回過神來,卻恰好對上蕭璧凌遞過來那個嫌棄的眼神。
“我說蕭兄,大度一點。”程若歡一手抱着孩子,拍了拍他胸口,卻被他躲了開去。
“你這瘋婦!賤人!”何偅舒幾近癲狂,在衆人鉗制之下,亦不住試圖撲向程若歡,“我要殺了你!”
“無可救藥。”周素妍冷冷閉目,也不管這場面混亂至此,即刻拂袖而去。
“素素!救我!素素!”何偅舒仍在她身後狂喊,可不論如何,周素妍卻再也不會回頭了。
那些往事,從此之後,都將煙消雲散。
她彷彿聽見何偅舒絕望的慟哭,以及衆人的嘲諷與議論。
可這一切,與她再也無關。
青蕪試圖上前安慰,卻見她擺手婉拒,便也只能停在原地,而那個唯恐天下不亂的程若歡,還在蕭璧凌耳旁打趣,道:“你看,她好像更在乎女人。”
“呵。”蕭璧凌白了她一眼,笑聲乾癟還帶有敵意。
黎蔓菁見此事終於收場,便即回頭對程若歡道:“歡兒,差不多該走了。”
“且慢!”唐遠見狀,立刻上前將人叫住。
“唐掌門還有話說?”黎蔓菁似乎連看都懶得多看他一眼。
“不,”唐遠搖頭,卻忽然躬身行禮,“鄙人唐遠,代碧華門上下,謝過黎掌門。”
黎蔓菁聽罷,輕哼一聲。
她當然知道唐遠此舉用意。
大丈夫能屈能伸,醜事揭開,碧華門今坦然迴應,大度向孤城派賠罪道謝,那麼,所有過往,便可就此塵封,既往不咎了。
“黎某人也謝過,唐掌門不殺之恩。”黎蔓菁還禮過後,即刻喚上程若歡,一同下了山去。
而這一樁陳年舊事,也終於在此落下帷幕。
“歡兒,”下山途中,黎蔓菁忽然開口問道,“剛纔那個姑娘,是誰?”
“她呀,”程若歡看着懷裡熟睡的何晏清,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在山下認識的朋友。”
她忽然露出明朗笑意,道:“終於都結束了,師父,徒兒這就隨你回去謝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