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錚旭原本對尋找蕭璧凌一事,並不算十分上心,可就在舉賢會過後,卻忽然與沐劍山莊聯手,並委託了其他門派開始找尋。
蕭璧凌自知逃不過,便乾脆送上了門去,直接把宋雲錫給拎了出來,大搖大擺進了金陵城裡的一家麪館。
“我發誓你是我見過最古怪的人,”宋雲錫坐在他對面,看着這位師兄狼吞虎嚥的模樣,道,“之前要走,怎麼都攔不住,現在又自己跑回來,你沒病吧?”
“哪裡古怪?”蕭璧凌放下竹筷,嚥下最後一口面,道,“做人總要能屈能伸,對了,你能否告訴我,師叔這麼急着找我作甚?”
“缺人,”宋雲錫認真道,“蘇易失蹤了。”
蕭璧凌纔剛把茶盞端起來,聽到這話,兩手一抖,滿滿一盞茶都潑進了麪湯裡:“你說什麼?”
“蘇易不見了,如今正是扶風閣缺人手的時候,師叔這才急着要召你回來。”宋雲錫眉心緊蹙。
“他幾時失蹤的?”蕭璧凌凝眉。
“不記得,應當就是舉賢會前後,”宋雲錫愁眉不展道,“你說,他會不會去了白石山……”
“不是師叔讓他去的?”蕭璧凌大驚失色。
宋雲錫搖頭,擺了擺手道:“怎麼可能,師叔根本不想與鏡淵那幫人正面交鋒,再說了,那個張公子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敢情他沒認出來那廝是沈軒呢!
蕭璧凌在心底長長舒了口氣。或許,這反倒是件好事。
“話說回來,你怎麼又受傷了?”宋雲錫盯着他的右肩,“你去白石山了?”
“去看熱鬧,不行嗎?”蕭璧凌痛快承認。
“你最近實在是……”宋雲錫搖搖頭道,“不對勁,你之前還那麼擔心被師叔找到,如今怎變得這麼爽快?”
“想你了唄。”蕭璧凌脣角一挑,看得宋雲錫本能打了個寒噤。他一時無言,索性別過臉去,半晌,用半死不活的口氣道:“就你這樣的,死了也只有我會管你。”
“如此兄弟情深,爲兄的實在是感動,”蕭璧凌的口氣十分正經,可那表情分明是強忍着笑的,“不過我看你還是少問兩句,我可指望着哪天出了意外,還有你這個好師弟替我收屍,找個風水寶地葬了。”
“放心吧,你要真死了,我就直接給丟去喂狗。”宋雲錫白了他一眼,道。
他的確是氣惱,氣惱自己這位師兄橫看豎看都像是有事隱瞞。
滿臉都寫着兩個字,欠揍!
蕭璧凌衝他挑眉一笑,自己回來原本就不曾想過全身而退,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更何況,幽冥谷隨時可能找他尋仇,待在扶風閣裡,起碼還有幾天安生。
只是如今這麼做,也等同於在葉楓面前,自己打了自己的臉。
“你是不知道老方被你氣成什麼樣子……”宋雲錫嘆了口氣道,“我看他一會兒便會找來,你可得……”
“可得什麼?”一個渾厚的男聲從不遠處傳了過來。宋雲錫聽了一愣,正想回頭去看,後腦勺卻被人狠狠敲了一下。
“方師叔。”蕭璧凌看着那已走到跟前的中年男子,登即便換上笑臉。
“你還知道叫一聲師叔?”說話的中年男子,正是如今的扶風閣主方錚旭,他聽蕭璧凌這話,面色雖和緩了些許,可還是揚手扇了過去。蕭璧凌眼疾手快,向後一仰便避開,眼見他還要動手,便順手從筷筒裡拿起一雙新的筷子,將這位師叔的手掌夾住,笑得一臉諂媚,“師叔,莫動氣。有話好說……”
“你還會說‘有話好說’?”方錚旭劈手奪下那雙筷子,用力拍在桌上,面上餘怒猶在,“想走便走,想來便來,你把扶風閣當成是什麼?”
“當成……自己家?”蕭璧凌試探說道,“難道有誰家裡不是想進就進,想出就出的嗎?”
方錚旭被他氣得當場七竅生煙:“你倒是說說,這七年,都野去了哪裡?”
“就是……遊山玩水……四處飄蕩……不,遊歷!”蕭璧凌起初眼神還在遊離,只想着糊弄過去,直到被方錚旭在後腦一敲,方定下神來,迎上方錚旭的目光,正色說道,“方師叔教訓的是!是我貪玩好動,不守規矩,您老人家就消消氣,別再……”
“說得好聽,”方錚旭打斷他這一連串廢話,冷哼一聲,指着宋雲錫道,“好好學學你師弟!”
“學他?那不早被人給整死了?”當然,蕭璧凌這話也只是在心裡說說,嘴上卻道,“我這不回來了嘛?我以後一定循規蹈矩,謹言慎行,絕不給您惹任何麻煩。”說着,還特意拱手鞠躬,可神情仍是欠揍得很。
“你既如此誠懇,也不必多言。”方錚旭自知此人扯皮功夫天下第一,便即轉了話鋒,道,“過去的事,便既往不咎,至於你那些風流債,也算不了什麼大事。不過你現在給我聽好,以後再讓我知曉你任性妄爲,定不會輕饒了你!”言罷,氣似乎還沒消乾淨,卻一眼瞥見了蕭璧凌肩頭的傷。
“你肩上的血是怎麼回事?”
“小傷而已。”蕭璧凌隨口應道。
“幾時傷的?”方錚旭走到他跟前,凝眉問道。
蕭璧凌看到他眸子裡閃爍的疑惑間,隱隱泛起一絲驚異。
“舊傷。”他面無表情答道。
“舊傷?看來過去這七年,你也沒安分過。”
方錚旭那看似不經意的一聲冷哼,彷彿一根尖銳的刺,扎破埋藏在蕭璧凌心底,矇住塵封多年疑惑那薄薄一層篷幕,讓那些沉眠已久的探尋之慾,從那細小的孔中,絲絲滲透而出,一點點將那個孔擴大,直至撕裂。
“那是,不活動活動筋骨,老得快。”蕭璧凌脣角微微上挑。
方錚旭眸底某種難以捉摸的顏色轉瞬即逝,他笑了兩聲,拍了拍他左肩,道了聲:“回去以後,好好休息。”
蕭璧凌點頭,聽着他走開的腳步,眸光在這位師叔的背影上迂迴輾轉,方從身體內,抽出一線理智,艱難將它收回。他站在原地,盯着方錚旭背影凝神片刻,眼中笑意漸漸收斂,卻未多言,只是將飯錢交與一旁的夥計,便拽着仍舊發愣的宋雲錫走出酒肆,始終與方錚旭保持着丈餘步距,不緊不慢走着。
“你剛纔那些保證,能遵守嗎?”回去的路上,宋雲錫小聲問道,“這可不像你的作風?即便是對師父,你也從未如此奉承……你還是我師兄嗎?不會是別人易容冒充的吧?”說着,便伸手去扯蕭璧凌的臉,卻被他一巴掌將手拍開。
“七年了都沒長進,當真服了你,”蕭璧凌小聲嘆道,“好漢不吃眼前虧,我和他橫下去,能討什麼好?”
“你好歹是他師侄,怎麼着也不會太爲難你纔是……”宋雲錫聽得一臉迷惘。
“所以說你是真蠢,”蕭璧凌瞥了一眼方錚旭,脣角微微勾起,露出一絲冷笑,他壓低嗓音,用輕得不能再輕的話音道,“我和師父兩個大活人,失蹤七年,他可曾爲此憂心過一星半點?還有,你在門內這些年,又是否得到過任何重用?但凡稍稍重視你一些,李長空那種貨色,想要有如今的地位,分明是癡心妄想。”
宋雲錫神色困惑,似乎是因爲要完全理解他的話,實在是有點困難。
“我從未刻意去藏,別人找不到還說得過去,可他方錚旭若是真想找我,難道還會找不到?”蕭璧凌輕笑,露出不屑一顧的神色,“我當初便是料定了這點,纔會走得那麼放心。”
“你是說……”
“我想,眼下這些虛名,他倒是挺樂在其中的。”
“那也不對,”宋雲錫認真想了一會兒,道,“他若真如此,爲何你再度現身,他還心急火燎找你,急着讓你回去?”
蕭璧凌聽到這話,立時覺得手癢,又想打他了。
然而礙於走在前邊那位師叔的顏面,似乎不方便動手。
“表面功夫總要去做的,並且他多半也怕我爲他人所用,自然是急不可耐。”蕭璧凌隨意敷衍道。
“怎麼會……”宋雲錫一時失聲喊了出來,蕭璧凌嚇了一跳,叫方錚旭回頭,連忙伸手捂住他的嘴,換上一臉笑容,對方錚旭道,“沒事沒事,他罵我,不敬兄長,大過一條,我得好好說說他。”
方錚旭搖了搖頭,神色有些無奈,隨即轉回頭去繼續往前走着。宋雲錫來了火氣,用力扯開蕭璧凌捂在他嘴上的手,小聲斥道:“一口一個兄長,你還真是賣得一手好師弟!”
“好了好了,”蕭璧凌再次賠上笑臉,拍拍他的肩道,“不生氣了,多大點事啊,以前又不是沒幹過……”
“你……”宋雲錫氣不打一處來,“信不信我現在就打死你!”
“信!絕對信!”蕭璧凌收起笑,一本正經道,“你的能耐我絕不懷疑,師兄我再練上十年也不是你的對手,怎會不信?”
“你簡直……”宋雲錫指了他半天,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到底他這性子,還是沒有半點改變。
大概也就只有宋雲錫能由着他欺負了。
對於蕭璧凌的歸來,門內衆人並不驚訝。對他們而言,若一定要說有什麼驚訝的,則是在他回到扶風閣後,行事變得規矩了許多,再也不像七年前那般隨性而爲,所交代的任務,也少有異議。方錚旭似乎對他也格外關心,即便只是一牆之隔,卻隔三差五便來探望,並挑了個日子,專程帶他前去沐劍山莊拜訪。
負責通稟的少年門人很快便回來,卻在此時,一聲女子驚呼傳了過來:“看,真的是他!”
蕭璧凌聞聲望去,只看見兩名梳着雙平髻的青衫侍女正朝自己望來。
“方閣主還在呢……”那名個頭稍高一些的侍女不知對另一個說了些什麼,本想拉着她上前,卻被另一名侍女給拉住,小聲說了幾句,便一先一後離開。
察覺此番動靜的方錚旭,立刻便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
可蕭璧凌卻是一頭霧水,完全不知這位師叔的怒氣從何而來。
“莊主風寒未愈,說是讓二位前去書房相見。”那少年人奉了命來,便即從旁引路,將二人領去書房。
書房的窗半開,陽光在屋內映出一個方方正正的形狀,蕭璧凌一進屋子便覺有股夾雜着飛灰的淡淡黴味,然而掃視四角,卻是整齊如新,一塵不染。
葉楓則坐在書案之後,見二人進屋,即刻起身相迎:“方閣主今日如何有興致前來?”
“這不肖弟子當初說走就走,如今把他帶來,好給葉莊主知會一聲。”方錚旭亦拱手還禮。
“都是自家兄弟,何須如此見外,”葉楓言罷,即刻轉向蕭璧凌,笑道,“老蕭,好久不見了。”
“好久不見……”蕭璧凌隨意應承着,索性陪着他一起裝蒜。
不等他再說些什麼,葉楓卻忽然以衣袖掩面咳了起來,分明才三十出頭的人,這一咳起來,竟像是老了幾歲一般。
七年前就病怏怏的他,到了現在還是有事沒事犯點小病嗎?
可那天在山谷中相會時,怎麼一點都看不出來?
“葉莊主風寒未愈,還是坐下說話的好。”蕭璧凌口中客套,心下卻騰起疑惑來。
既是舊時相識,見面也不過寒暄一番,倒無甚大事,可蕭璧凌心下卻愈覺古怪,他與秦憂寒先後失蹤,至今已有七年,又是師徒關係,怎自歸來之後便無一人問起有關當年之事?
甚至有關高婷,竟也無一人提起。
此間重重,方錚旭私下不問,已然令他疑心愈重,葉楓也分明對此事迫切得很,然而當着方錚旭的面,卻只是說些無關之事,在他看來,這二人分明彼此設防。可卻顯得如此和氣,着實叫人不得不去深想。
許是因着風寒加身,葉楓時不時便握拳掩口咳上幾聲,對比山谷相會時的意氣風發,蕭璧凌幾乎可以認定這廝是在裝病。
可就在這時,書房的門卻被人推開,門外是一名端着湯藥的年輕侍女,二八年華,容貌秀美,她看見方錚旭與蕭璧凌,先是愣了愣,方向三人微微欠身,隨即若無其事走向葉楓。
這個女人看着有些面生,大概是在蕭璧凌離開金陵後的年月裡入莊的。只是看她進這書房之內,連門也不敲,便看得出她極是受到莊主信任,是以不受那些規矩約束。
當然有可能她還有別的身份,比如通房丫頭。
“靈兒不知方閣主前來,多有冒犯,還請見諒。”那侍女放下湯藥,道。
“靈兒姑娘不必拘束,這裡都不是外人。”方錚旭笑言。
“可是……”靈兒偷偷瞟了一眼蕭璧凌,卻又很快避開他的目光。葉楓見狀朗聲笑道,“這位是扶風閣的蕭璧凌蕭大俠,只是在外多年,你未曾見過罷了。”
“靈兒見過蕭公子。”靈兒施禮之時,神情略顯拘謹。
“姑娘不必客氣。”蕭璧凌展顏,卻在她轉身之後,立時收起笑容。
如今的沐劍山莊,果然有些古怪。
“靈兒是六年前,婉柔攜紅雨出遊時帶回的孤女,說是見她無依無靠,便收留莊中,做些清閒的活。”葉楓仍是笑道。他話中所提二人,便是他的妻子孫婉柔與女兒葉紅雨。
“說到這個,怎未見莊主夫人?”蕭璧凌問道。
“內子如今身懷六甲,在房中安胎,不便見客。”葉楓道。
“那便恭喜葉莊主了,”蕭璧凌展顏。
“你呀,太客氣了,”葉楓朗聲而笑,卻又忽然蹙眉咳了幾聲,靈兒見狀,連忙端起藥碗,目露焦灼,“莊主,您還是快把藥給喝了吧。”
葉楓應聲接過湯藥服下,方錚旭亦示意起身告辭。求之不得的蕭璧凌得了師叔眼神示意,自是不迭想走。
傻子纔想留下,這一對男女一看就有貓膩,還杵這坐什麼冷板凳?
走出書房後,蕭璧凌頓感心下順暢許多,卻在此時,身後卻傳來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老蕭!”
蕭璧凌循聲望去,只見一名身形挺拔的青年人朝他走來,一時愣道:“司焱?”
眼前這個步伐隨性散漫的青年,便是沐劍山莊門人,名叫司焱,當年與蕭璧凌私交甚篤,算算年紀,今年也三十有二了,此人早年喪妻之後,常常輾轉流連煙花柳巷,以風流自詡,久無定性。
“早些回去。”蕭璧凌見方錚旭說完這話便即轉身而去。便知道自己這一時半會兒也是脫不開身了。只見司焱上前摟過他肩頭,笑問,“你小子可好,這些年都野哪去了?連封書信也不見。”
“這不回來了嘛?”蕭璧凌挑眉一笑,“看你穿戴一新,又打算跑去哪鬼混?”
“看你說的,什麼叫做‘鬼混’?”司焱搖頭,嘖嘖說道,“我是去樂坊,又不是去妓館,怎麼,要不要一同去聽聽小曲,看看美人?”
“還是算了罷……”
司焱雖一向流連煙花地,卻還算是有分寸,娼與妓,本就不是同樣的人,前者賣身後者賣藝,雖不乏兩般皆有者,可歌坊中的女子,總歸要清高些。
蕭璧凌到底已離開七年,若要詳細瞭解這七年間他所錯過之事,以及沐劍山莊之內情形,與其絞盡腦汁另闢蹊徑,還不如與舊友好好聊聊。
司焱是掬月坊的熟客,上至東家,下至端茶的丫鬟,幾乎都認得他。這兒的當家媽媽徐媚娘見了他,就像是見到天上下錢一樣,喜滋滋便迎上來,見到蕭璧凌,雖覺面生,卻還是套着近乎,一面差人喊相熟的姑娘前來奏樂。
二人由婢子引入雅間入座,屋中已有一名着妃色襦裙的少女等候,那少女生得弱質纖纖,柳葉眉,桃花眼,的確有幾分姿色。司焱見了她,立時上前笑道:“許久不見鳴琴姑娘,可是越發標緻了。”
“公子謬讚,鳴琴不敢當。”鳴琴向三人道了個萬福禮後,便轉去琴幾之後坐下。琴幾之上,是一方七絃琴,看質地似乎是泡桐木,刻桃花。
“論起這附庸風雅之事,司焱你倒是不輸於人。”蕭璧凌聽那叫做鳴琴的女子奏起一曲《陽關三疊》,又看司焱展開一把繪着潑墨山水的小扇,不由笑道。
“老蕭,你還沒告訴我,這七年你都跑哪去了?前些日子就聽聞因你回了金陵,這扶風閣裡,可是掀起了不小的風波啊。”司焱的神情意味深長。
“遊山玩水罷了,有何稀奇嗎?”蕭璧凌笑道。
“想走就走,想留便留,哪怕師父丟了,還能如此安心,這世上還有第二個你這樣的人嗎?”司焱搖頭,神情頗顯無奈。
蕭璧凌只笑不語,卻忽然聽到鳴琴奏起了一曲《鳳求凰》。
自先秦周王朝起,便有君子六藝一說,分爲:禮、樂、射、御、書、數。
這些,都是他兒時尚在那堵他再也不敢回去的高牆後時,便被迫要學的。
因此,對於音律,他也有所涉獵,知這瑤琴曲中,有唱詞者,不過是最爲粗淺之樂。這女子對此曲旋律的確是十分熟悉,然而指法技藝卻是稀鬆平常,比起初入門者自是高出許多,然而對此曲意境,卻最多描出三分罷了。
不過風塵女子,大多逢場作戲,曲中意味,本就比傾心所奏音律遜色許多,加之這些女子也多半不過討個生活,又何須苛求技藝?到底曲高和寡,放眼整個金陵城,也少有能將那些高深曲調彈得意蘊悠長,惟妙惟肖之人。
“老蕭,”司焱忽然湊到蕭璧凌耳邊,道,“你怎麼每回聽曲,都是這半死不活的模樣?要知道當年,整個金陵城的姑娘,有幾個不是爭着搶着要見你一面?這風花雪月之事,於你而言也早該輕車熟路了不是?”
蕭璧凌白了他一眼:“輕車熟路的不是你嗎?”
“你看你看,又來了,”司焱指指他道,“又不是讓你去嫖,何必如此嚴肅?你看你這都多少歲了,如此守身如玉又爲哪般?”
“那也比你好,我看你還是當心着點,別給自己惹得一身麻煩。”蕭璧凌言罷,聞一曲終了,又見侍女已將茶果酒水上齊,便自顧自在一旁剝起了橘子。
然而司焱那個馬屁精可不消停,還在一旁撫掌稱讚道:“妙,真是妙。得聞姑娘此曲,只怕今夜也是睡不着了。”
“公子取笑了。”鳴琴面容似有嬌羞之態,“二位公子光臨掬月坊,實屬鳴琴之幸。可惜技藝微淺,難盡抒懷,還請二位莫怪。”
“哪裡的話,”司焱佯裝不滿,道,“我們這些武夫皆是外行,坐在這也不過是附庸風雅罷了,鳴琴姑娘若再對我等謙虛,那可就不應該了。”
蕭璧凌在一旁聽着,只覺司焱這張嘴能立刻在馬屁股上親出朵花來。
可那廝不但自己不懂裝懂,還衝蕭璧凌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讚賞幾句。蕭璧凌手裡還拿着兩瓣橘子,聽了這話,不由愣了愣,思索一番方纔開口道:“呃……其實……姑娘不必自謙,《樂記》有云,‘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動於中,故形於聲。’所以這技藝好壞,與所奏之境,未必完全相干。”
鳴琴本自知技藝不佳,聽得蕭璧凌這般安慰,一時竟愣了愣,片刻之後,方展顏道:“鳴琴不才,願爲二位公子再奏一支新曲,正是坊間新曲《破陣子》,還望公子喜歡。”言罷低頭,指尖翻飛,絃音翻飛,只聽得琴音繚繞,餘音嫋嫋而不絕。
窗外的天色漸漸昏暗,幾曲作罷,已然過了戌時,司焱雖知曉蕭璧凌不飲酒,卻有意與他玩笑,都被他囫圇應付過去,一輪作弄之下,反倒是自己喝得半醉,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二人走出樂坊,正是月色濃時,銀霜滿地,和着清冷夜風,司焱那一身微醺的酒氣,也被終於漸漸散去。
“你始終都是老樣子,我是真看不明白,你究竟在想什麼。”司焱一手勾在蕭璧凌肩頭,另一手在他胸前拍了拍,嘿嘿笑道,“這做人吶,還是隨性的好,你可知這七年過去,沐劍山莊早已不再是原來的沐劍山莊了——”
“你是不是喝多了?”蕭璧凌瞥了他一眼,不動聲色道。
“我不管你要作甚,身爲兄長,我只有一句話——”司焱的口氣,忽然低沉了許多,眸色也在忽然間變得清明透亮,“凡事若有餘地,便決不可讓自己置身險境……”
蕭璧凌聽罷,身形微微一滯,半晌,方朗聲笑道:“早些回去吧,我看今晚,大概也沒有姑娘陪你了。”
言罷,放眼周遭月色,依舊是一片冷寂,城中大小巷道,亦是一眼望不到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