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俊秀從醫院出來,驅車轉道他來到T城使用的交通工具停靠的地方,大村等他進入了駕駛艙做好,啓動小型直升機,兩人往M城的方向飛去。
今天,是他母親逝世十八週年忌辰。十八年最初時候在記憶中的那個女人的樣貌似乎都不怎麼清晰了。這二十年中沒有任何圖像資料告訴他那個保護他死去的女人究竟長的什麼樣。他曾經怨恨過白晉在這件事上的堅持,到現在爲止,他都不知道爲什麼白晉要選擇那麼做——不讓自己從任何渠道知道自己母親的消息。
有時候他會想,或許幾歲大的自己的腦子裡可能記錯了,她並沒有死去,但是可能因爲其他的原因而被他父親給藏起來了。不讓他知道。
他甚至想過他的母親很久以前拋棄了他的父親和他,但是白晉爲了掩蓋這樣的事實,就編造了自己母親爲了保護自己而死去的一個所謂的真相。
他寧願那樣。都不願意相信陪伴他僅僅幾年,三年、還是四年的媽媽,真的死掉了。
因爲中途停下來做休整的緣故,八個小時後白俊秀才回到了M城。此時已經是晚上七點。白俊秀被大村駕駛的飛機帶到了他闊別整整二十年的家。大村和他的那些手下都留在了大門外面。今天是最特殊的日子,這個屋子只會有和那個女人有直接關係的人站在這裡。其他的人都不被允許靠近這棟老宅。
這個在門口掛着“吉尾道”字樣綠色木牌的場所,以一個大大的複雜的武術道場的形式在他眼前展開來。那些本來以爲沉浸在時光中埋葬掉的記憶,隨着一步步踏進大屋而漸漸被從腦海深處提了出來。
很多東西,即使過去了二十年也似乎沒有什麼改變。看得出來,他的父親自他離開這裡後,就再也沒有怎麼動過這裡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
站在大屋最裡面最中央位置的男人一動不動的立在那裡,等着他慢慢走近。
白俊秀走過去,跪下去。
“老爹。我回來了。”
“好。”白晉淡淡的說:“走吧。”他轉過身,往大屋後面走去。白俊秀站起來,跟在白晉身後。
一路上兩父子都沒有說話。似乎今天這樣一個日子並不是適合父子談心的時間。
白俊秀卻沒有像他父親那樣表情肅穆。他保持和自己父親不變的距離,眼睛卻在打量着自己小時候生活過的地方。
真實感和記憶的缺失感讓他產生了一瞬間的疑惑。有幾次他忍不住真想問他父親關於他對他母親的猜想是否屬實,尤其是在這樣的一個地方,但是他都忍住了。
他知道這是因爲他父親即將帶他去見最重要的人的遺像。他緊張了。忐忑不安、害怕、擔心、焦慮、緊張。他害怕自己見到那張在自己記憶裡已經模糊不清的面孔時,自己什麼都想不起來;他更害怕的是,在某個房間擺放着的沒有任何畫像或者照片之類的東西。
就這樣,兩父子各懷心事的慢慢走到了他們的目的地。那是一個小花園,在花園的一角有一方小亭子,亭子中央擺放着八個酒壺和兩個酒杯,沒有照片,沒有畫像。
“失望嗎?”白晉走到了小亭子裡坐下來了,擡起頭看着目瞪口呆的白俊秀。
也不是特別的失望……白俊秀想着,他不應該覺得失望,他父親選擇隱瞞了他二十年的事情,自然不可能一朝之內就全盤托出。就算那僅僅是一張圖像。
其實是非常失望吧。雖然他對那個女人沒有什麼印象,也幾乎完全忘記當初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這二十年來既沒有父親在身邊照顧,也沒有母親或者類似母親的女人關愛着自己,雖然這樣說似乎有點不知好歹——畢竟他安全的在國外享受了二十年自由的生活,而他父親卻在國內黑色世界中面對那些刀光劍影,爾虞我詐。可是,還是很失望。
“傻站着幹什麼,坐下吧。”白晉輕聲說着。
白俊秀看也沒看自己同樣二十年沒見面的老爹坐下了。如果不是他跟白晉幾乎長的一模一樣,在最初見面的時候他或許也會產生這個老爹是假的那樣的想法。
“不高興?”白晉看着白俊秀,說中了白俊秀此時的心情。
“呵呵……臭小子,不知道倒酒嗎?”忽然他語調提高,大聲的對白俊秀吼道。
白俊秀沒接話,但是卻提起了那個彷彿是古代客棧裡最常使用的那種酒壺,給白晉倒了一杯酒。
“你不會喝酒嗎!?滿上!”白晉指着兒子的空杯,吼着。
等兩杯酒都倒上了。白晉端起酒杯,站起來,走了幾步站到了六角亭的一方。徐徐的把酒倒在了地上。“老婆,桂花酒,你最喜歡的。”
他喃喃的說着,眼睛盯着那些灑在地上成了一條線的酒,眼眶有些紅了。
“兒子回來了,你看看,有我年輕時候一半帥吧?”
白俊秀走到白晉身邊,給白晉把酒倒滿。
“他不賴,能夠自己活着了。”說完,白晉仰脖子,喝酒。
白俊秀做出了和白晉一樣的動作。桂花酒釀的滋味並不是白俊秀所熟知的那樣淡淡的桂花香,慢慢的潤喉腸。很衝。就像裡面兌了最高濃度的烈酒,卻相得益彰,喝下去一股暖流從口到胃,彷彿是什麼人抱住了自己,溫暖了心腸。
“第三杯酒,敬兒子的師傅。”白晉嘴角露出了一抹淺淺的笑意——白俊秀訝異的看着自己的老爹,他從來沒有聽老爹提到過師傅——“我們最好的朋友,最強大的敵人,最堅韌也是最勇敢的知己。謝謝他爲白俊秀這個混球付出了那麼多的時間和精力。希望他在天有靈——”
“如果他去找你了,記得跟他說,甭管是哪裡,如果他不急就陪你等着我,我們三個一起投胎,再一起做兄弟,做哥們兒,做生死之交!”白晉舉杯把酒倒在了地上,杯子遞到白俊秀跟前,“倒酒!”
“我師傅還沒死呢!”白俊秀咬牙切齒。
“還不死啊?我以爲他早死了呢——哈哈,老婆,原來我又搞錯了,我以爲混球回來了他就該去找你了。他那麼喜歡你的嘛。”見白俊秀拽着酒壺瞪着自己就是不願意給自己倒酒,白晉乾脆搶過酒壺自己對着酒壺直接仰脖子喝了。
咕嚕咕嚕,一口氣長長的,他停下來,酒壺倒轉,裡面已經滴酒不剩。
“去拿酒。”白晉渾然不覺自己剛纔說了多麼震撼的話,衝白俊秀命令着。後者正一臉懷疑的看着自己的老爹,眼睛裡寫着我不相信這樣的話。
“我師傅和我老媽以及你是朋友?”他輕聲的慢慢的問。
“拿酒!”白晉的眼睛差點給鼓出來。白俊秀一個激靈,轉過身拿了兩壺酒,一壺遞給他老爹,一壺自己提着。
“臭小子——”白晉嘀咕着,自己給自己倒酒,眼睛半眯着,就像要醉了一樣。
“嘿!死老頭子,酒量真破。”
“我那是回憶!”白晉瞪了白俊秀一樣。白俊秀笑。
白晉訕訕的轉過頭去不看自己那跟自己一樣不怎麼靠譜的兒子,嘆了口氣,“臭小子,你真的要和那個男人結婚嗎?”
“嗯。”白俊秀輕聲應道。他之前跟白晉提到過這件事,當時不止是大發雷霆的反應,還有揚言要滅了李優一的威脅。總之,白晉的態度非常明確,他不會眼看着自己唯一傳宗接代的兒子和一個男人在一起。
“你老媽會挺高興的。”
“怎麼可能?”白俊秀覺得自己老爹肯定喝醉了。
“當年她曾經攛掇我和你師傅在一起,她總說其實男人和女人是暴殄天物的搭配,真正絕世無雙的搭配其實是一個美男子和另外一個美男子。”
“奇怪的想法……”
白晉似乎也不太喜歡那樣一個回憶,他不由自主的打了一個寒顫,“是可怕吧。那個時候,她二十啷噹歲,我比你老媽大一點,你師傅比我老一點。我們三個不打不相識,結果,我和你師傅都喜歡你老媽,你老媽要撮合我跟你師傅,唉,當年真的很亂啊。”
既然現在是那個女人已經成爲自己老媽了,那也就是說結果還是皆大歡喜很正常的。也不知道當初那個後來成爲老媽的女人腦子是怎麼想的,就算男人跟男人可以結合,但是,撮合自己老爹跟另一個男人,無法想像。
“我師傅長什麼樣,像你這種類型的嗎?”白俊秀問。
白晉笑笑,反問道:“你師傅是不是一天到晚都戴着面具啊?”
“我只見過他幾面。每次他都有戴面具,而且都是在光線很不好的時候。看不清楚身形,連聲音都是被處理過的。”在國外的生活,有那個不知道姓名、來歷、身份的神秘師傅照料着自己,但是卻是以自己難以接觸的方式。所有的交流是依靠電子器材,迫不得已見面是因爲自己在訓練中就快死去。那個人纔會出現。但隨着時間過去,自己的能力逐漸成熟,死亡的威脅越來越小,到了最近幾年,已經再也沒有和師傅見面的機會。即使是自己回國的那一晚,師傅也只是通過通訊器對他說一切小心。
“那是因爲他的身份不能讓你知道他是誰。至少當時不能。”
“現在也不能對吧?”白俊秀沒好氣的接道。
白晉繼續喝着酒,濃濃的酒味順着他的話可以飄出去好遠。
“小子,你要知道,如果你真的跟那個男人在一起了,你老媽固然會先說很高興這樣的話,但過不了多久,她會說,怎麼辦啊,以後就沒有小娃娃可以給自己抱了。”
“她都死了。”白俊秀打斷了白晉的話。
“呵呵……她是死了,可我還活着,我知道她會說什麼。就算你不相信,那我至少可以把我想說的告訴你。”白晉定定的看着白俊秀,“臭小子,責任是一個男人最重要也最不能放下的東西。如果你真的選擇要和一個男人共度一生,不再和女人結婚生子,那麼,你就是在宣佈放棄你作爲一個家庭唯一的兒子的責任。因爲你放棄了爲這個家族延續血脈的義務。你決定不去管這樣一件事,因爲那對於你來說不具備任何意義,是嗎?”
“不是!我可以捐獻出**,只要你找一個你覺得合適的女人,隨便誰都行,製造孩子一點兒都不困難。”
“沒人性!”白晉怒喝,“你以爲製造一個生命僅僅是爲了傳宗接代那麼簡單嗎?如果是這樣,當初你老媽就不會忍着那麼大的痛苦把你這個混蛋生下來了!”
“騙我吧!她長什麼樣,是個什麼樣的人,你根本就不敢告訴我。你也不要總拿一個我沒有印象的女人來對我說教!”
“啪!”
五根手指印在白俊秀的臉頰上印出來,被同時打破的嘴角滲出獻血。白俊秀冷笑,“我想祭奠的人,想要記住的人,你不願意告訴我那是怎樣的一個人。你也就不要總是讓她出現在我聽到的話裡。”我覺得她其實還活着,你信嗎,老爹——
說完了,白俊秀一仰頭,喝乾了手中提着的酒。泥塑的酒壺被狠狠摔在地上,支離破碎。
“你今天無非是想要告訴我,不要和李優一在一起。但是很可惜,你沒能說服我。”他轉過身拿了兩壺酒,遞了一壺給白晉,白晉沒接。
“還有,你今天唯一讓我相惜的,是你說那個我應該叫做老媽的女人曾經想要你和我師傅在一起的想法,我覺得我大概是繼承了她的遺志吧。”他說着,壺口對着地面,裡面的酒跟着倒了下去,“老媽,如果你聽得到的話,我敬你,謝謝你讓我喜歡一個人。不管是男是女,是好是壞。”
“臭小子……”
就算你是爲了我好送我出國找人護我安全,可我不想要那樣的安全。我寧願就呆在你身邊,這二十年就算每天面臨那些生生死死,也比一個人不知道爹媽的日子強上一萬倍。
白俊秀沒有把心裡最想說的話說出來,他壺中的酒倒了一半,剩下一半喂進了自己嘴巴里。
“臭小子!”
白晉嘟囔着這三個字,臉上的表情是說不出的複雜。
就在這時,一陣刺鼻的火藥味從大堂方向傳過來,黑暗中隱隱綽綽的火光跟着進入了白俊秀的眼睛裡。
“有人暗襲?!”白俊秀立刻明白髮生了什麼事。而身邊的白晉則收起了所有的表情,拿過白俊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