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第54章

諾伊斯認識特蕾西大約是在這件事發生的三年之前, 那時他以現在的身份居住在巴黎已經五六年了,憑藉在藥物學——尤其是毒/藥——上的卓越成就,被皇室授予了伯爵爵位, 並且成爲了法蘭西學會的成員, 在巴黎小有名氣。

有一次在法蘭西學會舉辦的沙龍上, 特蕾西找到了他, 向他提出建立毒/藥學會的建議。諾伊斯當時很驚訝, 沒有想到英諾森·帕爾默的妹妹居然會來找自己,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特蕾西,因爲當時她還沒有正式進入社交界, 很少在晚會、沙龍之類的場合露面。

特蕾西只是向他說明了自己的想法,看起來沒有多期待他能應允, 建立毒/藥學會需要耗費大量的精力和金錢, 帕爾默家也許能夠提供經費, 但出力的還得是他諾伊斯。

“你是希望,不要再有這麼多人因無知而被毒/藥所害?”諾伊斯看着她。

特蕾西點頭, 眼睛盯着地面,“毒/藥知識應該被普及,整個法國的毒殺死亡率已經高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只是普及毒/藥知識的話,給報社投稿就可以了啊。”諾伊斯說。

現在回想起來,他覺得自己當時的模樣可能有些冷漠, 他對陌生人通常都是這樣冷漠, 或者說, 對第一次見面的人, 他總會不由自主地心存敵意, 更何況對方是帕爾默的妹妹。

“可是,現在連醫生都很少知道怎麼治療中毒的病人。”特蕾西終於擡頭看他, “如果成立毒/藥學會,集合一批專業人士來研究解毒方法,甚至研製出解藥,得救的人會更多。我們還可以受理和偵破毒殺案,法國有很多離奇死亡的案件都不了了之,背後不知有多少精心設計的投毒手段,這樣下去,毒殺這種方法只會越來越受歡迎,因爲很少有人能發現真相。”

諾伊斯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會兒。

其實他有個秘密,那就是他的實際年齡比看起來要大很多,而特蕾西當時才十四歲而已。特蕾西的這些話,在他看來多少有點幼稚,說得輕巧,實踐起來卻很難。

“你爲什麼想成立這種機構?”他問。

“因爲我的哥哥差點被毒/藥害死。”

諾伊斯愣了愣,“英諾森?”

“不是。”她搖頭,“是另一個哥哥。”

諾伊斯的眼神黯了黯,他幾乎瞬間就猜到了投毒的人是誰。

他很久沒有說話,特蕾西等了一會兒,站了起來。

“打擾了。”她朝他微微鞠了個躬,諾伊斯的神情看起來怎麼都不像是要答應的樣子,她決定走了。

諾伊斯呆呆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出聲:“等一下。”

特蕾西回頭。

“我們可以試一試。”他不受控制地說。

——

他會答應這件麻煩事,不是因爲他有顆做慈善的心,也不是想利用特蕾西的身份達到自己隱秘的目的。他完全是出於本能答應的,特蕾西的設想恰巧觸動了他內心的某種希望,因爲他自己的這一生,也是被毒/藥毀掉的。

時光不會倒流,他不能重頭再來,但是如果能救更多和他有着相似遭遇的人,也不是件壞事。何況,特蕾西的設想合情合理,只要有人着手去做,最終是有可能實現的,他願意當這個做事情的人。

毒/藥學會始建,爲了擴大影響力,諾伊斯選擇了毒/藥公爵凱撒·波吉亞的形象當作噱頭來宣傳,效果很不錯,波吉亞家族充滿神秘性的緋聞色彩很能吸引法國人的眼球。特蕾西作爲合夥人也幫了他不少,她的毒/藥學知識比他想象的要淵博得多,而且建設學會的大部分經費和人脈都是由帕爾默家族提供的。花英諾森家裡的錢建設自己的事業,諾伊斯很感謝上帝給了他這樣的機會。

隨着毒/藥學會的成長,他和特蕾西關係變好,漸漸就在她面前暴露了本性。特蕾西有時也覺得奇怪,第一次見諾伊斯時,他給人的印象儼然十分陰冷,之後卻越來越活潑聒噪,心理年齡彷彿只有十二歲,他們之間再也不存在什麼精神上的年齡差距,相處起來就像同歲的朋友。

但諾伊斯不得不承認,他很難完全信任一個人,尤其對方是帕爾默的妹妹。將來在他復仇之時,很可能會殃及特蕾西,而且他也不打算採取什麼措施保護她。不但如此,如果必要,將來他甚至可能利用她。

這種想法是什麼時候改變的呢?在他真正將特蕾西當成自己人的時候,那就是說,在她提出那個大膽計劃的時候。

“諾伊斯,你還記得《基度山伯爵》裡凡蘭蒂的那次假死嗎?”

“當然記得,就像朱麗葉的假死一樣。不過她可比朱麗葉幸運多了。”

“那種藥物在現實中也是存在的吧?”特蕾西笑了笑,“你能幫我找到嗎?”

——

她想離開帕爾默家族,擺脫英諾森,去羅馬找維諾。

諾伊斯忍不住想,如果當年也有一個人肯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去救他,那該多好?就算趕不及也沒關係,至少他不必孤零零一個人同那些痛苦的往事搏鬥。

他找到了這種藥,普通的藥物是沒有辦法做到完美的假死,但紅曜石秘藥可以。

就在維諾失蹤後不久,特蕾西被短暫禁足在宅邸中,諾伊斯不得不在夜裡翻牆進去與她會面,搞得好像什麼浪漫的約會。他借了梯子費力地爬上去,騎在牆上,看見特蕾西正站在幽暗的庭園裡等他。

“這個。”諾伊斯手裡晃動着一瓶顏色詭異的液體,俯下身去輕輕丟給她:“拿好。”

“謝謝。”特蕾西對他笑了笑,“有什麼要注意的?”

“最好空腹服用,一個小時內生效。”諾伊斯看着她的笑容,“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

特蕾西搖頭。

“萬一……這個藥有問題呢?畢竟我沒有做過實驗。”他說。

特蕾西對他說:“既然你都交給我了,想必是心裡有數吧?”

諾伊斯皺眉:“你就這麼信任我?”

“等我入殮之後,及時將我從棺材裡挖出來的任務也要拜託你了,除了維諾之外,你是我最信任的人。”特蕾西說。

她是一定要以這種方式離開巴黎的,只有這樣才能避開英諾森的視線,獲得完全的自由。

諾伊斯當晚回到自己家裡,整整一夜沒睡好覺,第二天一早,他聽說了特蕾西的死訊。

——

像之前說好的那樣,葬禮結束後幾個小時,當最後一個人——也就是修斯頓——離開,墳場變得空蕩蕩之時,諾伊斯藉着夜色,帶着他的鏟子去挖墳了。

他的雙手是顫抖的,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萬一特蕾西已經醒過來卻在棺材裡悶死了怎麼辦?萬一那瓶藥有問題,她再也醒不過來了怎麼辦?

萬一萬一萬一……諾伊斯簡直受不了自己,他爲什麼要這麼關心別人的生死?

別人的……生死。

不對,對他而言,特蕾西已經不是別人了,他甚至不知道這種變化是何時發生的。

最後一鏟子落下,棺材的表面整個露了出來,諾伊斯用帶來的工具一個個撬開棺木邊沿的釘子,又費了好大力氣將棺材蓋兒掀開,他已經筋疲力竭了,如果最終發現裡面的特蕾西是個死的,他寧可立刻服下一劑氰化/鉀往裡一躺。

他將特蕾西從棺材裡抱了出來,她蒼白的臉色令他發抖。呼吸,沒有,心跳,沒有,不過沒關係,這是正常的,諾伊斯掏出另一瓶藥劑,手抖得差點將瓶子打翻,他用盡最後一點鎮定,纔將瓶子中的藥液給她服下去。

又過了半個小時,特蕾西醒了,雖然非常虛弱,但好歹是活着的,諾伊斯不願意承認,他當時差點哭了。

他又花了兩個小時將墳墓恢復原狀。

——

特蕾西在郊外住了幾天,恢復體力之後立即秘密前往羅馬,諾伊斯一直送她到馬賽,看她乘上了船才離開。到了這時他知道,特蕾西在他心中的分量已經太重了,超出了他自己的預期,以後再要利用她是不可能了,他必須保護她。值得高興的是,他們兩人的目的一致,都是向英諾森復仇。

這之後他要面對的難題,就是天天一副死人樣的修斯頓。

要不是怕泄露特蕾西的秘密,他那天真該帶着修斯頓一起去挖墳,既省時省力,又不用每天對着這人刻板呆滯的臉。

那段時間,每當有人問起修斯頓怎麼了,他都會指着自己的腦袋回答:“別理他,他這裡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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