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你還有什麼遺願嗎？”
走廊的光線照入陰暗的牢房，維諾覺得有些刺目，擡起手臂遮了遮眼睛。
他躺在一張長條石凳上，這是他受刑的地方，他身上早已傷痕累累，石凳上佈滿了黏膩的血跡。他接連受刑已有七天，對於那莫須有的罪名他一個字也沒有承認，這刑罰的疼痛他尚能忍受，只是失血太多，時常讓他有種瀕死的錯覺。
也許不是錯覺。
他沒有屈從於嚴刑，但這毫無用處，幾個小時前他聽說自己已被法庭定罪，死刑就安排在明天。
維諾稍稍挪開手臂，吃力地睜眼看着門口那個人，他揹着光的高大身影看上去像是某種可笑的神祇。
“讓我再見特蕾西一面。”他說出這句話，發覺自己已是奄奄一息。
“不行。”那人淡淡地說，“她不能看見你這副樣子。”
維諾諷刺地笑了笑：“她遲早會知道的。”
對方沉默了片刻，說：“如果你沒有別的話要說，我就走了。”
“等等，”他說，“我不會就這麼輕易死掉。”
那人似乎笑了一下：“是嗎？”
“我會活下來。”他的眼神變得銳利，“我會再去找你的。”
“很多人都想這麼做。”那人說，“他們最終都沒能回來。”
維諾相信自己也會和那些人一樣，他故意說這種話，只是想恐嚇一下對方。這片刻間迸發出的憤怒榨乾了他身體裡僅存的活力，也許是失血過多的緣故，他覺得頭暈，很困，上下眼皮就快要粘在一起……很快，他看不到面前這個人影了，走廊裡照進來的光也消失了。
他的身體失去平衡，從石凳上跌了下去。
——
“咚”！
維諾從睡夢中驚醒，發覺自己從牀上掉到了地板上，一起滾下來的還有牀頭的檯燈。什麼監獄、石凳、血跡之類的全都不見了，他穿着乾淨的睡衣，正待在自己位於羅馬城區的住處裡，周遭一片漆黑寂靜。
他的房間沒有鋪地毯，檯燈掉下來的動靜有點大，睡在牀角的黑色小貓也被驚醒，睜着翠綠色的眼睛，喵喵叫着鑽到他懷裡。
“茶餅……”維諾有些懵，抱着小貓摸了摸，對它說：“我又做噩夢了。”
他站起身，將掉落的被子撿回牀上，正將檯燈歸位的時候，外面有人敲門：
“老大，沒事吧？”
“沒事。”維諾無奈地應了一聲：“我做夢掉地上了。”
門外靜默了片刻，接着響起了刻意壓低的笑聲。
“這羣沒良心的。”維諾沒好氣地說，他把檯燈打開，光線調到最暗，坐在牀頭髮了一會兒呆。
小貓跳到他腿上，蜷成一團趴了下來。
“如果我是一個人，一定回去找他。”維諾摸着貓毛，自言自語：“可是如今……”
牀頭鬧鐘的指針指向十二點，窗外忽然閃現五彩繽紛的光芒，隨之而來的是煙花爆開的聲響，小黑貓被驚得一激靈，滋溜鑽到被子底下，動作快得只餘一道殘影。
“天吶。”維諾呆了呆，驚訝地回頭看向窗外，半晌才反應過來：“對了，明天就是狂歡節了。”
“明天晚上一起去玩？”他掀開被子，抓着小貓的兩隻前爪搖了搖，笑着說：“街上那麼多人，會把你嚇壞吧？”
小貓抽出爪子，抹了抹自己的臉，重新鑽到被子裡躲好。
“這是我在羅馬的第二個狂歡節。”維諾望着窗外菸火，自言自語：“比起在巴黎，要熱鬧許多呢。”
第1章
公元1892年，羅馬。
一年一度的狂歡節正在熱烈進行中。
遊/行的隊伍從梵蒂岡出發，經過科拉迪裡恩佐大街，越過臺伯河，經行波波洛廣場，折入弗拉米尼亞大街，向着鬥獸場的方向而去。
隊伍的正中央是緩慢前行的馬隊與五顏六色的花車，身穿奇裝異服的行人跟隨在隊伍兩側，在這裡可以見到各式各樣的裝扮，服裝臃腫的小丑、身着長袍的惡靈、渾身鎧甲的騎士、濃妝豔抹的貴婦人……幾乎所有人都戴着半邊面具，捧着編織精美的花籃，在一片笑鬧聲中，他們向身邊的人拋灑五色碎紙與鮮花。
不時有花球從彩車的窗口落下來，被窗下的行人接個正着。遊/行過半，紳士們的高筒帽上已經堆滿了花瓣，女士們的裙襬和斗篷上也沾染了同樣的芬芳。
不知是誰帽子上的彩色羽毛脫落，被風捲着飛過冗長隊伍的上空，最終落在了一位男士的衣袖上。
從巴黎來的修斯頓·溫登將軍正坐在波波洛廣場的長椅上，眺望着臺伯河的方向。
他從自己的衣袖上摘下那片藍色羽毛，拈在指間看了看，然後鬆開手，讓在風中顫抖不止的彩羽再次隨着風飛走。
從他所在的地方，可以清晰望見熱鬧的遊/行隊伍越過臺伯河而來，在不遠處轉了個彎，向南方繼續前行。這樣的夜晚，街上所有人都是盛裝打扮、歡聲笑語，像他這樣穿着常服孤零零坐在廣場角落裡的人，實在難得一見。
羅馬人很熱情，前前後後有好幾個人走過來想邀請他一起加入遊/行的隊伍，其中還有一個打扮誇張的小丑，修斯頓全部婉拒了，今夜他只想一個人坐一會兒，至於那些歡鬧熱烈的景象，遠遠看着就足夠，投身其中是要耗費不少精力的。
不過他身上這身衣服倒也勉強算是換裝的一種，因爲他還穿着從巴黎帶來的黑色憲兵制服，在羅馬沒有多少人認得這種制服，很多人都認爲他只是扮成了一位將軍。
距他離開法國陸軍、加入憲兵團以來，已經過去了兩年，就在前不久，他主動申請調往法國駐羅馬領事館，等待批覆手續花了很長一段時間，他第一次踏上羅馬的土地，就是在昨天夜裡。
在領事館的房間休息了一個白天后，他想出門透透氣，卻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趕上了羅馬的狂歡節。
——
從波波洛廣場的位置可以看到，遊/行隊伍的隊尾正在經過臺伯河上的大橋，今晚的□□即將結束。修斯頓從長椅上站起身，決定去跟在隊伍的最後面，這畢竟是他在羅馬的第一次狂歡節，就算沒有精力參與，至少也應當感受一下節日的氣氛。
當隊尾經過廣場時，他壓了壓帽檐，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像他這樣臨時加入隊伍的人有很多，所以並沒有引起誰的注意。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混在了奇裝異服的汪洋裡，前後左右都是裝扮古怪的人，不時拋灑向空中的花瓣也落在他的帽子上，甚至有貴婦人從彩車中探出頭，扔給他一束氣味香甜的紫羅蘭花球。
修斯頓接住那花球，擡頭看時，拋花球的人已經躲回了車子裡。
披白袍的幽靈與他擦肩而過，牽着手的少年少女跑過他身邊，打扮成笨重狗熊的怪人慢騰騰地落在了他身後。
他就這樣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在這一片笑鬧的海洋裡，他是唯一一個與周圍格格不入的陰鬱幽魂。
正當人流經過威尼斯宮的時候，一朵絢爛的煙花在夜空中炸開了，人們紛紛仰頭去看，面容被接二連三升上夜空的煙花映照出變幻莫測的色彩。
修斯頓也擡起頭，煙火將節日氣氛推向了高潮，身邊響起了笑聲與歡呼聲，他退出人流，在街邊駐足，默默對着夜空望了一會兒。
就到這裡，該回去了，他不打算一路跟隨到古羅馬鬥獸場，遊/行結束後恐怕還有慶典與宴會，他實在沒有那個精力。
可是，就在他想要轉身時，前方炫目的燈火裡忽然出現了一個身影。
披散着淡茶色長髮的纖瘦背影，只出現了一瞬就再度被擁擠的人流擋住，當人羣稍稍散開時，他看見她回過了頭，精緻的銀色面具背後是一雙酒紅色的眼睛。
修斯頓剎那間僵住了，是錯覺？是幻象？都不是，直覺告訴他，他確實看到了，那就是他要找的人！
身體內的血液沸騰，他在原地呆立了一秒，然後發了瘋一般向着那個方向追過去。前方的人羣實在太過擁擠，那個渺小的背影不過片刻就被淹沒在了茫茫人海中，他艱難地撥開人羣，越過一重又一重人潮，在人們驚異的目光中拼盡全力向前奔跑。
他很快就到達了那個人剛纔站立的位置，驚慌失措地四顧，陌生的身影充斥着視野，陌生的笑聲填滿了耳廓，燈火模糊了他的雙眼，在這混亂如同地獄的世界中，他一直追尋的人再度消失了。
他不想放棄，隨着人流繼續向前走，腳步時快時慢，目光不錯過周圍的任何一個身影，路過每一條小巷他都會向裡探望，就這樣，半個小時過去了，直到他看見了不遠處的鬥獸場遺蹟。
這場遊/行走到了盡頭，他仍然沒能找到那個人。
他在君士坦丁凱旋門外停下腳步，這才發覺身上已是冷汗浸衣。看到她的一瞬間所感到的震撼到現在還殘留着些許，但他已經開始懷疑，究竟是不是自己思念過甚，以至於產生了幻覺？
畢竟他已經認真觀察過了經行隊伍中的每一個人，沒有淡茶色的長髮，更沒有酒紅色的眼睛。
她真的在這裡嗎？
一種難以言喻的孤獨與疲倦席捲上來，修斯頓摘下帽子，靠着街邊的欄杆稍歇，目光追着漸漸遠去的人羣，周圍慢慢安靜下來，煙火也不再放了，他擡起頭，看到了高懸於空中的星月。
——
片刻後，從威尼斯宮附近的小巷子中鑽出一個人。
這是個披着深紅色天鵝絨斗篷的女孩，斗篷鑲着黑色的絨邊，兜帽罩在頭上，像是童話世界裡的小紅帽。她有一雙深沉的酒紅色眼睛和微微卷曲的淡茶色長髮，身形羸弱，膚色蒼白。
她站在巷口四顧，遊/行的大隊伍已經遠離了這條街，此時街上寂寥無人，唯有一輛以綵帶裝飾的馬車停靠在路邊。她抖了抖滿身的碎紙屑，手裡捏着銀色的半邊面具，朝馬車走過去。
車伕見到她就問：“沒追到？”
“沒追到。”女孩說。
剛剛遊/行到中途，夜空中炸起煙花的時候，她想下車在街上走一走，才站定就望見一個熟悉的背影出現在前方人羣中，那個背影在擁擠的人流中時隱時現，最終折入了一條小巷。
她來不及解釋，丟下馬車一口氣追了上去，當她也折入小巷，那個身影早已不見了。她又轉過了許許多多的街巷，甚至一直追到了河對岸，再沒能遇到那個人，她只好折返，回來的路上還被人從二樓灑了一筐彩色紙屑在身上。
車伕知道她是去找人，一直留在原地等候。女孩將面具丟進車子裡，清理了一下斗篷上沾到的碎紙屑，登上馬車。
“回去嗎？”車伕問，“或者去參加舞會？你要找的人說不定會出現。”
“我想他是回西岸了。”女孩說，“也可能是我看錯了。”
“不會，你的眼神一向很準。”車伕說。
她不是第一次在這件事上受挫，那個人既然在羅馬，她相信總有一天能找到他。至於現在，還是安心度過這難得的狂歡節吧。
“我們去鬥獸場。”她說，“慶典我不想參加了，就在周圍閒逛一會兒，然後回家。”
車伕執起繮繩，兩匹馬拉着的馬車緩緩起步。
威尼斯宮周圍已經陷入黑暗與寂靜，遠處鬥獸場附近還沸騰不已。東南方向的半邊天空被火光映得通紅，人羣的喧譁聲遠遠傳來，那裡纔是狂歡節的巔峰所在。
當這輛馬車經過君士坦丁凱旋門時，修斯頓恰好離開了倚靠着的欄杆，背對街道離去。
今夜，在他毫無知覺的情況下，他第二次錯過了自己要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