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楠的心情其實並沒有錢大掌櫃想象的那麼糟糕，只是有些莫名的堵得慌……
不過這些，都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他現在面前地上躺着的這具屍體——一具給他帶來情報卻依然沒有逃脫閻王召喚的屍體……
全身皮肉萎縮，眼口凹陷呈紫黑色，雙耳流出粘稠的散發出陣陣腥臭味的黑色液體……
死狀還真是可怖……
人當然不是桑楠殺的，桑楠的手向來乾淨。
這人，是他埋了兩年的眼線……之一。
埋在……安小六的身邊……
他臨死前說，讓他打探的事情終於有了線索：昨日黑袍人忽然離府，形色匆忙，且似有受傷之狀，故而他終於能夠得手，追蹤黑袍人一直到了悄悄山谷谷口，然後不知爲何黑袍人忽然就消失不見了……
桑楠皺着眉淡淡地瞥了一眼地上的屍體，下了個結論：進了悄悄山谷還能撐着回來報告消息然後才死，功夫不錯……
只是……
悄悄山谷這個地方……
江湖上人人皆知的不敢輕易上門去叨擾的可怕之地，現今乃是胡二的地方。谷裡總共不過三人，胡二，以及他的兩個徒弟——獨臂墨漓、紫瞳錦然。
不可能是胡二……亦不是獨臂……
那麼……便是紫瞳錦然？
桑楠淡漠的眸子裡泛起些許冷然，然後漸漸斂去，剩下又是一片死寂又疏遠的淡漠，轉頭瞥向窗外的院中，月亮的清輝已經漫漫地灑了一地……
不知含笑今晚，是否已然得手？
天色微亮，安小六就起了牀，倒不是她今個兒格外地勤勞，而是那客房的牀，她翻來覆去，覆去翻來，就是睡不安生。
揉了揉微微有些發疼的額角：造孽呀，這大清早的，右眼皮可勁兒地跳……難道真有什麼不幸的事兒要發生了？
“咕嚕——”肚子極不看場合地叫喚了一聲，安小六扁扁嘴：師父不在，沒有現成的飯吃咯……摸索着往廚房走去，剛走到拐角，忽然心尖兒一顫，隱隱約約地似乎聽到後門那邊兒有男人的哭泣聲，時而如餓狼哀嚎，時而又低低地啜泣，抽抽嗒嗒的，不是一般的難聽。
豎起耳朵仔細地聽了聽，安小六眉毛耷拉了下來，挪着步子走到後門將門拉開，木然地看着門口蜷在地上的那個“物體”，心下道：果然……
不出安小姑娘所料，那“物體”正是揚州城移動宣傳廣告——乞兒小三兒。
“小……六……妹……子……”小三兒擡起涕淚縱橫的一片狼藉的臉，悲慼地望向安小六，鼻子抽了抽，“哇……”地一聲就哭着撲了上來。
安小六警惕地腳步往旁邊挪了一挪，悻悻地看着小三兒撲倒在地面上，心底顫了顫：這力道撲上來，難不成是想把她壓扁不成？再仔細瞅瞅小三兒這一副樣子，衣服破爛不堪，額角還有身上都有斑駁的血跡，嘴角還有明顯的淤青……
“你又被人欺負了？”安小六皺着眉問。
“我……”小三兒支吾着開口，“我打不過他們……”
“……怎麼又打起來的？”
“就……就地盤的事兒……他……他們……”小三兒抽抽嗒嗒的，說着說着，眼淚止不住留下來，然後又撩起殘破的衣袖去擦，整個成了一張不堪入目的大花臉。
安小六眉頭蹙得更緊了，別過臉去衝他揮揮手，悶悶地道：“算了算了，先進來再說吧……”
說罷，轉身向裡頭走去。
小三兒楞了一下，忙踉蹌着爬起身來，慌忙地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跟上去，忽然想起什麼，又折回來把後門給關上，這才提起腳追了上去。
記得之前有給師父做了兩件男子的普通長衫想孝敬他的，結果他死活不穿，於是就給擱着了，放在哪裡來着……
安小六幾乎將整個身子都探進了擱雜亂衣物的箱子裡，身後傳來“篤篤”的敲門聲：“敲什麼門啊，進來吧……”心想小三兒什麼時候這麼懂禮數，還知道敲門了？
又摸索了好久，終於給尋了出來，一件青灰色的長衫。
“三兒……”安小六笑眯眯地轉過身來，笑容僵在嘴邊，“穿……上……這……個……”
門口，小白公子一身錦衣笑意盈盈地站在那處，手裡託着個盤子，盤子上置着個精美的小盅。小白公子的身後，纔是一臉怯生生的花臉小三兒。
小白公子慢悠悠地將盤子放到桌上，脣邊笑意不減，瞥一眼正哆嗦着的小三兒問：“這小乞丐，你撿回來的？”
“小……六……妹……子……”小三兒伸着脖子哆哆嗦嗦地開口欲說什麼，被安小六一個瞪眼給瞪了回去。
“小六……妹子？嗯？”小白公子好笑地打量着小三兒，“我們家小六……什麼時候有這麼個乞丐哥哥了？”
安小六聞言，神色立刻寒了下來，冷冷地看一眼悠哉的小白公子，道：“乞丐怎麼了？乞丐也是人。況且跟這世上許多其他人比起來，乞丐還要更像人一些……”
說罷徑直繞過他，將手裡的衣服塞給小三兒，柔聲道：“你先去那邊的客房裡洗個澡然後換上乾淨衣服……城口破廟那邊被那些人佔了就佔了，你也別回去了，以後也不做乞丐了，就跟着我，幫我看守這宅子……”
安小六是頭一遭用這麼柔和的語氣與小三兒說話，聽的小三兒雙眼微瞪，直楞住了，淚水止不住地又盈上了眼眶，卻不再是爲了先前受人欺負的委屈和身上的傷痛，而是頭一遭，有人說，乞丐也是人，乞丐比世上許多其他的人更加像人一些……
小白公子戲謔地笑容也僵在了嘴邊，深深地看向安小六，彷彿不認識她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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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小六卻忽然巧顏一笑：“跟着我，有飯吃！”
說罷自個兒在那頭“咯咯”地彎下腰直笑起來，笑了好一會兒才直起身子來，看到小白公子和小三兒如出一轍的驚愕狀，又忍不住捂住了嘴，眉眼彎彎的，肩膀直顫。
小三兒被打發去將自己收拾乾淨了，房間裡又只剩了安小六與小白公子兩個人，安小六下意識地就想到了早上右眼皮跳的事兒，目光一下子多了些許警惕，他上前挪一步，她便向後退兩步。
小白公子瞧她這副反應，好笑地指指她的身後：“你說你還能退幾步？”
安小六一扭頭：哦，到牆邊兒了……
再回頭時，小白公子已經退到了桌前，將帶來的那個小盅打開，暖暖的帶着些許甜意的香氣立刻溢了開來，朝她暖然笑開：“愣着做什麼？快過來吧……喝粥……”
安小六努力地嗅了嗅鼻子，真香。
再看一眼那邊笑意盈盈立着的人，似乎也就沒有什麼危險係數了。於是挪着小步子靠了過去，眨巴着眼睛朝盅裡一瞅，困惑地看向他：“南瓜粥？”
小白公子笑着點點頭。
肚子又“咕嚕咕嚕”地鬧騰起來，安小六就不再客氣，大大方方地坐下來舀了一口送到嘴巴里，詫異地看向小白公子：“你做的？”
他笑：“君子遠庖廚，這是我早上回了一趟府，讓府裡的廚子做了送來的。”
安小六興奮的神色斂去，一臉的惋惜：這麼好看的一孩子，不會做飯真是太可惜了……
這廂，小白公子卻會錯了意。
“小六若是喜歡弄這些個燒飯做菜的東西，我可以去請江南最好的名廚來教你……”到時候他也能有個口福，着實不錯。
不想安小六立刻擡起腦袋來，把頭搖得跟個撥浪鼓似的：“不用不用，我對廚房裡的那些個事兒……呵呵，沒什麼天分……”從來都只會撥弄幾個常識性的飯菜而已，複雜的學不來，也不想學。
說罷悻悻地埋頭繼續喝粥，雖然不是他自己做的，就是衝着這份心意，也算得上是難能可貴了。
小白公子一臉的春意盎然，笑盈盈地看着安小姑娘喝得歡，目光微微一閃地掃過門外，脣邊泛起些許莫名的得意之色。
安小六滿足地舔了舔脣邊的甜意，摸着自己的小肚皮，連聲稱讚好吃。
門外忽然傳來匆忙的腳步聲，伴着小三兒喘着氣的喊聲：“小六……那個……公子……”
小三兒剛衝到門口，便氣喘吁吁地扶着門，一臉驚愕地望着屋內面面相覷不知所謂何事的兩人，愣愣地開口：“小六……那個……剛剛那位公子……”
安小六下意識地便看向一旁的小白公子，卻見小白公子一臉無辜地回望她。
只聽小三兒繼續道：“不是這位公子……是……剛纔有另一位公子來……”
“另一位公子？”安小六不解地眨巴眼。
“是有一位青衣公子來的啊……端着盤不知道什麼東西，直接就進來了，走得可快了，攔都攔不住，追又追不上……奇怪……怎麼就不見了呢……”小三兒低頭兀自疑惑地喃喃。
安小六心頭一跳：青衣公子？
小白公子眉間一沉，輕飄飄地開口道：“小六……昨晚的事兒……”
只一句話，安小姑娘立刻哆嗦了一下，收了心神，訕訕地笑開來：“那個……”
“我昨個兒似乎喝多了點兒……所以……”小白公子越是笑意盈盈，安小六就越是忍不住地想要哆嗦。
“那……那個……”越發地有些發顫說不出話來。
小白公子卻是不以爲然地彎了脣角，稍稍將身子湊近，捱到安小六的耳邊輕聲道：“不知道我有沒有趁着醉酒，對小六做出什麼不規矩的事兒……”
耳邊熱氣氤氳，他這哪裡有半分道歉的意思？分明是在調戲良家少女！
可安小姑娘還是很不爭氣的雙腳發軟，蘇蘇麻麻的熱流從耳朵直衝上頭頂，然後再肆意地蔓延到全身。這感覺她似乎在夢裡見過，接下來應該是順勢倒在他的懷裡，然後再是一番能讓太陽老公公羞紅了臉的耳鬢廝磨……
琢磨着這正火熱中的兩人壓根底兒早將一旁喘完氣喃喃完的小三兒給忘卻了，可小三兒卻是對這黑白配的場面有些經不住。
愣愣地看着安小六妹子黑黝黝的小臉上竟浮上了些許俏紅，那是黑紅黑紅的啊……
感覺到那邊傳來的驚詫的目光，安小姑娘終於回了神，飛快地瞥一眼尚楞着的小三兒，小臉更加得俏紅，稍稍退後了一步，輕咳了一聲，目光閃爍地不知該落向哪一處：“沒……沒有……”
小白公子不信：“真的？”
安小六將腦袋點得跟小雞啄米似的：“真的真的……”
他惋惜地深深看向安小六：“那真是……可惜啊……”
可惜什麼？安小六差點兒就脫口而出地問。撫了撫胸口，還好，沒問出來，衝動是魔鬼啊……
不過他既然這麼說，是對昨晚的事情都沒有印象了麼？
包括……她說不能答應嫁給他的事情？
安小六一臉探究地看向他，看樣子貌似是這樣的，若是他都知道，怎麼還會一大早地就跑去讓廚子給自己準備早飯，還親自端到她的面前？想來必是以爲自己做了什麼出格的事情，所以怕她因這個而拒絕他，所以才刻意來討好的……
可是，一般醉酒的人會這麼一大早就自己醒的麼？難道是因爲他是習武之人，所以醒酒也會比常人快上許多？
想起來，似乎又一次阿楠醉了酒，第二天也是早早就醒了……
這麼說來，就都講得通了……
只是這拒絕婚事的事兒，該如何開口呢？
“那個……”安小六張了張嘴，開了個頭，卻是接不下去口。
小白公子忽然一臉虔誠而又柔和的笑意，接過安小六的話道：“其實我想過了，一個晚上的時間也許太少了些，怎麼說也是關乎小六一生幸福的大事，況且小六的師父這幾日也不在。我委實不該如此心急……”
說着說着，竟一臉深情地握住了安小六的小手，緊緊地攢在手裡，揉啊揉，揉啊揉：“我只是怕……若是下手晚了……小六便會被別人搶走……”
“我……”安小六想要開口辯解：其實根本沒人搶她！
小白公子卻伸出一根“如削蔥根”的細長手指，輕輕覆上她的脣，表情極是窮搖，直看得安小六愣住了沒往下說。
他繼續道：“不過我想通了……”
他深深地望進安小六的眼，道：“是我的，怎麼也跑不掉的……”
安小六渾身一哆嗦，恍惚中又感覺到自己成了待宰的小綿羊……
小白公子鬆開她的手笑：“所以，我決定多給小六幾日考慮的時間……就……到花燈節那日……小六可要好好地考慮清楚……”
安小六想說，爲什麼他在笑得如此暖意盎然，她卻覺得全身寒得直想哆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