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城裡多了個小柳府, 一羣下人來來回回上上下下拾掇了一番,將原本低調不惹眼的牌匾給撤了下去,換上了金光閃閃的柳府牌匾。
柳含笑一襲白色錦衣站在陽光下搖着扇子看了眼新換上的牌匾, 向一旁的書珩使了個滿意的眼色, 這活兒纔算是辦完了, 一羣下人們齊齊地舒了口氣。
“把原來那個, 掛後門去罷……”慢悠悠地又吩咐了一句, 便晃盪開步子,向街上走去。
書珩攆着步子跟了上去,湊着腦袋問:“公子, 今兒個去哪兒?”
柳含笑緩了緩步子,微微想了一下, 道:“還是羣芳閣吧……”
“又是去清嵐姑娘那處?”書珩笑得很是諂媚。
柳含笑仰起頭眯眼看了看那高照的日頭, 摺扇搖得肆意:“書珩, 這幾日你變聰明瞭嘛……”
然後輕笑開來,羣芳閣的清嵐姑娘……他這幾日的確是往那邊走得勤了些, 可那姑娘到底長什麼樣來着?微微搖搖頭,竟是記不起來了……
這幾日他的心頭有件事兒壓着,怎麼也舒展不開來。
花燈節過後,安小六就神秘失蹤了,問過了小六前幾日領回宅子裡的乞丐小三兒, 他卻是個一問三不知的主。於是他就讓定去外頭打探消息, 可是這麼多天過去了, 定那邊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
其實那晚他急着去見的, 是阿姐——柳雲。阿姐新婚後第一次回家探親, 他前兩日就回了趟杭州城看她,原以爲她與太子姐夫在杭州城裡待上兩日就該回京去的。不想本該身在杭州的她居然忽然出現在了揚州城的瘦西湖上, 一支只與他相隔不過一丈遠的船上,他瞬間有些心虛,急急忙忙地就將小六託付給了桑楠,然後自己去見她。
太子姐夫攬着阿姐的腰笑着看他:“你阿姐一聽今晚揚州城裡有花燈會,就待不住了,所以我帶她過來轉轉……”
阿姐則是笑得一臉羞澀地半倚在太子姐夫的懷裡,道:“不如含笑陪着我們一起賞燈吧……”
他這才恍過神來:他在慌什麼?柳曉安四年前就死了,這是他和阿姐都心知肚明的不是麼?
連天音寺的智通大師都說了:文治七年,異星已亡,再無異星,能亂朝綱。
他又在心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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羣芳閣裡的頭牌清嵐姑娘這幾日忽然不見外客,只守着香閨等着一人,那人,姓柳名含笑,人稱:含笑公子。
紗帳內,清嵐姿態優雅地撫着琴,而帳外的柳含笑則坐在梨花木的圓桌上,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茶,兀自走神着。即便是她的琴音再如何能撩撥人的心絃,也無法勾回他的心神,不過這些清嵐倒也不氣,他走他的神,她撫她的琴,只要外頭的人知道他含笑公子這一連幾日來羣芳閣裡點的都是她清嵐的牌子就足夠了……
至於萬花樓裡那個故作清高得不願再賣身接客的紅霓,不過是與含笑公子夜遊花燈會後就被丟棄的可憐人……
“你說……”一曲撫罷,柳含笑忽然開了金口,“這世上有長得一模一樣的人麼?”
清嵐微微楞了一下,含笑公子的聲音很是勾人,卻不帶半點兒女氣,這幾日來他一向惜字如金,要說什麼做什麼都只是給近身伺候的灰衣小廝使個眼色,那小廝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將事情都安排妥當了。
恍然過來,清嵐嫵媚地笑開:“這世上長得像的人有許多,但要像到幾乎一模一樣就很難找了……除非是一個爹孃生的,倒是……”
不待她話音落下,柳含笑若有所思地蹙起眉,輕嘆了一口氣:“這倒是……”然後轉身向一旁的書珩吩咐道:“告訴定,若再查不到她的下落,他就別回來了……”
他這話說得很是認真,書珩怔了一下,點頭退了出去。她,自然指的是安小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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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小六又開始做夢了……
夜夜都是夢,一閉上眼,腦袋就自然而然地開始昏昏沉沉地陷進過電影一般的場景中……初時,還會覺得靈魂離體般地半漂浮在空中,可越到後來,就越是覺得似乎自己也被拉入了夢境之中。柳曉安喜,她也喜;柳曉安悲,她也悲。就連她不小心摔了一跤跌破了膝蓋,她也會跟着覺得自己的膝蓋生生地疼……
安小六覺得,也許,柳曉安要回來了……
不知爲何,她卻隱隱有些不安起來,似乎是爲了越來越清晰真實的夢境,又似乎是爲了自己那個“覺得”。
第三夜,依舊是漫漫的夢境。
安小六卻猛地醒了過來,瞪大了眼睛,滿眼驚恐的神色。半晌,才恍過神來,屋裡是亮堂着的,她臨睡前熄滅的燈被點着了,眼睛上方有模糊的人影,心頭猛得一跳,身體卻半點都動彈不得,又過了好一會兒,眼前才逐漸清晰起來。
她看清了上方的人,是錦然。
他正緊緊地蹙着眉,神情嚴肅又認真,額頭上佈滿了細細密密的汗,手裡的針小心而又精準地扎入了她頭上的某個穴道,一陣刺麻感一閃而過。
他低沉着嗓子柔聲道:“別怕,馬上就好了……”
安小六眨巴眨巴水汪汪的大眼睛,表示配合。安靜地看着他一根一根的將針紮下,心裡默默數着個數,數到最後,又開始迷迷瞪瞪地瞌睡起來,不知不覺中竟睡了過去。這一覺,睡得十分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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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醒來,她已經恢復了大半的精神。
神清氣爽得直想在屋前那片紅紅綠綠中向着紅彤彤的朝陽熱情地奔跑一番,不過忽然想起來這裡不比別處,可是喪命的悄悄山谷,立刻便收了玩心。
錦然的藥一如既往的準時。
安小六乖巧地坐在桌旁看着他推門進來,見到她,他微微蹙了蹙眉:“怎麼自己爬起來了?”
她仰着腦袋沒搭理他這句話,小嘴咧開笑得燦爛極了,道:“小錦,昨晚謝謝你……”
錦然楞了一下:“謝我什麼?”
安小六含笑不語,只見他將藥碗擱在桌子上,右手自然地搭上她的脈,稍鬆了一口氣。然後端起藥碗,舀起一勺子在脣邊吹了一下,再遞到她脣邊:“來,吃藥了……”
安小六神經猛地跳了一下,笑容僵在脣邊。雖然前兩日都是被他這麼喂藥的,可那都是自己渾身無力,不能自理的原因,如今她差不多活蹦亂跳了,還讓他這麼哄孩子似地喂藥,怪羞人的……
忙將藥碗和勺子從他手裡接了過來,不好意思地笑着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現在也有力氣了……可以自己吃藥的……”
然後像是表現自己多有活力似的,舀起一大口就往口裡塞,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嚥了下去,然後滿眼星光地看着還尷尬地舉着手的錦然:看~是吧是吧,她可以自己喝藥了……
錦然眸中一閃而過不易察覺的失望之色,然後訕訕地放下了手。
看着安小六狼吞虎嚥彷彿吃着什麼山珍海味似地將那碗藥給灌下了肚子,他從桌上的小罐子裡取出一顆漬好的梅子遞給她。
“你昨晚夢到什麼了?”他問。按道理,她不該在那個時候醒過來的,一連給她施針三日,她總是入夢極深,昨晚亦是如此,這樣的情形下,突然的轉醒的確是有些匪夷所思……他是不是該加快些進度了……
安小六楞了一下,想起昨晚的夢境,露出滿臉的狐疑,昨天晚上,她竟然夢到了幼時的柳雲……
看出她的困惑,錦然又問了一遍:“你到底夢到了什麼?”
她猶豫了一下,訥訥地答:“我夢到了柳雲……”忽然想起了什麼,轉而歪着腦袋問他:“你怎麼知道我做夢了?”
錦然將碗收起來,慢慢道:“你中的毒叫舊夢一生。中毒最主要的症狀就是會不停得做夢,夢到從前經歷過的事情……”
他頓了一頓,看到小六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又繼續道:“越是到後來,就越是容易夢到從前痛苦的經歷,很多人就是被夢境纏繞,終於忍受不住自我了斷的。也有人熬到了最後,在看到自己死去的幻象同時,毒發身亡。”
“你是說……夢裡看到的,都是自己從前經歷過的事情……都是記憶……”安小六低着頭喃喃着。
錦然點點頭:“不用怕,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安小六無辜地眨眨眼,心情有一些複雜……
這時,墨漓噙着笑走了進來,懷裡揣着不安分的小東西。
見屋裡有些凝重的氣氛,先是一愣,隨即溫和地笑開道:“師兄,小六,到點兒了……”
安小六額角的神經猛得一顫:呃……又到她貢獻自己的時候了……小琥珀小祖宗,您下口可輕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