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梳妝桌前已經許久。莉婭仔細地爲自己梳着發,上着妝。記憶中,似乎自從和薩利赫結婚那日之後,自己便沒有再這麼精緻地爲自己梳妝過。
染紅本就偏淡的脣色,莉婭試圖揚脣對鏡中的自己一笑,卻發現笑着的自己簡直要比哭着的自己還要難看。
呵,怪誰呢?笑不出來也是正常的吧。
因爲今天的一切都在對她昭示着自己多年來的苦心經營換來的徹底失敗。
脣紅的刺眼,但卻不想再擦去。
華燈初上,整個開羅都在爲蘇丹的新婚而慶祝,她的宮殿中卻一片荒涼。莉婭終於站起身,走到窗口。白色的衣衫被夜風吹起,髮絲輕輕擦過豔色的脣,似是徒勞的安慰。整個城市的繁華與喧鬧都與她無關,這樣的熱鬧只會讓她覺得更加寂寞。
“快點快點,都動作快點!如果耽擱了時辰,哈麗麥大人又要嚷嚷着扒了我們的皮了!”
侍女們嘻嘻哈哈地在殿外奔走着,都在爲今晚的兩個主角而喜悅。
沒有人注意到她這裡的清冷,也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吧。
莉婭自嘲一笑,從窗口退開,走到矮桌前,伸手拿起了桌上的小瓷瓶。很單調的顏色,純白沒有一點累贅的裝飾。這是她平日裡最穿愛的顏色。因爲只有這種顏色才能掩蓋住她內心的骯髒,讓她覺得自己還是純潔美好的。
似乎又聽到了遠處神官們爲新人祝福的頌詞,莉婭在黑暗中低低淺笑一聲,輕輕將瓷瓶的封蓋打開,將瓶中的液體倒入口中。
……
坐在軟墊上面對着窗外的尼羅河發呆已不知有多久。莉婭靜靜坐着,等待着某個人的到來。
手裡的熱飲又一次由滾燙變得冰涼,莉婭輕嘆一聲,終於放棄再等下去時,妖魅的聲音卻忽然傳出。
“王妃殿下竟然還等着我吶,讓您等我這麼久,感覺真是不好意思呢。”
就算不回頭也知道是那個女人。莉婭將手中的杯子擱下,懶懶地斜倚着望向她,“既然覺得不好意思,那麼爲什麼還來這麼遲?”
蒙着黑色面巾的女人狹長的雙眸中閃過一絲戲謔,隨後她極不客氣地坐在莉婭對面的位置上自顧自地拿起桌上的物件把玩,“莉婭王妃殿下,妮蒂亞再如何也是我從小看着長大的,如今她落到這個下場,我傷心難過一會兒也是應該的不是麼。”
真的傷心難過的話,那今天就不會出現了。
莉婭心裡想着,卻也沒有直接說出來,“那麼,你是查到了點什麼呢?”
拜琳耶嘆着氣搖着頭,很是憂傷的模樣,“其實查不查都一樣吧,難道莉婭殿下會想不到這次連妮蒂亞也失手的原因?”
“薩利赫反利用我們。”莉婭不假思索地便答出了這句話,擡眸望向拜琳耶,“我沒想到他竟然對自己的判斷力如此有自信。”
拜琳耶嘖嘖地搖了搖頭,“不是對自己的判斷力有自信,恐怕是對自己的愛人太有自信——而且恐怕也早就知道妮蒂亞的拓跋囂張都是裝出來的吧。”
聽到愛人一詞,莉婭不由得捏住了拳頭,將拜琳耶說的後半句話全都忽略了過去。
拜琳耶看到莉婭的反應不由得咯咯笑起來,“莉婭殿下,您也別不承認了。他們確實是相愛,而且真是到了情比金堅的地步——關於這點,您不得不認輸呢。”
莉婭抿住嘴脣面露不悅之色,“我不需要你來和我強調這一點。”
“喲,王妃殿下,可別這麼沉不住氣呀。”拜琳耶伸手想要去戳一下莉婭面無表情的臉,卻被她一掌拍開,拜琳耶只能自討沒趣地怏怏收回了手,轉了轉眼珠換了個話題,“不過王妃殿下,這次陛下將那個女人帶回來之後,恐怕您是再也沒機會阻止他們在一起了。”
莉婭霍地站了起來,袖子將桌上的杯子帶起,杯子摔落在地,飲料濺地到處都是。拜琳耶驚呼一聲閃開,看着自己被黏上飲料的衣服皺着眉正要和莉婭一番抱怨,卻看到她赤紅的雙眼,“我不會讓她成功的,大不了魚死網破!”
拜琳耶眼中慣有的輕浮因爲她這句話而沉了下去,房間中一時間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然後拜琳耶忽然冷笑了一聲,莉婭因爲情緒激動而顫抖的呼吸也隨之漸漸平靜下來。
拜琳耶站起來走到莉婭面前,“莉婭,我想你一直想錯了一點。魚死網破……你有那個資本嗎?”
這是這個女人第一次對自己說話時沒有敬語,這不由得讓莉婭將自己的思緒轉出了自己的小世界中。她擡眸略帶些嚴厲地看着拜琳耶,顯然很不滿她對自己三番兩次的嘲諷和挑釁。
拜琳耶忽然又笑起來,“魚死網破,魚死了,網頁破了。但是在和她的鬥爭裡,她死了,有人哭有人悲,你死了呢?有誰在乎?”
拜琳耶的話像是尖刀刺入胸口,莉婭一時間竟無法找到反駁的詞彙。她身上彷彿有一種無形的欺壓,莉婭不由得被拜琳耶逼得步步後退。
“想想你那個爲了你一己私慾而死掉的女兒,連她都更喜歡盛夏,而不是你這個母親呢!”
莉婭的呼吸一滯,隨後滿面怒色地斥道:“不許和我提她!”
“呵呵呵,莉婭,有時候你真是讓我很驚訝。比如那次出主意讓盛夏完全消失的時候,你說要將佩兒小公主當成籌碼就很讓我意外。畢竟虎毒不食子,可你爲了讓她死,竟然能夠出這麼歹毒的點子。你的心啊,恐怕早就比我的還要黑了!”
拜琳耶毫不客氣的嘲諷和眼中的不屑成功地火上澆油,莉婭氣得雙眼冒火,伸手便往拜琳耶臉上摑去。
拜琳耶愉悅地笑着,輕而易舉地一把扣住莉婭甩過來的手,並順勢將她壓在牆上,“王妃殿下,可別忘了,阿拔斯這麼多優秀的女刺客都是誰調教出來的。哪怕是阿尤布第一刺客夜,也未必是我的對手。你想要打我,哪怕是因爲惱羞成怒而動的手,我也是不會讓我你得手的。”
“閉嘴!”莉婭面色難看地怒吼着,猶如一個瘋婦,完全沒有平日裡優雅溫和的半分模樣。
拜琳耶不怒反笑,原本已經開始嚴厲的語調再次變得柔軟起來,但是說出的話卻要更加歹毒。
“您吶,可是有個致命的弱點,那就是,您愛他。比誰都更愛,所以也比誰都更恨。於是對他產生了一種近乎變態的佔有慾,不允許他擁有任何幸福。您以爲陛下不快樂是因爲政事?不,其實是因爲您。您知道自己在暗中抹殺掉了他的幸福多少次嗎?你有多愛他,就有多恨他。薩利赫身上的不幸都是你造成的。”
他所有的不幸——都是你造成的!
莉婭渾身一顫,張嘴想要說話,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不過現在說這些也沒什麼用了,因爲你已經輸了,莉婭。”拜琳耶鬆開了手,看着莉婭彷彿失去所有力氣一般跌坐在地上,眼中只剩滿滿的嘲諷沒有一絲憐憫。她從袖中掏出一支小瓶,抓起莉婭的手放在她的掌中。莉婭蒼白着臉看向她,卻只見到她抿脣一笑,“這是我手上最珍貴卻最不討我喜歡的毒藥。它無色無味,吃下去死的也很快。感覺像是在做一場美夢,在夢中你好像得到了一切,然後你會在夢中死去。這毒藥太仁慈,一點也不能折磨人,所以我最不喜歡它。”
“不過,看在你我合作尚且愉快的份上,我就把它給你了。”
……
清冽而甘甜的味道。
好像是蝴蝶在親吻着嘴脣一般,讓身體變得酥麻。
四肢變得無力,瓷瓶從手中脫落,跌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卻沒有碎,只是在光滑的地板上輕輕滑過一道漂亮的弧線。
莉婭無力地倚着牆,看着瓷瓶緩緩滾動。
瓷瓶滑過的痕跡下的石板上綻開五彩的小花,繽紛絢爛。
真漂亮,漂亮地像是夢……
莉婭伸手想去觸摸那些盛開的花朵,卻忽然聽到一個清脆的笑聲。然後一雙雪白的赤足出現在視野中。
她茫然地擡起頭,看見佩兒正微笑着踏着五彩的花朵向她走來,手中捧着用花朵編成的花環。
“母妃,這裡的花真漂亮,佩兒把花編成花環了,母妃不會怪佩兒吧?”佩兒稚嫩的臉上帶着些可愛的紅暈,不知是怕莉婭的斥罵還是因爲太開心。
莉婭伸出手抹掉佩兒額角的汗水,臉上露出溫柔的笑意,“怎麼會呢?母妃什麼時候怪過佩兒呢?”
“太好了!”佩兒喜悅地歡呼了一聲,然後跑上前踮起腳將手中的花環戴在了莉婭頭上。在莉婭還在發愣的時候,退後幾步打量了一下戴着花環的莉婭,然後吐了吐舌頭道:“如果是同一個顏色的花,母妃戴着會更好看……母妃,佩兒再給您做一個吧,母妃想要什麼顏色的呢?啊……不用說了,肯定是白色的吧,母妃似乎非常喜歡白色呢。”
“不,母妃喜歡的是紅色。”莉婭低低一笑,伸手摸了摸佩兒的顏色,“熱烈,充滿生機的顏色,而不是裝腔作勢的白色。”
佩兒恍然大悟地應了一聲,然後指了指莉婭身上的衣服,“難怪母妃今天穿着的衣服是紅色的呢!”
莉婭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穿着的確實是一件紅色的紗衣。熱烈而蓬勃,彷彿火焰一般灼熱的顏色。
怎麼回事,她穿的明明是……
“呀,母妃,您看,外祖父和外祖母也來了呢!”
就在莉婭感到疑惑的時候,佩兒忽然歡快地叫了起來,然後拉着她的手往前跑去。莉婭被佩兒拖着小跑起來,發現五彩的平原的另一頭,兩個老人正微笑着向她們招手。
“丫頭,你終於回來了。”兩個老人將她和佩兒一起抱入懷中。
這麼溫暖的懷抱,讓她想要永遠呆在這裡,不再離開……
“父親,母親……”莉婭笑了,笑着笑着淚水便溢出了眼角。
“我的小莉婭,你在哭什麼呢。小心法圖娜笑你哦。”母親調侃着。
“我只是太高興了……”莉婭想要伸手擦去自己臉上的淚水,卻發現自己怎麼也擡不起手。母親在這時適時伸手爲她擦掉臉上的淚水。
“感覺像是在做一場美夢,在夢中你好像得到了一切……”
這麼多年,我一直以爲我想要的,我在追逐的都是那個男人。
風雨,血淚,痛苦,孤獨,我一人咬牙獨闖。
可到了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我對他的執着,不過是得不到而產生的執念。我以爲我恨你們,卻沒想到我最愛的其實是你們。我想要的也是你們,一直,都是你們。
原來,我想要家。
可是你們卻全都是因爲我的一己私慾而被我親手推下死亡的深淵。
我的家,因爲我的自私而被我生生劈碎。
我是多麼愚蠢。
我是多麼可悲。
還好在死亡之前,我還能看到這場虛假的美夢……
淚水劃過微笑着的紅脣,在地上碎成晶瑩的粉末。
阿尤布的冷宮,終於徹底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