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五章 白馬(三)

鬼子進了文廟,被這裡衆多的屍體驚住了,這些屍體裡有國軍的,也有他們日本人的。他們並不放過這些死人,握着槍,上着刺刀,對着國軍的屍體一個個的扎着,這是他們用以區分裝死的妙招,但同時也是對死者的不敬和殘忍。

張賢躲在屋頂之上,心中暗暗慶幸着,還好那些傷員已經轉移走了,不然便是在這裡裝死,也會被鬼子真得扎死。

介於時常遭到殘存在城中國軍的冷槍,所以,這些鬼子十分謹慎,可以說是到了小心翼翼的地步,從屋頂上到地面、從花壇中到牆角、從廊柱後到水缸裡,看得十分仔細,幾乎可以藏人的地方,他們都不放過去。張賢躲在屋頂的飛檐之下,大氣都不敢出一聲,生怕驚動了下面的鬼子。

這隊鬼子翻了二十多分鐘,這才轉身離開,張賢長出了一口氣,渾身只覺得渾身已經被汗水浸溼。

東面的鬼子中隊也轉了回來,與這隊鬼子在十字街頭匯合,張賢看到了騎在白馬之上的松下靖次郎。看到這匹白馬的時候,他便愣住了,這不分明是自己的馬嗎?怎麼此時又回到了常德?成了松下靖次郎的坐騎?難道說是突圍出去的師長他們出了問題?想到這裡,他心中不由得一片冰涼,原想着師長一定會帶回援軍,看來這個希望又要落空。既然這匹馬都落入了鬼子的手裡,那就說明師長他們的處境也十分不妙。張賢不敢再細想下去,他只能暗暗祝福突圍出去的兄弟能夠平安,祈禱上蒼能夠讓虎賁師保留一點精血。

兩隊鬼子嗚哩哇啦地在街口處說着什麼,張賢可以猜出來,他們一定是在向松下靖次郎報告情況。

沒有什麼收穫,這讓這位松下中佐很是失望,他還想着能夠將張賢抓獲呢,在他的感覺中,這個團長應該還在這座城中,也許就在他的附近,可是一想到張賢那出神入畫的神槍和那支可以打出八百米的德國狙擊步槍,他又不寒而慄,要是張賢真在附近,只怕自己早已成了他的槍下之鬼。

此時,張賢當真地瞄準了這個松下聯隊長,可是他還在猶豫,這一槍肯定可以擊斃這位日軍中佐,只是到那時,自己也將暴露出來,成爲敵人的圍攻的目標,便再無生還的可能。用自己這一條命,來換取松下靖次郎的這條命,是否值得呢?

松下靖次郎再一次把目光投向了旁邊的中央銀行,這座建築,他總覺得是一個很好的掩蔽之所,只是搜過了兩遍什麼也沒有搜出來,也許張賢和他想到了一處去了,正因爲知道他會搜查這裡,所以死活也不到這裡面來。

張賢看到松下靖次郎在盯着中央銀行看着,彷彿在想着什麼,他不由得緊張起來,難道這個松下靖次郎還準備再搜一次中央銀行嗎?如果他真要下令搜查中央銀行,那也就不能管什麼暴露不暴露的了,必須一槍結果這個死啞巴的命,這肯定會引來無數鬼子的進攻,但是可以暫時保全高偉和那些傷員的安全,便是自己被敵人打死了,那也是值得的。

也就在松下靖次郎想要再對中央銀行搜查的時候,卻聽到北城那邊傳來了激烈的槍聲,顯然,往北搜查的那個中隊遇到了麻煩。

松下靖次郎只稍微愣了一下神,馬上反應過來,大聲命令着,率領着這兩支日軍中隊向北城跑去,他覺得,這一次也許就可以抓到張賢了。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對這個國軍的小團長,總有一種說不清楚的糾葛,是忌妒?是佩服?還是仇恨呢?或許真如他曾經說過的,還有一絲感激?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可是一想到如果能夠活捉這個對手,便有着一種說不出來的興奮!

很顯然,北城的戰鬥一定是鬼子和殘餘的虎賁士兵之間進行的,只是北城丟了多時,張賢實在想不起來會有哪一支隊伍還在那邊,聽這聲音,國軍的士兵應該不是一兩個人,很可能是一個六七個?一個班?或者還有更多!這難道是司馬雲的遺部?還是一七一團的殘餘呢?他猶豫了一下,想了想,可以確定鬼子此後應該不會再進入中央銀行了,那些傷員也應該可以平安地渡過今天。想到這裡,他有一點放心,收起了槍,從屋頂攀爬下來,穿過文廟後的廢墟,在斷壁殘垣間敏捷地移動着,向交戰的地點奔去。

※※※

但是,張賢還沒有趕到交戰的地點,槍聲已經停了下來,他怔了怔,一種不祥的預感油然升起,這幾日裡,他經歷了過多的悲憤,也經歷了過多的失敗,同時還經歷了過多的感動,難道這一次,這一羣英勇抵抗的虎賁之士也已經走入了黃泉嗎?

他翻過一堵矮牆,剛剛落腳便被人抱住了翻倒在地,一隻大手已經掐住了他的脖子。急切間,他也顧不得許多,猛力地握住了那隻舉着一把亮晃晃軍刺正要刺入自己胸膛的手,拼盡渾身之力不讓這把刺刀捅進來。

“團長?”邊上的另一個人低低地喊了一聲:“別打了,他是我們的團長!”

那個騎在張賢身上的傢伙驀然放開了手,一軲轆身滾到了一邊。

張賢咳咳地咳了兩聲,這才坐起身來,看清了面前這個骯髒得讓他都有一些不敢認的人:“常營長?怎麼是你呀?咳咳!”

不錯,這正是已經失去聯繫的常立強。

常立強也看清了張賢,不由得吐了口舌頭,笑了起來:“哎呀!真得是我們的團座大人!”

“你手勁好大呀,再使一點勁,我非讓你給弄死不可!”張賢埋怨了他一句。

常立強不好意思地道:“對不起團長,我以爲是個鬼子。”

張賢擺了擺手,長出了一口氣,這纔看到他的身邊還有兩個士兵,不由得問道:“你怎麼在這裡?我還以爲你們都犧牲了呢!”

常立強狡黠地一笑,告訴他:“那天我們掩護秦團長他們撤退,後來我們被敵人圍住了,呵呵,不過,我們躲到了老鄉的地窯裡,那些鬼子用炮把房子都炸塌了,還以爲我們全部報銷了呢!”

“剛纔是你們跟鬼子打的嗎?”

“當然是!”常立強道:“我們打死了他們十幾個人,不過我們也有一個弟兄掛了彩。”

“哦,你這裡還有多少人?”

常立強道:“還有十個人,原先可是有十三個人的。”

張賢怔了怔,看了看面前的三個人,有些奇怪。

彷彿明白張賢的疑惑,常立強道:“我們這十三個人分成四組,三人一組,有一組是四個人,就埋伏在這片廢墟里,以逸待勞,守株待兔。只要鬼子進入我們的埋伏圈,就只能成爲給我們送彈藥的。本來,我們也不想和他們明裡打,只是剛纔那個鬼子沒有被搞死,讓他跑掉了,沒辦法,只能跟他們拼了一下,他們人太多,我們只好再接着跟他們躲迷藏。有一組剛纔被鬼子包圍了,那三個兄弟見跑不了,所以便拉起手榴彈,與敵人同歸於盡了。”

聽着常立強的介紹,張賢不由得對這位老營長和這些爲國捐軀的勇士們肅然起敬,他看着這些象鬼一樣蓬頭垢面的部下,心中卻是說不出來的辛楚。“不行,我們不能再這樣被動的和這個松下靖次郎捉迷藏,等着無望的援軍到來,這裡還有我們許多的兄弟呢,這樣下去,我們遲早會被鬼子消滅乾淨。”他恨恨地道。

“可是如今這個樣子,我們又能做些什麼呢?”常立強卻問着他。確實,以城中這散佈在廢墟中的散兵遊勇,缺吃缺喝,缺醫少藥,缺乏槍支彈藥,總人數也不會超過幾百人,怎麼可能與近千人的鬼子對陣呢?

“我們其實一直有一支友軍就在附近!”張賢道:“當初鬼子數萬的兵力攻擊常德,所以這支友軍有便與沒有是一個樣子的,可是如今不同,駐守常德的不過鬆下靖次郎的這麼一個大隊的樣子,只要這支友軍能夠與我們齊心協力,裡應外合,一定可以將這支鬼子趕出城去!”

“你說的是那支從澧縣敗潰下來的川軍嗎?”常立強也想了起來,確實有這麼一支部隊,原本想退到常德城裡,可是因爲上峰有令,要他們必須死守石門和澧縣一線的,最後被張賢支到了太陽山去了,而太陽山離着常德不過二十里路。

張賢點了點頭。

“他們?”常立強苦笑了一聲:“那羣烏合之衆?你能指着他們?那是一羣叫化子兵,一看到鬼子就潰的呀!”

張賢卻搖了搖頭,道:“沒有哪個當兵的想打敗仗,之所以打敗仗,是因爲當官的無能。”

“可是你又能如何將他們搬來呢?”

張賢悠悠一笑,道:“你放心,我親自去求援,相信那個馮副師長多少會給點面子,呵呵,就算騙,我也會把他們騙過來!”

常立強想了想,只好點了點頭,卻又無奈地道:“只是還有一件,此時鬼子已經把這片地方整個包圍了,北門雖然已經不存在,但是那邊的路口還有他們的崗哨,你怎麼過去呢?”

這確實是一個難題。

穿過這堵斷牆,再越過幾處倒塌的民宅,首先就可以看到正騎在白馬之上的松下靖次郎,他正指揮着他的鬼子大隊對這片廢墟進行着逐步搜索,他不相信參加剛纔戰鬥的,只有那三個不怕死的國軍士兵。從剛纔的槍聲裡,他分明可以聽出來這些敢於抵抗的國軍士兵不在少數。

看着漸漸靠近的鬼子大隊,又望了望松下靖次郎與那匹白馬,張賢靈機一動,拉着常立強,道:“我一會兒繞到北面去,你在這裡守着,等我在那邊先放一槍把這個死啞巴打死,讓他們亂一下,然後你們就在這裡打一打,咱們配合好了,鬼子肯定會向你們發起進攻,這個時候我就可以奪下那匹白馬,向北門而去。他們一定會分兵追的,你的壓力會減少,不要戀戰,趕緊撤退,繼續陪他們玩捉迷藏。”

常立強怔了怔,有些擔憂地道:“你有把握奪下那匹馬嗎?”

“當然!我本來就是它的主人!”張賢肯定地道。

“我總覺得你這樣有些危險!”常立強依然很是擔心。

“只有這麼孤注一擲了,沒有這匹馬,我這條腿只怕也衝不過他們的崗哨,跑不到太陽山了!”

“好吧,你一定要當心!”常立強叮囑着,同時又開着玩笑:“你可不要象上峰一樣,把我們的希望泡湯掉!”

“嗯!”張賢點了點頭,他何嘗不明白常立強的意思。

※※※

計劃雖然很好,但是誰也沒有想到,會有突然的變故。

張賢已經從廢墟之後,繞到了這羣鬼子兵的北面,伏在了一處燒燬的牆頭,架好了槍,瞄準了騎在馬上的松下靖次郎的頭,從瞄準鏡裡,他可以清晰得看到三百米外松下靖次郎那雙冷酷的眼睛,他的手指頭已經要扣動扳機了。

寒冷的風從北面刮來,同時也將張賢的氣味傳到了三百米之外,這匹高大的白馬驀然一驚,它肯定是聞到了,長嘶一聲,前蹄擡得老高,幾乎將整個身體豎將了起來,松下靖次郎一個不備,從馬背之上被掀翻,摔倒在地。松下靖次郎身邊的鬼子連忙去搶,可是這匹白馬卻不顧許多,向着張賢所在的方向狂奔而來,而此時的松下靖次郎還有一隻腳套在馬蹬中,就這樣被這匹白馬拖了有一百米,才從裡面脫將出來。幾個日本兵趕忙過去將他扶起,這個中佐倒也強壯命大,除了破了些皮,並未受大傷,只是有一些驚嚇,他如何也不明白爲什麼這匹白馬會突然發了瘋。他當然不會想到,要不是這匹白馬突然的“發瘋”,他的這條命此時也已經不在了,就和他的前任一樣。

張賢也被這突然的變故搞得不知所措,及至看到這匹馬徑直地跑向自己,當下也不容他多作細想,飛快地收起了槍背在身上,閃身而出,打了聲唿哨,就在白馬靠近的時候,跑了兩步,然後躍身而上,已然騎到了馬背。他並不敢停留,大聲喊着:“駕!”雙腿夾緊了馬肚,催促着馬兒繼續向北疾馳而去。

這時候,鬼子們才如夢方醒,紛紛舉起槍向那離去的一人一騎胡亂地開着槍,松下靖次郎也看清了那個騎上馬的人,雖然看不清面容,但是從那魁偉的背影,他就能夠認出來,這就是他熟得不能再熟的張團長。他有些氣急敗壞,從身邊的一名士兵的手裡搶過了一把三八大蓋,瞄準了馬背上的張賢,但是在扣動扳機的時候,他還是猶豫了一下,驀然對準了那匹白馬尥起的後腿,“砰”地放了一槍。他想要將這匹馬擊斃,這樣,這個馬上的騎手就會成爲他的俘虜。

飛奔的白馬忽地一個趔趄,後腿已經被槍打中,吃痛之下,前蹄已失,撲地一聲跪倒在地,險些將張賢甩了出去。

見到那匹馬跪倒,松下靖次郎不由大喜,大聲對他的屬下用日語嚷嚷着:“抓活的!”在他看來,這一次,張賢是一定要束手就擒了。

在斷牆之後的常立強也看到了遠處的一切,他心急如焚,再看看面前的鬼了顯然都被那匹馬所吸引,紛紛轉身向張賢奔去,於是大喝一聲,當先打起了槍來,馬上便放倒了幾個鬼子,他身邊的兩個戰士也跟着向鬼子射擊,以期希望吸引敵人的注意,爲張賢爭取時間脫身。

張賢何嘗不是在叫苦,這已經到了生死一線的地步,他只能“駕、駕”地大吼着,希望這匹有靈性的馬能夠站起身來,再奔跑馳騁。可是不管他如何使喚,這匹馬也站不起來。他回頭看了看已經逼近的鬼子,而這些鬼子也正聽了自己長官的話,並沒有對他開槍,想着要活捉他。張賢知道這樣下去,自己肯定會成爲敵人的俘虜,正準備棄馬而去的時候,這匹白馬卻顫微微地站了起來。張賢不由得大喜,再一次夾緊了馬肚,“駕!”地拍打着馬的屁股。白馬又跑了起來,初時並不快,但是跑着跑着卻是越來越快,轉眼間便把松下聯隊的鬼子兵們丟在了身後。

白馬馱着張賢衝出了常德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已然到了北門外的鬼子崗哨,這裡原來只有鬼子的一個班,而此時站崗的只有一個日本兵,也許這幾天來,常德已經變成了一座死城,所以這個崗哨的鬼子兵已經習慣了無人的情況,已經大意起來。等這個站崗的鬼子兵反應這來,張賢已經到了他的面前,還不等他端起槍來,他早就抽出了戰刀,一刀揮下,乾淨利落地將這個鬼子兵解決了。

※※※

一路狂塵,二十里的路轉眼就已經跑到。

可是,在到達太陽山川軍陣地的時候,這匹跟了張賢三年的白馬也倒斃在了山下,張賢這才發現,它的血一路從常德灑到了太陽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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