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章 交鋒(三)

被張賢狙擊的正是黃新遠的上級,七縱二十旅的旅長戴明。

二十旅的旅長中了槍,二十旅的士兵們再也沒有了剛纔的勇氣,紛紛後退下來,在國軍飛機的攻擊之下,轉入了防禦之中。而黃新遠和另一個士兵急急地抱着戴明奔向後方的戰地醫院,可是還沒有到達,戴旅長便嚥了氣。這一槍太準了,正打中了他的頭,他滿面的血污,面色極其恐怖。黃新遠只覺得這顆心就像是被人生生揪了出來,已然是痛不欲聲。三十二團裡,還會有誰有這麼神奇的槍法,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張賢。

戴明的被擊斃,令七縱司令員王勇有些意想不到,也令總司令劉伯承心痛萬分,大戰纔剛剛開始,便折損了一員大將,這是一個不祥之兆,似乎就在預示着這次軍事行動的艱難。但是共產黨是從不信命的,雖然士氣已經有了影響,可如今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王勇親自來到了二十旅,在憑弔已經犧牲的戴明同時,也告訴二十旅的兩個團長,這一仗還要按原訂的計劃打下去,這一次,他是親自坐鎮到了二十旅,來充任這個二十旅的旅長,他對着黃新遠與錢雄風道:“我們一定要爲戴旅長報仇,他的血不能白流,我們要奪下張鳳集,把敵人盡數殲滅,以慰戴旅長的在天之靈!”

“堅決爲戴旅長報仇!”二十旅的旅部內,大家都羣情激奮,完全沒有因旅長的死而怯懦退縮,反而更加得憤怒起來。

看着下面悲憤異常的官兵,王勇點了點頭,他相信那句話——哀兵必勝,看來,敵人的這一槍並沒有把二十旅打垮,反而激起了大家無限的鬥志。從這裡,也讓他看到了勝利的希望。

黃新遠與錢雄風何嘗不是這般得義憤填膺呢?作爲二十旅和兩個團長,此時就是這個旅的骨幹,本來開始的時候,還有一些對原來國軍兄弟的憐憫之情,到這個時候,基本也已經消失怠盡了。這本來就是一場毫無結果的戰爭,交戰的雙方都是爲了自己的利益,在這個時候,各爲其主,根本就沒有誰對誰錯的,如果在戰場上對敵人同情,那麼反倒將自己置於了不利的境地裡。

王勇繼續安排着七縱的這場攻堅戰,原訂的計劃並沒有改變,十九旅的五十六團從鎮子的西北角進攻,其下另一個五十五團則向南警戒並擔任助攻;二十旅和兩個團還擔任爲攻擊的主力,錢雄風的五十八團從正北突擊,黃新遠的五十九團從張鳳集的東北角突擊。七縱剩下的四個團,以二十一旅六十二團作爲預備隊,在西邊警戒,以防國軍的第十一旅另一部靠攏過來;而二十一旅的六十一團和十九旅的五十七團,外加一個騎兵團,這三個團負責打援。主攻張鳳集的是三個團八千餘人,而張鳳集內的國軍三十二團,也就三千多人,攻與防的兵力相比超過了兩倍還要多,七縱已然是勢在必奪了!

進攻的時間,再一次定在了晚上的十點鐘。

會議之後,當黃新遠與錢雄風從會場出來的時候,兩個人走在了一起,錢雄風還在對戴旅長的死而耿耿於懷,他問着黃新遠:“那一槍是不是張賢打的?”

黃新遠轉頭看了他一眼,告訴他:“我沒有看到,但是三十二團裡,我們離敵人的距離最少也在五六百米,在這個距離內,有能力擊中目標的人,除了張賢,還會有誰?”

錢雄風點了點頭,他對三十二團遠沒有黃新遠瞭解,但是他對張賢的瞭解卻遠比黃新遠要多得多,當下嘆了一聲,道:“看來,這個張賢是一個死硬的反動派了,我還想着這一次要是能夠活捉他,或許可以逼他投降了!”

黃新遠驚訝地望着錢雄風:“你還對他抱有這樣的幻想?”

錢雄風點了點頭,告訴他:“張賢並不是一個頑固不化的人,他是我在國軍中親見、也是最爲佩服的一位將領,以他的戰術素養,你和我兩個人加起來都不是他的對手。”黃新遠不由得冷哼了一聲,這些年來,他一直就在暗暗地與張賢較勁,卻還是沒有能夠較得過他,在最後胡從俊還是選擇張賢作了主官,而他也只是作了張賢的副手。錢雄風並沒有在意黃新遠的不滿,接着道:“如果戴旅長真是張賢打的一搶,那麼便是我想要勸降他,只怕上面的領導也不同意了,定然要將之殺之而後快的!”

黃新遠皺起了眉頭,同時告誡着他道:“老錢呀,你的這個思想可不對呀,如今我們和張賢就是敵人,根本就沒有妥協的餘地,你想着憐憫他,他卻不見得想到要憐憫你,更或許還要將你趕盡殺絕!老錢呀,在敵我之間,你可不要有半點的含糊,到時只怕是死無葬身之地呀!”

錢雄風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告訴他:“你說得這些我都知道,在這場作戰上,我當然不會含糊的。我只是說可惜了張賢這個人。如果他是我們的同志,那該是多麼好的事呀!”

“他就是一個頑固的國民黨反動派,你要是對他報有希望,那麼,蔣介石也可以成菩薩了!”黃新遠嘲諷地說着。

錢雄風知道,在對張賢的觀點上,他和黃新遠怎麼也說不到一起來的,當下便閉上了嘴。可是在他的腦海深處,還在回憶着當年在常德與張賢一起浴血奮戰的情景。

※※※

又是在傍晚時分,天空陰暗了下來,然後再一次飄起了雨。

晚上十點鐘的時候,總攻正式開始,七縱從三個方向同時發起了攻擊,王勇司令員一聲令下,七縱所有的迫擊炮、山炮和小炮盡數發射,炮彈匯合着雨水,風暴一樣地傾泄到了張鳳集的鎮子裡,只見裡面火光沖天而起,將整個黑壓壓的天映得通紅,隨即又被嘩嘩的大雨澆滅,到處都是水火交融的場景,到處都是嗆人鼻喉的煙霧。可是張鳳集的裡面卻一片得平靜,除了一隊隨時準備救火的國軍士兵之外,各部依然冒着雨據守在自己的陣地上,沒有一個人驚慌,對於經歷過多大戰而存活下來的這些國軍士兵們來說,共軍的這點炮火威力與當初的日本人比起來,還是差了許多。

在隆隆地炮火聲中,七縱的各團的士兵們,在全縱隊幾百挺輕重機槍的密集火力掩護之下,從水窪裡衝過,從泥濘中衝過,從黑暗的大雨中衝過,象是一波又一波綿綿不斷的海浪,洶涌而來。那地上的積水,在人們的腳步下,飛濺起來,竟然也連成了一片,匯成了一道道的水幕,四散開來。而那潭潭的水坑,在泥水飛起來的時候,竟然還來不及合攏,又被另一個人踩下,向兩邊涌去,生生地從中間犁出了一條路來。就像是一堵移動的牆,又象是一股暴虐的颱風,席捲着,奔涌着,刮向張鳳集,這個平日裡也只有三百戶的村鎮,彷彿一下子被淹沒在了雨浪與人海之中。

此時,作爲這座莊鎮的主將,張賢親自來到了西北面的高臺之上,這個方向是七縱十九旅五十六團的主攻方向,同時西面還有一個五十五團在向南面遊移着,作爲其五十六團的助攻。看着下面黑黑一片,彷彿蜂羣一樣密集涌來的共軍,便是在張賢身邊的熊三娃都有些發怵起來,他偷眼看了看身邊的張賢,看到他鎮定自如,就彷彿是無視一般地胸有成竹,便也使下踏下心來。的確,見到自己的官長表現得都是這般得輕鬆若定,便是再膽小的士兵,也會打起精神,從容面對。

第一顆照明彈打向了天空,將這個原本黑漆漆的天一下子照亮了起來,而地上映着成片的雨水,顯出一片得慘白。在這片光明之下,衝在前面的共軍士兵們大多數人都愣了一下,對於那些有經驗的戰士們來說,這顆照明彈的出現,應該就是敵人火力突突的開始,許多人不由自主地趴俯下來,不顧地上的泥水相掛。這個動作彷彿是傳染病一樣地傳到後面,便是那些初上戰場沒有經驗的新兵,也跟着臥倒了下來。但是,照明彈雖然耀眼,國軍的火力卻沒有發作,前面就彷彿是一片的墳墓,寂靜無聲,只能看到嘩嘩地雨水落在地上,濺起連成一片的水霧,風颳過的時候,便是這片水霧也消散開去。

那顆照明彈很快就消散在了雨夜裡,戰士們再次從地上爬將起來,挺着槍向前衝鋒,而與此同時,又一顆照明彈騰空而起,雖然還得這般得亮如白晝,但是已經令人沒有剛纔那般地恐懼,有的人腳步也沒有停下,繼續勇往直前,這種氣勢馬上影響了邊上的士兵們,不再顧及照明彈的危險,直衝上來。

前面就是第一道鹿砦,而在這道鹿砦之後,是國軍深挖的塹壕,這些壕溝也連成一道道一層層的縱深,穿過第二道鹿砦、第三道鹿砦,直通到鎮子的裡面。此時,雖然雨水從平地中流將下來,流進了壕溝之內,但是這些塹壕中,趴俯着三十二團第二營的兩個連的士兵,營長白京生親自指揮着這些歷經百戰的士兵,不顧腳下沒踝的泥水,靜靜地守候着,不慌不忙地等待着。

七縱五十六團的戰士彎着腰已經攻了上來,他們成羣結隊,以一個班一個排爲單位,緊密依靠着,實行波狀衝鋒,一如當年常德外圍戰時鬼子的戰術。

“團長,打吧!”陳大興跑到了張賢的身邊,這樣地催促着他。

張賢卻是一聲冷笑,擺了擺手,道:“等一下!”

照明彈滅了,一切又復於黑暗,但是又一顆照明彈升上了天空,把陣地照得如在雪中。眼見着那些衝鋒過來的共軍戰士們近了,三百米、兩百五十米、兩百米、一百五十米、一百米,很快就到了近前。

“打!”張賢大喝了一聲。

立時,幾十門迫擊炮,上百挺輕重機槍一齊開火,天崩地裂般地轟鳴了起來,將村子的四周編織出來一道密不透風的火力網,那些衝到近前的五十六團的士兵們,就彷彿割草一樣,齊齊地倒將下去,一排排,一片片,竟無一倖免,便是有的反應奇快,在槍炮聲響起的時候臥倒在地的時候,也被前面倒下來的人砸傷砸爛。整個戰場上一片血跡,伴着紛紛而下的雨水,攪渾在一起,便彷彿是煉獄。四野裡處處都是傷員,以及那些瀕死者痛苦的哀嚎聲、呼喊聲、呻吟聲,再加上沒有停頓的槍炮聲,震耳欲聾,令人心顫!這是大地的哭泣,這是母親的哭泣!這是中華民族上千年來無法掙脫的殘酷的宿命!

第一波衝鋒就這樣被白京生打退了下去,張賢站在高高的土臺之上,望着下面堆積如山的屍體,已然是一片得茫然,但是不容他再有一絲的遲疑,共軍的第二波衝鋒又接踵而來。他驀然驚醒,這就是一個如此無奈的戰場,如果自己有一絲的憐憫之心,那麼,接下去倒下來的將是自己的這些朝夕相處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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