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子曰: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
延綿數百公里的呂梁山脈,彷彿是體長力大的惡漢一條,展歪歪地躺臥在三晉大地上,就連東奔的黃河到此也不得不繞道而行,然而億萬年的風霜雨雪,卻早已把山體侵蝕得千溝萬壑、傷痕累累。
就在這裡的一條溝裡,有一個名叫黑石峪的小村落,村裡住着個仇老太太。仇老太太脾氣霸道,好與人爭,曾用掌力打壞人的門牙,那個人後半生吃飯一直成問題。仇老太太更有兩個如狼似虎的兄弟,一名仇千杖,一名仇千刃,都因爲行兇傷人送進大牢,老太太夜夜傷心,終於哭瞎了雙眼。仇老太太的丈夫並不姓仇,但兒子必須姓仇,取了個名字,叫做仇武。
仇武頭髮稀而發黃,臉下尖,麪皮也黃,身子瘦而硬,都是鐵骨頭,看人時眼睛總是半睜不睜的,用當地專門的一個形容詞叫蒙眉鎖眼,他的內心世界難以琢磨。仇武並不是從小就愛打架鬥狠,在學校裡從不欺負人,卻最受不得氣,吃不得虧,極易怒,心勁兒特別大。村裡人最信三歲看大,七歲知老這句古話,都說他將來比他的兩個舅舅還要兇殘。
村裡只有個小學,一至五年級的學生都擠在一間教室裡,沒有六年級,唯一一位老師,也是校長,公派的,是個男的,文理通才,還懂些陰陽風水。有一天,他對仇武說:“以後你不如就叫仇之武吧,記住回去和爹媽這樣說,古代名人很多都喜歡這麼家叫,介子推就是介推,佚之狐就是佚狐,子和之都只不過是個語氣助詞,沒有什麼實在意義,所以說先生並沒有改了你的名字。但既然多了個之字,爲什麼給你個之字,先生倒不指望你將來之乎者也,舞文弄墨,你就把它看成個小小的歇空,動武之前或多或少能想上一想,對你絕對有好處。不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先記下,以後長大了慢慢體會吧。”
古時候把教書的稱爲先生,邊遠山村裡至今都還這麼叫,男老師是先生,女老師也是先生。村民對先生的尊崇帶着幾分神秘,教育給人的希望是那麼美好而又遙不可及,生存和發展的矛盾在這裡尤爲突出,人們既想通過上學改變命運,可又迫於眼前的生存壓力,許多先生自己也種地,很多孩子輟了學,務工務農,這裡是教育的邊緣地帶,同樣也是法治的邊緣地帶。
仇之武三年級就不上了,和父親一塊兒種地。自從土地包產到戶的政策下來以後,仇父分到了十畝地,由於兩個大兄哥坐牢不在,他們兩家分下的地也要仇父幫忙打理,他一個人怎麼受得了。
儘管這麼累,每天干完活兒回來坐街的時候,仇父土眉渾眼的臉上還是喜滋滋的,其他農民兄弟也是一樣。這裡過去有句俗語叫,“公社地裡講衛生,自留地裡臭死人”。此話怎講呢,村裡每家每戶院子裡都有各自的茅廁,什麼時候滿了需自己掏,這掏出來的大糞是好肥料,村裡大部分田地是公家的,除了公田每家還有一丁點私田,叫做自留地,種點瓜菜什麼的,說的是大夥兒都把各自的稀缺資源上到小小的自留地裡了,所以臭不可擋,而大片的公社地裡乾乾淨淨,莊稼長好長壞反正是大家夥兒的事。所以說,大鍋飯就能吃窮社會主義,在當時,包產到戶極大程度地調動了農戶的生產積極性。
當時有個年輕後生經常過來幫仇家幹農活兒,真心實意,一問起來就說是他和仇之武最知己了,沒事兒還叫上仇之武一起玩,他比他大得多了,而仇之武喜歡和後生們玩。無論是古巴紅糖、果丹皮這些小吃的,還是縣城裡人抽的紙菸(就是我們常見的小白棍兒,當時還沒有過濾嘴兒),但凡搞到什麼稀罕東西,他都不忘和仇之武分享,仇之武人生中吃的第一根香蕉也是他給的,當時說不出的受用。
此人名叫高智貴,是村裡的團支書,極會來事兒,在青年們中間有很高的威望。他高大俊朗,愛乾淨,愛打扮,喜歡新奇事物,雖然也沒上過幾年學,但天賦不低,平時加心在意,懂得不少,不學而有術,又兼性情溫和,處事公允,老一輩的人都說,人家智貴甚時候都是唱紅的。
什麼是唱紅的?那時候沒有電影、電視,更甭提上網,村裡人最高級的文化娛樂形式就是看戲,大多數人不識字,也沒有書,他們知道少數幾個歷史人物也都得益於看戲,而這還是沾神仙們的光。村子中央有一大片空地,既是戲場也是廣場,戲場院南面搭建起高高的戲臺,戲臺正對面便是龍王廟,坐北朝南,最宜看戲。龍王廟裡還供奉有瘟神等多位對村民有用的神仙,因爲山村缺醫少藥,懼怕疫病流行,而北方多旱,靠天吃飯,想要五穀豐登,司雨的龍神格外重要,所以廟叫成龍王廟,集資請戲班唱戲的目的主要就是求雨。村裡人沒什麼文化,不會生旦淨末醜這樣的學術用語,只說是唱紅的,唱黑的,或者還說,哈呀,上來個白臉的,一看就是個奸臣。唱紅的說的就是正面的主角,不一定都像關雲長一樣的大紅臉,可以不施油彩,只用胭脂和粉,面容像鮮桃一樣,掛長鬍須,也可不掛,視角色年齡而定,總之秉正氣,賢良而有德,像楊六郎、秦瓊、諸葛亮等這類角色都是唱紅的,他們是正義和智慧的化身。
仇之武在他們眼中無疑是唱黑的,戲臺上是黑臉或花臉,唱腔沙啞、低沉、有力,象徵着武勇、魯莽、野蠻,張飛和李逵都是唱黑的。然而唱黑不是說這個角色就是壞人,包青天也是唱黑的,象徵着剛正、執着,鐵面無情,容不得半點歪風邪氣。
要想演成一齣戲,這有唱紅的,就也得有唱黑的,因此它還象徵着勇於擔當的精神,功勞你去佔,黑鍋我來背,慷慨赴義,無怨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