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之武在部隊這兩年,做夢都想見到牡丹,但當他乘的列車駛入山西時,他想到自己雖重獲自由,但還一事無成,身無分文,倒不急着見她了,反正已經出來了,不急在這一時,這比預期的快得多了。他先回勞改酒廠把退伍證明給了監獄長,看望了兩個舅舅還有牢裡的知己們,然後直接回老家,他有六七年沒回家了,父母親也早就想痛了。兩個舅舅都說這次回牢裡來,這就應了當兵走時那個小咯點兒了,以後就不怕了,管你回家去哇,不用想我們,就當是死了。
從監獄出來,仇之武坐上了回縣城的長途汽車,心情好,只覺車也開得飛快,真是歸心似箭呀……
下車以後,仇之武走進老家那條溝裡,昔日的黃土溝如今變了樣了,路比以前寬多了,還鋪了一層灰碴煤面兒,上面有兩道深深的汽車軲轆碾過的痕跡,路邊隨處可見矸石和炭塊兒,風也是黑風,就連溝裡那些榆樹上、草上,也淨是煤灰,用手一摸就沾上黑了。他忽然想起小時候跟上父親上山,山上能撿下黑石頭,拿回家,竈火旺了就把黑石頭填進去,也能燒,父親說過村子的名字就是從這裡來的,而現在的黑石峪顯然更像黑石峪了。
一想起親人,仇之武更是加快了腳步。走進村以後,他發現人們看他的眼神有些彆扭,他也沒太在意,直奔自家院子。待拐進巷子裡遠遠他就看見,人家別人家的對子(對聯)都是紅的,爲甚自家大門上的對子卻是白的,他們的倒也紅的不豔了,因爲都被雨水淋過了,那也還是粉紅色的,而自家門上的卻是煞白。他心裡奇怪,於是緊跑了兩步衝進院裡,卻是驚呆了……只見遍地紙紮,到處縞素,院子當中的靈棚爬滿蛛網,顯然用過很久了也沒人拆,家裡供着滿是塵土的兩尊牌位,不但仇老太太早就去世了,仇父也不在人世了,院子早就空了。晚上從這座鬼院裡傳出仇之武撕心裂肺的嚎啕,四鄰哪能安睡呀。
仇母就不說了,仇父的死可是另有原因,鄰居們甚也知道,何止鄰居,全村都知道是咋地回事,大家都也怕事了,可又不敢不說,與其不能不說那還不如早說,於是仇之武很快就知道了。
大約三年前,仇家的一個緊鄰居在村邊蓋了一串新院子,全家搬上走了,就把舊院子賣給了一個外住戶。這戶人家一開始還收斂些,但時不長就露出了本性,痞痞算不上痞痞,好人卻也不是好人,是個破落戶人家,可能在院裡餵豬了(養豬),又不講究,院裡特別日髒,村民們都叫他家是豬人家。不用說院裡日髒,心裡才日髒呀,豬人家根本不算厲害,卻是賊心賊膽,由於外住戶沒甚麼田地,一到秋收時就偷別人家,深更半夜趕上驢車就偷去了,當場被抓住過好幾回,抓住我就放下,下次還要再偷,沒臉沒皮,後來山上開了小煤窯,男人就在窯上受苦賺錢,可是賊性不改還要偷,女的就教上偷了。全村都受他家的害了,而仇家緊挨的就更遭殃了。要說自家院裡餵豬,再髒也不幹別人的事,可他家餵豬有些不一樣。仇家的房背後頭直接就是豬人家的院子,因爲圖院子寬敞,所以不壘院牆了,這種情況其實在村中還可多見了,老輩裡就是這樣,原來的兩家好好的,關鍵是豬人家住上以後呀,就拿人家仇家的房背牆當了一堵牆,自己又壘了三堵,圍成一個豬圈,好幾頭豬在裡面糟蹋,糞尿流滲過來,臭天動地,仇家房子裡簡直就不能住人了。於是仇父就和他家說理,根本說不通,說多少回也白說,根本不聽,最後一次男人還把仇父打了一頓,回來就大病了一場,傷好了病也好不了,氣下的毛病,後來看見是慢慢兒病死了,實際上是氣死了。仇父生前沒辦法也找過村委會,村主任、村書記一起也說過豬人家,被他家嗯嗯啊啊地虛承應了,領導一走還是照舊,人家誰肯實際出上力替你做主了,仇父一死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可是誰又能想見仇之武還要回來了,都以爲他雖然沒判死刑,無期也和死了差不多,誰知道他真就回來了。
仇之武聽完這些事以後,乾笑了幾聲,然後心平氣和地對幾位鄰居說:“嗯,都知道了,你們大家說得也嘴幹了,先回家哇,我心裡已經有數了。”
鄰居們都也奇怪了,原以爲他聽了肯定要反天了,這可不像他武武兒的脾氣呀,心裡頭都也納悶了,看見他這不火不怒的樣子更怕,回想起他那幾聲乾笑覺見還瘮得慌了。
第二天清早有人看見了,說仇之武拿上火柱(燒火做飯用的鐵棍,能捅火漏灰)去了豬人家了,村民們就都圍過他家巷裡來看熱鬧……卻說仇之武昨晚躺在炕上,整整想了一黑夜,天一亮他就起來了,要說院裡甚工具也有了,刀了、棒了、斧了、鍬了,他甚也不用,隨手在竈火旁拎起一根火柱,就出了門。
他一腳踹開豬人家的院門,由於力大連門扇也踹下來了。豬人家的狗不拴着,就撲過來,忽然看見他凶神惡煞的樣子,還沒來得及退,就被他一火柱打壞了,縮到門疙老裡吱吱扭扭慘叫了,看樣子已經就不能活了。豬家男人看見他身高馬大是個軍漢,臉上有兇相了,根本不敢招架,着着急急跑進家裡,插住門,偷悄悄兒從窗戶玻璃裡看了,女人、娃娃都在炕上了,玻璃裡看見他,都嚇壞了。仇之武根本懶得理他們,因爲瞄的就是他家院裡的豬。他踹開豬圈的柵欄門,進去揪住耳朵就拉出一頭豬來,拿上火柱就捅,他手裡捅豬,眼睛卻不看豬,看的是他們一家人,仇恨的目光穿過窗玻璃進來,捅一下他們在家裡難活一下,豬疼得院裡吱嚎大叫,他們家裡嚇得都尿了。仇之武只要火了那可是做得賴了,看見是捅豬了,就是捅他們了,捅死一頭,又進去拉出一頭來捅。豬人家蝸在家裡那是真怕了,誰知道他捅完豬會不會進來,這東西可不好說,看見火柱禿性性的,又不比刀尖,可在仇之武手裡,一擩就進了豬體內了,一擩就進去了,一擩就進去了,你想他手裡勁有多大呀,嚇得他們一家人尿下個一糊包。他把圈裡的豬都捅死,然後用血淋淋的火柱從玻璃裡指着豬人家說道:“本想殺你全家,豬頂替了,限你十天滾出我們村去!再看見你……”
這還不算完,仇之武在大門口的人羣裡看見張屠戶了,“來來來,你進來”,他讓張屠戶和他一起把豬殺下,大鍋裡燒開水,褪了豬毛,挖出腸肚,在他家院裡任意糟蹋,把豬頭都割下來,拿回家供在父母親的牌位前,然後把豬肉扛到戲場院裡都給全村分了,人人有份。村裡後來都傳下佳話了,“武松打虎,仇武殺豬。”
張屠戶心裡實在興奮了,早就忘了勞累了,又和他一起給衆人們分肉。村民們絡絡繹繹來到戲場院裡,都也覺見氣鬆了,文昌爺爺早就走不動了,就由他家曾孫子把肉拿回去。
小時候教過他的先生也來了,“仇之武!哈哈,還記不記得我了,哈哈,根本不用問,看你這身軍裝,看你臉上的正氣,我就知道你學好了。我聽人們說你回來了,初還怕你又惹出事來,哈哈,有勇有謀,還幹得漂亮了。還記不記得先生給了你個之字,讓你多想,但先生沒說不讓用武哇,武不是不能用,要看怎麼用,人羣裡少有你這本事,所以這武呀,還是稀缺資源哩,可得用好了,你看用好了多頂事了。好鋼用在刃上,咱這麼好的材料不給他們墊刀背去,以後也記住。不光是你家,村裡受豬家害的人家那可多了,誰捱上誰受害,仁廣家的地和豬家捱上了,豬家地少,每年春耕的時候,豬家都要多拱占人家的地,地界線一挪再挪,得寸進尺,仁廣家氣不過,就把豬家告到縣法院,法院派工作人員來調解,卻被豬家的狗擋在門外,哈哈,說起來還可笑了,三個法院的人還不如你這一火柱厲害了。實際上法院也有難處,民事糾紛最頭疼,說起來哇他犯了個甚法了,他就是吃住這一點了,大壞事我不幹,小壞事我不斷,見軟人就欺,有便宜就佔,結果是誰拿我也沒辦法。先生也受過害,就不用說了,豬家幹過的壞事呀罄竹難書,哪能想到學生回來替我出了口氣,替衆人出了口氣,也就得遇上你了,叫他知道甚叫怕了。來,給先生也來上他二斤中腰……”
仇之武大大割了一塊中腰肉,還又給先生割了個肘子。
戲場院裡紅火熱鬧了一整天,像趕廟會一樣,許多人拿上肉也不馬上回家,難得這麼痛快,難得這麼多人,大家盡情數劃豬人家的惡行,把積久的怨氣統統都釋放了。村主任和村書記沒有露面,打發上老婆、娃娃去領的肉,高智貴也沒有露面,也沒有打發人去領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