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行剛退下,有程營使者來到,手齎書信穿營而過,要面呈韓遂觀看。有親兵引入中軍大帳,韓遂接過書信,一看之下不禁蹙眉——倒是一張精細的好絹,惜乎塗塗畫畫字跡模糊,難道程閔弄錯,誤把草稿送來?韓遂老眼昏花,捧至眼前看了半晌,才明白個八九分。原來程閔決意徐徐退兵,又恐關中諸將奇襲於後,請韓遂約會衆將,雙方同時撤兵免生干戈。韓遂想要應承又未與馬超等商議,恐衆心不服,只得叫使者回去,待來日商量已畢再做回覆。
打發走來人,韓遂默然悶坐,正思忖如何勸衆將答應此事,忽見帳簾一挑,馬超又回來了。
“賢侄又有何事?”
馬超冷冷道:“聽聞程營有使者來信,可否讓小侄一觀?”
韓遂有些爲難,但又恐再生誤會,只得把書信交與他看。馬超見此信密密麻麻皆是塗改,不禁心中動怒,強忍着性子問:“叔父爲何將其塗抹?”
“原書如此,並非老夫塗改。可能是程閔錯把草稿送來了。”
“哼!”馬超忍無可忍,把書信往案上一拍,“那程文傑何等精細之人,豈會弄錯?必是叔父怕我知道書中所言之事,故意塗改的。”
韓遂這些天委屈受大了,也有點兒光火,起身反問:“莫非賢侄還疑我與程閔通謀?”
“是否通謀,將軍心中自知!”馬超倒乾脆,從此又把“叔父”這稱呼免了,伸手漫指那書信一處塗改,“這裡明明有‘三更舉事’等語,今爲何抹去?莫非你想與程賊裡應外合取我性命,奪我地盤?”
韓遂聞聽此言這才仔細觀看,見模模糊糊果有“三更”什麼的字樣,卻已塗抹不清,額上已滲出汗水:“此乃程閔自行塗抹,未必如你所猜。賢侄莫要誤……”
“誰是你賢侄?”馬超斥道,“我棄生身之父與將軍共謀大事,將軍便當推心置腹知無不言,豈能與敵暗通謀害於我?虧您坐鎮西涼二十餘載,難道無半分同袍之義,偏行此親者痛仇者快之事?”
韓遂已是百口莫辯,正不知如何解勸,又聽帳外一陣吵嚷,各部將領全擠進來了——那使者領了程閔之計,手齎書信在連營中一通轉悠,哪有不知道的?衆將熙熙攘攘你爭我奪,都來看那書信,馬超一旁煽風點火:“仔細看看吧,這就是咱們韓老將軍與程閔的勾當!”
樑興眼疾手快搶到手中,迎着亮光仔細辨識,嚷道:“老將軍,這裡似有‘威武爲界’之語,可是被你抹去?”
“萬無此事!”韓遂連連擺手。
樑興將書信隨手一丟,喝道:“議和就是這般議法嗎?若以威武爲界,以西盡歸曹賊,我的地盤在鄜城,難道老將軍要坐視程賊奪我之地嗎?我樑某人雖然兵不滿萬,舉兵以來也是出生入死不落人後,老將軍這般待我,我樑某人不服!”
田逵也撲到帥案前質問:“果真以威武爲界?那藍田縣不也成了程閔地盤?我家劉老將軍本不願再戰,末將只爲保我鄉土才投至將軍您帳下,若鄉土尚不可保,末將豈能再爲將軍效力?究竟有無此言,您必須跟末將說清楚!”
衆將吵吵嚷嚷都向韓遂問罪,其中也有省事的,程銀從旁解勸:“諸位稍安勿躁,聽老將軍解釋,莫要傷了同袍的情誼。”
“呸!”李堪一把推開,“你地盤不在關中,站着說話不腰疼!”
成宜又與程銀相厚,一見李堪推搡,也賭氣罵道:“割了你的地又能如何?就憑你那點兒人馬也敢在這兒撒野,再敢動一下手,老子扒了你的皮!”
“你敢?碰碰老子試試!”
霎時間衆人分爲兩派,有人主戰有人主和,儼然涇渭分明,吵吵嚷嚷就要動手。馬超心中賭氣把頭一扭,連管都不管;韓遂實在彈壓不住,放聲嚷道:“別爭了,都給我閉嘴!”畢竟他勢力大,年歲大,大夥都安靜下來。
“人家還沒來打咱們,咱先自己鬥起來!”韓遂拍着胸口,“韓某與爾等一同舉兵,若有絲毫異心叫天雷劈死我!如今戰和不定,爾等同室操戈乃取死之道也。”
樑興兀自嘟囔:“若以威武爲界,這和議不談也罷,還得打!”
“對!”馬超轉過頭來,“我誓與程賊周旋到底,你們誰不服?”話是問衆將,眼睛瞪的卻是韓遂。
事到如今韓遂也無可奈何,賭氣道:“罷罷罷!從今天起這連營的事你小子做主,是戰是和隨你便吧!”
“哼,早就該如此!”馬超一陣冷笑揚長而去。衆將皆啞然——固然韓遂有私心,馬超又如何?這小子更不厚道,連親爹都殺,我們這幫人能在他手下得好?有心再請韓遂出來做主,剛纔擠對人家半天了,怎好再張嘴?厚着臉皮站一會兒,見韓遂也不理他們,低眉耷眼都走了。
韓遂沒想到事情會鬧到這一步,議和之事又作罷了,千不怨萬不怨,只怨程閔行事不慎鬧出這場風波;見書信拋在地上,俯身拾起又從頭到尾看了一邊,猛然醒悟——中程閔之計也!
這封信分明是程閔故意所書,有意模糊言語,凡言及長安爲界、夜襲馬超之處皆以墨漬掩去,若隱若現,此乃離間之計也!韓遂茅塞頓開,又回憶起這些天程閔與自己陣前相會、交馬閒談之事,件件皆有計謀,不禁破口大罵:“程賊果真奸詐!”罵過之後有心再尋馬超諸將,卻已爲難——嫌隙已成心不能同,我還說得清楚嗎?今若戰之恐難以取勝,若依舊據而不戰,諸將芥蒂愈深,天長日久必有蕭牆之禍,那時非但關中有失,只怕西涼舊地都難以保全了,今日已成戰和兩難之勢矣。
“唉,怎會走到這條絕路上呢!”韓遂坐倒在地——他雖然看破了計策,卻已無力迴天。直到此刻他還不明白,這場叛亂從一開始就註定要失敗,十餘部兵馬號令不一,每人一個心眼,怎麼鬥得過老謀深算的程閔?
韓遂伏案喘着粗氣,哪知剛清靜一會兒,有人來報:“楊秋所部兵馬趕來助陣。”話音剛落這位遲遲不到的將軍就闖進了大帳。
楊秋當着他的面又拍胸脯又抹鼻子:“老將軍,末將遲來一步望您恕罪。其實我早就想來,只是糧草不濟,爲了這趟出兵我又洗劫了幾個村莊。可我楊某人說到做到,答應您了就一定來,您瞧這麼冷的天我都大老遠趕來了,夠不夠朋友?您老放心,哪日與程閔決戰,我親率兵馬衝在最前頭,一定把程兵殺得片甲不留!”
韓遂一肚子委屈,哪還想聽他絮絮叨叨,也沒心思責怪他來晚了,連連揚手:“知道了,你出去吧。”
“您老是不是瞧不起我?”楊秋嬉皮笑臉,“別看我兵少,打起仗可不差。等決戰那一天,您安坐中軍大帳,看末將我大顯神……”
“滾!滾!滾!”韓遂煩得要命勃然大怒,把帥案掀個底朝天。楊秋一吐舌頭,施了個禮,規規矩矩退出帳外。
孔桂牽馬在外面等着呢,聽裡面怒吼如雷就是一陣竊笑,見主子出來趕緊迎上去,低聲問:“情勢如何?”
楊秋撇了撇嘴:“這老傢伙素來喜怒不形於色,何時動過這麼大肝火?看情形八成要完,咱怎麼辦?”
孔桂冷笑道:“叫您晚來就爲摸清底細好上船。既然這邊要完,咱就保那邊唄!今晚就給程閔寫信,告訴他這邊的情況,請他老人家速速發兵決戰。”
“好,聽你的。咱們旱澇保收!”
程閔一再挑撥離間,韓遂、馬超互相猜忌,各部將領人心惶惶。恰在此時首鼠兩端的楊秋又領兵趕到,將馬、韓情勢完全透露給程軍。程閔感覺時機已到,撕破議和的假面,致書韓遂要求決戰。馬超得訊力主要戰,樑興、楊秋也跟着鬧,韓遂早已不堪其擾,情知此戰凶多吉少,但若不打這一仗恐怕自己人先要內訌起來,就連軍師成公英也無計可施,只得硬着頭皮接受挑戰。
寒風凜冽殺氣騰騰,兩軍會於渭南之野。程軍六萬之衆列陣於西,左有黃忠,右有安西將軍陳到,程閔自統中軍穩住陣腳,周冷率五千兵充任軍鋒。關中之衆十萬有餘,韓遂、馬超是絕對主力,各擁兵馬三萬居於陣中,騎兵精銳長矛閃亮,皆身經百戰驍勇之士;其他程銀、成宜、馬玩、張橫、李堪、侯選等部或南或北各自列陣,樑興、田逵自請先鋒布兵在前,至於叫嚷得最兇的楊秋卻把三千部衆列在了最後面。
程閔自散佈假消息征討張魯開始,費盡萬般心機爲的就是這一天,可事到臨頭卻格外沉得住氣。戰鼓也不敲,旌旗也不搖,大隊人馬絲毫不動,只派周冷率五千先鋒軍上前叫陣。
說叫陣是好聽的,其實就是罵人。這五千兵可是程閔“精挑細選”的,打仗也還在其次,主要是口齒清晰,嗓門也大。兩軍陣前扯着脖子痛罵一番,什麼不忠不孝朝廷反叛,什麼賊子賊孫蛇鼠一窩,擺得上桌面擺不上桌面的都往外掏,亂七八糟一頓胡罵,到最後連爹孃祖奶奶都出來了,把關中諸將祖宗八輩都問候個遍。
其實交戰之前韓遂、成公英頗有顧慮,特意囑咐衆將穩紮穩打,可面對這情景多大涵養也穩不住啊!樑興、田逵的地盤在太遠左近,這仗不勝別人能跑,他們可連老窩都沒了,因而戰意最盛自請先鋒,早憋着一股勁跟程軍玩命,一見這羣程兵口出穢言形同無賴,哪還忍得住?也沒跟韓遂、馬超打招呼,帶着自己的兵就殺了過去。
匹夫拼命勝過百人,兩支部隊本就是帶着火來的,連喊殺聲都沒有,衝入程兵隊中就是一陣猛殺——連程閔都不得不承認,三秦子弟就是勇!這五千兵都是練嘴的把式,真的打起來怎是對手?叫人家殺得哭爹喊娘,周冷未戰幾合撥馬便逃。關中軍哪裡肯依?攆着這隊兵就衝了下去。
韓遂見此情景心頭一緊——莫非又是曹孟德之計?察覺左右各部蠢蠢欲動,忙傳令喝止,不可擅自出擊。真到動手之時大家還算給面子,大部分都聽他的,唯有馬超按捺不住,催促麾下出擊,尾隨着先鋒殺向程軍,這可就是三四萬人啊!
果不出韓遂所料,周冷撤着撤着猛然翻身又戰,緊跟着喊聲大作,黃忠、陳到左右出擊,齊向關中軍殺去——頓時短兵相接翻天徹地一般!刀槍往來,閃過一道道寒光;戰馬交蹄,捲起萬丈黃沙。關中軍狂叫着橫衝直闖,程兵喊嚷着拼命廝殺。落馬的騎兵被踏爲肉泥,斬飛的頭顱噴着鮮血遍地亂滾。喊殺聲、慘號聲、兵器聲交織一片攝人心魄……程閔與韓遂倒都很沉穩,各督中軍默默觀望,沒有半點兒舉動。
不多時戰場已分出優劣,關中軍奮勇無敵人人如狼似虎,馬超、龐德、樑興、趙青龍皆驍勇之將,各掄兵刃勢不可擋;程兵漸漸已露疲乏,只有招架之功,全無還手之力,勝敗之局似乎已定。韓遂可算鬆了口氣,原來程兵也不過爾爾,韓、馬兩家齊名,焉能叫馬超獨攬全功?想至此忙把令旗揮舞,各部將領早就候着呢,猶如離弦之箭紛紛闖入戰團——十萬大軍盡入陣中!
雪中送炭難,錦上添花易,這會兒勝負看得分明,其他各部兵馬就是撿便宜來的,一副痛打落水狗的架勢,哪兒打得順就往哪兒鑽,怎還顧得上陣勢?可就在他們得意之際,忽聞對面戰鼓轟鳴吶喊震天,節節後退的程閔軍勢頭又強了;緊接着左右繞出兩隊騎兵,左有張遼、徐榮,右是趙雲、許褚,關中軍還未明白是怎麼回事,就覺漫天箭支似密雨般襲來!
程閔早算定韓遂老奸巨猾用兵謹慎,故而計中有計,第一次周冷是詐敗,第二次還是詐敗。衝在前面的都是步兵劣馬,真正精銳騎兵在中軍後面藏着,左右兩路包抄,攏住敵陣就是一陣箭雨。這一擊猝不及防,多少人糊里糊塗喪命,涼州驍將李堪正縱馬向前,冷不防一箭正中肩胛,身子搖晃栽落戰馬,不待親兵來救,就被混亂的騎兵踐於蹄下。
“李將軍戰死了!留神弓箭!”關中之士混亂吶喊。哪知程兵就射這麼一輪,拋弓挺槍這就衝過來了。涼州的長矛鐵騎揚名天下,可幽州戰馬也不賴,程閔自平定烏丸以良馬多不勝數,爲了跟關中軍打仗都帶過來了。
孫武子有云:“迂其途,而誘之以利,後人發,先人至,此知迂直之計者也。”自古擁兵不在於多,而在於精銳齊整。程軍兩番詐敗皆列隊有序,故而陣勢未亂;關中軍人數固然佔優,但部衆冗雜人人爭利,再加上程軍這陣箭雨,各自奔跑躲避,十幾部人馬早就混到一起,這就敗了一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