鋪天蓋地的水嗆進了喉嚨,很難受,我卻完全沒有屏氣,任由自己往下沉。
我閉着眼睛,聽見水聲在耳邊咕嘟的響着,細碎的泡泡裂開的聲音。像是孩子們的笑聲,嘻嘻,哈哈,追逐着、嬉戲着,好不開心。我的心情也變得平靜,甚至有些雀躍,能和孩子們在一起了,真好!
我不再孤零零的一個人呆在這個世界上,我會有自己最親的血脈,有他們陪着我,一切足矣。
水流卷着我的身體,以極快的速度朝前衝,我頭暈得厲害,肺也要炸開來了一樣,嗓子眼很疼,我讓自己的意識抽離出來,漸漸有了漂浮的感覺。
耳旁開始響起轟隆之聲,沙石跑進了我的耳朵裡,還是難受,我想只要忍過這一陣兒就好了,忍過這一陣兒就能和孩子們永遠在一起了。
有什麼觸碰到了我的身體,很疼,我的意識開始漸漸模糊,儘管那股疼像是要滲入四肢百骸一般。
……
我聽見孩子的笑聲,追逐着、打鬧着,還聽見大人呵斥着他們,很溫馨的感覺。
我舒展着身體,想着也許我這就到了天堂了,和孩子們在一起了,長出了翅膀,變成了精靈。
可是身上疼!很疼很疼,左邊的手臂綁着紗布!
是手臂,不是翅膀,我這是到了哪裡?
我睜開眼睛,四周很簡陋,屋子是簡易的活動板房。我怎麼會在這裡?我明明想跟着孩子們離開的,爲什麼會在這裡?
“媽,醒了!醒了!”是個十多歲的女孩子的聲音,很好聽,普通話不太標準,帶着濃濃的地方口音。
女孩子窈窕的身影奔出門去,一面興奮的大聲喊着:“醒了,醒了!”
我想起身,但除了胳膊疼之外,身上也沒什麼力氣。
就見跟着女孩子進來一位四十歲左右的女人,穿着夾克衫,挺樸實的模樣。
“媽,你看……”女孩子用手指着我,對女人道。
女人緩緩的靠近,問我:“妹子,你要喝水嗎?”
我點了點頭,很渴,喉嚨裡像被什麼燒過一般,火辣辣的疼。
女孩子給我倒了杯水,女人扶着我餵我喝了,開始問我一些問題:“妹子,你是哪兒人?”
我不想說話,也沒有力氣說話,索性不回答,往下滑了滑,躺了下去。我閉上眼睛,想像着自己能一覺睡過去。
可是很不幸,我竟然睡不着了,儘管我閉着眼睛,拉高了被子,也無法再次進入那樣的昏睡狀態。
我的記憶也沒有丟失,反倒越加鮮明。杜辰淵離開我,溫桁對莫子期說,依依是他的孩子,詹姆斯太太說我不能生孩子了……
孩子們在天空嘲笑我,說我連死都死不成。果然有夠失敗。
我睜着眼睛,咬着脣。
屋子裡很快就傳來了別人的聲音:“馮蓮花,那女的醒了沒?”
男人的聲音,同樣帶着重重的地方口音。
“醒了醒了!”被叫做馮蓮花的女人應着走出去了,聽見他們在外面交談:“還好醒了,不然又不能送她去醫院,萬一真的出了人命……”
“哪裡那麼誇張,溺了水搶救過來了也就是了。是她自己跑到我的機器下面來的,可怪不了我。再說了,還是我把她救上來的呢。”男人的聲音。
“噓,你小聲點兒。易老闆說了,我們是非法挖沙,萬一被人知道,易老闆被抓走,我們的錢就拿不到了。”女人對男人說。
男人連連稱是,不遠處聽見有人在喊:“老李頭。”
男人應着便往外去了,馮蓮花又走了進來,對我說:“妹子,你昏迷了一天了,一定餓了吧?我去給你弄些吃的。”
昏迷了一天,溫桁會找我麼?知道我不見了,他會找我吧?可是,爲什麼又我騙我呢?騙得我好苦!
馮蓮花很快就端了吃的來,一碗清湯粉,只撒了幾粒蔥花,看上去清清淡淡。
我沒有胃口,但是胃裡難受,極需要熱熱的東西暖一暖。
馮蓮花把湯吹涼了,送到我的嘴邊:“喝點,暖暖身體吧。”
我喝了一口,當熱湯經過喉嚨,便覺得那裡已經不屬於自己了一般,疼得恨不得把剛剛喝下去的都嘔出來。
女孩子在一旁看着,對馮蓮花道:“媽,你看她這樣,連東西都吃不了,又還發着燒,我們送她去醫院吧。”
馮蓮花看她一眼,用他們的家鄉話斥了她一聲,我聽了個大概,大意是說,萬一被人知道他們幫着易老闆非法採沙,就不用再在j市混了。
女孩子頂嘴道:“我真搞不明白,我們在家裡過得好好的,爲什麼非得到這兒來。”
馮蓮花道:“還不是爲了找你姐姐。她都大學畢業了,也不來個電話,也不回家一趟,別跟着別人做了什麼壞事……”
“那你找到她了嗎?”兩母女吵了起來。我不想聽他們的家事,卻也知道,估計是他們在非法挖沙的時候遇到了河裡的我,把我給救上來了。
我不想活,爲什麼偏偏要救我?
我想和我那幾個孩子在一起,哪怕是一起在天空裡變成一朵雲或是一隻極小的精靈,只要和他們在一起就是好的。
馮蓮花整夜都守在我的牀前,她的女兒就睡在一旁,用地墊鋪了一下,打了一個簡易的地鋪。我這才發現,不是她們要守着我,而是除了這間房和這張牀,她們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尤其在這樣冷的夜裡。
我輕輕起身,顧不得還暈着,顧不得還疼着的手臂,藉着月色往外走。
走出屋子才發現,這裡不只有這一間簡易工棚,旁邊也是,連成一排,但大多數都是男人,聽得見鼾聲,所以才把救起來的我,放到了馮蓮花那裡?
我幾乎快要出了這排工棚,就聽見一聲輕咳,有個男人站在了外面:“你去哪裡?”
男人和馮蓮花一樣,有一口頗重的地方口音。
我看着他,不說話。因爲喉嚨很疼,我發不了聲。
“很晚了,外面不安全!回屋去!”藉着月色,能看見男人大約三十五六歲,穿一件半舊不新的棉夾克,說話的時候很嚴肅,不容我拒絕。
我咬了咬脣,聽話的往回走。
我要離開這裡,可以正大光明。但是,這些人似乎有着不爲人知的事情,所以,我的離去,只怕會讓他們感覺到極度的不安。所以特意派了人在這裡留守?
回到馮蓮花的房間,我悄悄的爬上牀,擁着被子坐着,貼着活動房的板牆,能聽見很響的機器轟鳴聲。
女孩子翻了個身,雙手捂住了耳朵,嘟噥了一聲:“又開始挖沙了,還讓不讓人睡覺?”
非法採沙,他們害怕的就是這個吧?
到底還是在這裡呆了一個晚上,一點睡意都沒有。只是近天亮時分,才睡了過去,卻又因爲全身發熱,難受得醒了過來。
“媽,好像更燒了!”女孩子的聲音,焦急之中透着擔憂:“媽,她會不會死啊?我們還是送她去醫院好了。”
聽見說要送我去醫院,我抓住了馮蓮花的手,朝她搖了搖頭。
如果送我去醫院的話,溫桁至少會找到我的。我不想再見他,如果老天非要看我這個笑話,那我便一個人活給它看吧。
“可是你在發燒!”女孩子急急的道。
我點了點頭,我知道自己全身都在發熱,估計不下於三十九度,但那又怎麼樣呢?把被子掀掉,凍一凍,降降溫就好了。
便又覺得全身發冷,被子又扯回來緊緊的裹住,幾次三番。
馮蓮花幾經琢磨,對女兒道:“把錢包拿上,我們去醫院!”
“你瘋了嗎?”老李頭衝了進來:“她送去醫院,別人一問她是怎麼生的病,你難道要說,她掉水裡了,我們的挖沙船救的她?哪裡來的挖沙船?你要說就在j市下游?你是等着別人來舉報我們麼?等着別人來沒收我們的船?你不是還要找你的大女兒?”
馮蓮花被老李頭一連串的詢問問倒了,爲難的看着我。
我搖了搖頭,我也不想去醫院!如果硬件要讓我活着,那我就活着好了。
我讓女孩子去拿溫水和毛巾來,馮蓮花把老李頭趕了出去,擰了毛巾替我擦拭,我想用物理降溫的方式,讓身上的高熱退下去。
擦了幾次,倒的確是好些了。女孩子又端了些稀飯來,勉強吃了一些,身體纔算舒服了一些。
馮蓮花又在問我,是哪裡人?叫什麼名字?
我都搖頭,女孩子驚訝道:“你都不記得了麼?自己叫什麼名字也都不記得了?”
我點頭,言寸心已經死了,現在活着的,不過是一具肉身,沒有名沒有姓,不知道過去,也沒有將來。
女孩子自言自語道:“難道溺了水,失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