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她可以這麼自然地凝視着他,不必再像以前那樣,有着世家女子必須要有的羞澀、拘謹。
這樣輕鬆的感覺,真的很好。
換成讓他驚惶。
換成她的坦蕩。
“皇上,您怎麼在這?”
服了荊芥粉,她很不舒服,但,今晚的機會,或許,一去就不復得了,再怎麼不舒服,總是不能錯過的。
離得那麼近,她看得到,他的袍衫是齊整的,包括襟領都不象有鬆開過的痕跡。因爲襟領上的碧璽龍紋墜子猶在,以往,每每安置前,解衣取下後,不到翌日早朝,是不會再佩戴的。
並且,她的鼻端,除了幽幽的龍誕香的味道之外,再無其他的脂粉味。
更漏聲響,現在,該是子時,他若臨幸嬪妃,亦該是結束了。
怎會,連衣都未解,香都未沾呢?
饒是心理的答案愈來愈清晰,甫出脣的話,偏是隻做不知。
“朕——”他鬆開環住她的手,俊美的臉上,有些許的侷促,然,這些許的侷促,很快就被淡漠所替代,“朕聽李公公稟說,你病得甚重,是以,過來瞧一下。”
“皇上,原來是關心我的。”她笑着說出這句話,這,其實就是她心底想說的話……“朕只是不想讓你的病傳染給宸兒,”他決絕地說出這句話,就要起身離開。
哪怕,她失憶了,他還是不予她一絲溫柔。
可見,他是真的硬下心,要捨去她了。
自以爲爲她好,舍了她。
“皇上,我還是覺得冷,可以不走麼?”
她是真的覺得冷,身上略高的溫度雖服了荊芥粉,發出些許汗來,卻更帶來愈深的寒冷。
以前,她會掩飾着,現在她不會。
她希望他能繼續抱着他,在他的懷裡,纔有她一直想要的溫度。
她並不怕自己的此刻的陋顏會讓他厭惡,若他厭惡,方纔,根本就不會在她佯裝睡熟時,喚出‘冷’字時,抱着她。
動作,縱然不猶豫的,只這不猶豫,她清楚,是他逼自己下的決定。
若不是心尚有情,何須逼呢?
“皇上……”
這一喚,她說得柔意婉轉,但,卻讓他更揮開她的手,這一揮,她措不及防,低呼了一聲痛。
倘按着以前的性子,她亦是絕對自己忍着,都不會喚疼的。
可現在,不一樣了。
她不壓抑自個,不僅如此,她也不要他壓抑住什麼,用疏離來待她。
他聽到她喚疼的聲音,眸底,並沒有不忍,語音再啓,冰冷如斯:
“皇貴妃,宮裡的規矩你可以不記得,只希望你記得,莫要在做這些伎倆,僅讓朕生厭。”
這句話,好耳熟啊。
猶記起,當年,他亦曾說過同樣的話。
一切,兜兜繞繞的,其實並沒有回到原點。
只是,他的心,沉溺得深了,想用絕情迫使自己回去罷休了。
她欲待啓脣說些什麼,卻意識到,若真的說了,睿智如他,或許就察覺到她的記憶並沒有全部散去。
噤了聲,她的手鬆開他的。
把身子縮進錦被裡,一次次的試探,心裡即便有了答案,他拒人千里的樣子,又該怎樣去縮進距離呢?
她不想卑微地再去求他,她只用自己的方式,來代替這種懇求。
使了性子,她壓住他衣袍的一角。
他起身時覺到一滯,她偏是更用力壓住,絲毫不妨,但聽得‘嘶啦’一聲,他的袍角生生地給扯開了一道口子。
她聽到這個聲響,故作驚訝,又害怕的道:
“皇上,這回,真不是我的伎倆,我真不是有心的。”
想了一想,未到他說話,複道:
“我這就讓蜜恬吩咐李公公替皇上再取一套衣裳來。”
軒轅聿的目光犀利的盯了她一眼,從她的臉上只看到無辜的表情。
“說是病重,朕看你,倒是好的很。”
“皇上來看我,我哪怕是再不舒服,總得扮出舒服的樣子來。不曾想,這也是錯了。”
頂嘴,她不是不會,不過是從前礙着規矩,讓他幾分罷了。
身上,真是愈來愈不舒服,爲了今晚,她不惜讓傷口化膿引發炎症,加上那荊芥粉,她覺得真的好難撐。
只是,他或許,也真的以爲,她不難受。
僅是使了‘伎倆’吧。
他不再說話,脫去身上破損的袍子,往地上擲扔去,一邊喚道:
“小李子!”
“奴才在呢,皇上有何吩咐?”殿外,傳來李公公忙不歇的應聲。
“取一套便袍來。”
“諾。”
軒轅聿坐於塌旁,並不再看她,她清楚,待李公公奉來衣袍,他便又是會離去。
並且,這一次離去後,以後,她晚上再有什麼狀況,他都不會來了。
一次兩次,是巧合,次數太多,無疑成就的,是他口中的伎倆。
她確定了,他的掩飾。
可,讓他褪下這層掩飾,直面她的心,卻,真的好難。
她能做什麼,還能說什麼呢?
頭腦越來越昏沉,不知道是被他的冥頑不靈所氣,還是荊芥的過敏效應所致。
稱道最後一絲清明欠身,她吧捂在牀榻旁的銀狐皮拿起,輕輕披到他的身上,再怎樣,她不希望看到他着涼,來行宮這數十日,他的氣色非但沒有好起來,卻是愈來愈差了。
這一披,她的身子一顫,想要去拂開時,卻不想碰到她灼熱的指尖。
這份灼熱,讓他的心一提,剛剛一揮間,他只覺到定是弄疼了她,所以這一次,他未曾使太大的力,只這不曾使得力,反讓他覺到她的灼燙。
他稍回身,眸角的餘光,恰看到,她的身子軟軟地癱了下去,他想抱住她,猶豫間,她已兀自栽倒在塌上。
趴着栽倒於塌的她,真象個孩子,現在,失憶以後的她,性格,纔是真正的吧。
少了迂腐、謹慎,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絲毫不顧及他,這樣的性格,其實,是令人心動的。
只是,他的心,一點一點地在死去。
再動不了罷了。
他輕柔地將她柔軟的身子翻過來,手搭上她的額,指腹的溫度告訴他,她的狀況真是不好的。
方纔進殿時,他只顧查看它的發膿的傷勢,卻是忽略了她身上的溫度。
哪怕失了憶,她,還是這般讓人不省心。
她終是真的昏迷過去,他將她的身子抱回錦被中,彼時的話,又再再映進他的腦海裡。
她說冷,不過是希望他能繼續抱着她。
其實,她說的,都是真的,他偏是話語裡只當她別有用心。
因爲,他是怕的,怕現在的她仍能瞧出他的心思,是以,逼着自己這麼對她。
包括今晚,她突然醒來,那時的他,是驚惶的,源於,怕前兩晚的事,都會被她一併察覺。
可,即便有着這些懼怕,他卻還是控制不住,連續三晚錦褥這隅殿內。
明知道,次數太多,以她的聰明,洞悉到他刻意隱瞞的部分。
一如,現在,他其實,並不能真正確定,她是否有所察覺了。
畢竟,今晚,蘇合香沒能讓她昏睡。
畢竟,她所用的藥裡,恰含了那味讓她病情更加加重的荊芥。
難道說——他止了念頭,此刻,他不該去多想別的。
因爲,自由此刻,他可以不用顧忌地抱住她,她終於,真的昏昏沉沉地睡去,比蘇合香更深的沉睡。
他的手再不會鬆開她,象那次她千機毒發一半,他緊緊地擁着她,她蜷縮在他的懷裡,除了蹙緊的眉外、略重的呼吸聲,再沒有其他聲音。
猶記起她初入宮的那晚,也是這樣,因着藥物過敏,蜷縮於塌上。
那時,他還能逃避般去尋西藺姝,自以爲,對先皇后的憑弔可以代替一切不該有的雜念。
然,現在呢?不論他再裝出翻多少次牌,卻艱難的發現,連履行帝王的職責都是不能夠了。
除了對她之外任何女子,都難再讓他有感覺。
很悲哀的事實。
卻是不爭的事實。
抱着她們,和抱着一塊木頭,幾乎沒有多大的區別。
縱然,他們也是軟玉溫香的人兒,卻根本無法和她在他懷裡的感覺相比。
她的嬌柔,是他的魔障。
是的,這輩子,初見她時起,就註定,這份魔障是唯一會讓他淪陷。
低下臉,他冰冷的脣在她灼熱的額際映下深深的吻。
他,真的愛她進了心髓。
如果不去愛,不學會愛,其實,纔是一位明君該做的事。
他,自負爲英明帝君,,只這一樁,卻再是無法做的明智。
殿外,傳來李公公的聲音,他並沒有出聲。
四周,又恢復安靜。
只,這份安靜,不過是最後的安靜罷了。
翌日,在她快醒來前,他仍是抽身離去,一晚的發汗,她因炎症帶來的溫度總算退去些許,出殿時,正看到張仲來請平安脈。
他駐下步子,突然道:
“院正,難道不知她不能用荊芥嗎?”
張仲的聲音沒有絲毫的猶豫:
“是臣疏忽了,配藥的時忘記娘娘用藥的禁忌,加了這味藥,卻也是發汗的良藥。”
“嗯。院正這幾日勞累了。”他不置可否,只由宮人簇擁着洗漱,往議政殿而且。
張仲站在原地,望了一眼醫藥箱,他不知道,自己這麼做,是否是對的。
但,他不想明明深愛,卻不得不錯過的事再次發生。
夕顏的傷口流膿,他就覺得奇怪,及至,她提了一下荊芥這味藥是否發汗會更快,他並沒有直接作答。
晚上用了湯藥後,她果然起了過敏反應。
她對荊芥過敏,本就是他當年診斷出的,他怎會忘記呢?
只是,軒轅聿並不知道這層關係,他也不會去點破。
因爲,他想,他知道,她要的是什麼了。
或許,她失去的,並不是記憶。
只是,一段感情。
既然現在,她願意去竭力挽回,他當然願意相助。
這女子,比起他那徒兒,更有勇氣和執着。
這份感情,他希望,憑着這份勇氣和執着能夠繼續下去,不到生命終止的那刻,其實,不應該放棄的,不是嗎?
否則,就這樣,帶着誤會和傷害去苗水,真的,是最好的安排麼?
他是不會贊同的。
天永元年正月十五,正式上元佳節,四年前的今晚,陰差陽錯地成了今日的一切。
然,這一夜,註定,又不會是平靜的。
因着軒轅聿自除夕前就至頤景行宮處理政務,三省六司,初一齊往頤景行宮請帝王開筆開璽後,除三省長官、驃騎將軍協同榮王返回檀尋主持日常的政務和軍機外,三省的侍郎和僕射均伴駕於頤景行宮。
上元佳節後,軒轅聿其實就能返回檀尋,但,今年,或許真如太后所言,軒轅聿打算在行宮中待到三月再回京也未爲可知,他既不提起駕回京,自然,亦是無人會去問的。
畢竟,前朝的一切看上去井然有序。
這碗,行宮裡,仿着明間的樣子,張燈結綵掛滿了形形色色的彩燈。朝中的重臣,蒙受帝君的恩詔,大多前往行宮,陪她賞燈助興。
前日從宮裡趕來的幾名嬪妃亦樂得伴駕賞燈,饒是在殿內,夕顏仍能聽帶外面隱約傳來的聲音是歡快的。
張仲晚膳後照例請平安脈,見夕顏臉上的紅疹倒是退去不少,遂看似無意地道:
“娘娘,玉體爲重,有些藥雖功效甚好,以後,實是需忌用的,這次,是臣的疏忽了。”
“有勞院正。”夕顏聽得明白張仲的意思。
昨晚之事,他確實冒險爲之。
若非張仲,她定是會讓軒轅聿起疑的。但,她在張仲下處方單時,似提非提地說了荊芥這味藥,是否能用。張仲當時,僅是淡淡道說發汗雖快,卻是要慎用的。
只這一句,她便放下心,服了資格備着的荊芥。
她知道,張仲會幫她的。
用他的方式幫着她。
她和張仲不過幼時有醫病之緣,但,有種說不出的感受,讓她知道,這個人,是值得她信任的。
“娘娘,用完湯藥,早些安置吧。”他開好方子,將藥箱提起,就欲出殿。
“院正,何時,我能下榻走動呢?”
“娘娘早產後,元氣大傷,需臥榻至少一個月,方可逐步下榻走動。”
夕顏本想再多問一句,關於她身上千機之毒的事,然,即便張仲知道她的記憶未曾失去,可,她並不能就這麼去問。
有些事,一旦挑明開來,反是不好。
畢竟,他身爲院正,若她不說,他卻是可以迴避的。
湯藥有些苦,她一起飲下,自從味覺漸漸恢復後,對於這些苦,倒是越來越難以忍耐了。
“娘娘,看,這個燈好看麼?”
張仲退出殿時,蜜恬喜滋滋地從殿外進來,手裡,提着一個精緻的走馬燈。
伺候在塌前的燕兒看着這燈,也有了興致,問道:
“哪裡得來的?”
“呵呵,你說巧不巧,才替娘娘去囑咐膳房加一道吉樂圓子羹,李公公卻給了奴婢這盞燈,說是夜國今年送來的,一共才十隻,除了娘娘這得了一隻,其餘,都掛在園子各處了呢.”
“哦,瞧着倒怪好看的。”夕顏淡淡地笑着,示意燕兒拿近前來看看。
燕兒手拿着那燈,在燈內點上蠟燭,燭產生的熱力令燈的輪軸轉動。輪軸上貼着些許剪紙,此刻,那些剪紙的影投射在燈壁上,隨着轉動,光影流轉間,恰是一撫生動極致的宮妃親執紈扇撲流螢的圖案。
夕顏倚在塌上,輕輕一笑:
“真是有趣。”
這幅圖,正適合她,不是嗎?
而李公公的意思,該就是他的意思吧。
讓她不用下榻,都能看到這屬於她的上元節彩燈。
這時,殿外傳來幾聲轟響,這幾聲轟響再元宵節,不算是稀奇的,或許是燃燒煙火吧。
但,隨着眼前的燈越轉越快,她的鼻端聞到一種味道,目光往燈裡望去,那燈燭的上端,隱隱有一根極細的紅線隨着轉動顯出,她沒有來得及做細思考,忙道:
“快把燈扔出去。”
“娘娘!”
燕兒有絲不解,蜜恬卻回過神來,可,卻是來不及奔出殿外,只能把手裡提着的燈用勁朝外擲去。
這一擲,聽得震耳的一聲‘轟’,走馬燈炸開,火星四濺,把周圍的紗幔一併燃着。
旋即,白煙四起。
不同於昨晚的白煙,這次,是真的走水。
“娘娘。”燕兒的聲音有些慌亂,蜜恬的樣子也沒有好過多少,畢竟,燈是她擲出的,那聲轟響,猶如就在她的手上炸開般,讓她駭得臉色慘白。
夕顏眉心一顰,道:
“快打開殿窗!”
“諾,諾!”
兩名宮女這纔想起,旁邊就是殿窗,倉促地打開,燕兒率先翻了過去,蜜恬回身來扶夕顏,只這一扶,恰見,火舌迅速的燎到牀榻邊的幔帳上,夕顏眉心愈顰,隨手抓起一旁的錦被向火舌抽去。
“娘娘!”燕兒在殿外大驚失色地喊道。
蜜恬急得滿頭大汗,想要近身,,但,履鞋一觸到火舌的溫度,還是嚇得有些怯縮。
夕顏無奈的搖了下臉,翻身往塌裡壁去,這一避,突見殿門那端,有身影疾速進來,那身影之上似還披着什麼。
近了,近了!
伴隨着蜜恬的驚呼聲:
“皇!”
那身影用力勾住夕顏的身子,掠過肆虐的火舌,同躍出殿窗。
一躍間,夕顏的心緒百轉,她是否應該扮柔弱呢?暈倒,是個不錯的主意。
可,這一刻,恁是怎樣,她都做不到扮戲。
因爲,他抱着她,真真切切地又擁她在懷裡。
她看到,他的身上,沾了不少黑灰,甚至於,他俊美的臉上,也滿是這種黑灰。
那些黑灰,因着他頭頂披着浸了水的披風,此刻悉數慢慢融粘再臉上,這樣邋遢的他,是她從沒有見過的。
是了,剛剛聽到的那些轟響,不是焰火的聲音,而是,那些懸掛於外面的走馬燈也在轉動中炸開了罷。
她下意識的瞧了瞧他身上是否有受傷,值得慶幸的是,除了髒一點之外,他看上去,是安好的。
心下一定,甫擡臉,正對上,他望向她的目光,目光裡,映照出和她此刻眸底,一樣的擔心。
他,原來也是擔心着她。
否則,怎會那麼快就趕了過來,爲的,其實,就怕這走馬燈傷到她吧。
也就是說,這走馬燈,確是他讓李公公送來的。
本是爲了讓她解悶,若是反變成傷到她,又怎讓人釋懷呢?
“皇上,我沒事。”她說出這句話,將小臉往他胸懷裡一靠,“您,也沒事吧。”
以前的夕顏不會這樣的趁機撒嬌。
但,現在的她,不是以往的夕顏。
她心裡想着什麼,她就表示出來。
現在,她只想這樣靠在他的懷裡,手,勾住他的頸部。
純粹、簡單。
她要這樣。
他的聲音冰冷,而她,絲毫不容許他的冰冷之聲再發出:
“那燈突然就炸開了,還好,燕兒仍得快,不然,我真怕,炸傷了自個。”
頓了一頓,再添一句:
“我怕疼。您,怕疼麼?”
這一語雙關的意思,她知道,能觸及他心底的某處。
然,他卻沒有一絲滯緩,只淡漠地道:
“話怎麼這麼多。”
說罷,他將頭頂的披肩抖落於地,他寬大的袍袖緊緊遮住她略顯單薄的身子時,一旁的李公公早將厚厚的大氈披於她的身上。
李公公的臉是不好的,剛剛,緊趕慢趕隨着皇上奔至偏殿時,已見殿內的火光,皇上只命人將披風迅速濡溼,就不管不顧地進得殿去。
幸好沒事,否則,他有十個腦袋都不夠掉啊。
軒轅聿就這樣抱着她,徑直進了主殿。
殿內,很溫暖,她在他的懷裡,同樣溫暖。
他把她放到塌上,宮人進殿,奉上乾淨的袍裳,纔要替他們擦拭身上的污漬時,他卻摒退所有人,神色淡漠地替她脫下衣裳,換上棉衣前,仔細看了下她身上是否有被弄傷的痕跡。
她的身上,沒有任*****添的灼傷,他把乾淨的中衣和棉巾遞予她,旋即站起,走出殿外。
她將棉衣攏起,知道,今晚走馬燈炸開一事,必有蹊蹺,作爲帝王,他是不能不過問的。
畢竟,這些走馬燈是夜國曆年都會送的。
夜國的燈做的是最好的,而出於禮尚往來,巽國會回贈特產的焰火。
但,她不知道,如今,巽、夜兩國的關係,已是十分緊張得微妙。
源於慕湮被焚於暮方庵,這一事,她也是並不知道的。
她慢慢用錦巾擦拭臉上的污漬,由於尚在坐月子中,她並不能沐浴,可,素來有着潔癖的她,卻並不介意這些,只是,望着他離殿的身影,笑意,從脣角,一直蔓延到眸底……今晚,隨走馬燈一起來的,有一道夜國的函文,卻並沒有一併送到行宮。
這一點,是軒轅聿出得正殿之後,侍中急急求見於書房時,才知道的。
今晚,三省的長官,除了尚書令外,侍中和中書令,卻是都到齊的,也在方纔的觀燈時,經歷了驚險的一幕。
“皇上,臣聽聞走馬燈一事出了紕漏,特來請罪。”
“西侍中何罪之有?”軒轅聿眉間一揚,只把染了黑漬的龍袍袖擺輕輕拂去那些許德黑漬。
“罪臣在沒有及時知曉的事,稟於皇上。”
“有何事,是侍中知曉,朕卻失察的呢??”
西侍中自是聽得出這看似平淡的話語後面的味道。
身爲侍中,他知曉一些事,帝君卻是不知的,若不是他暗線太多,就是變相的說帝君昏庸了。
“皇上,您遠在行宮,檀尋有些事,自是無人敢說,怕的,也只爲了,若引起誤解,倒反讓前朝失和。”
“西侍中,既然決定與朕說這事,真希望你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是。皇上自除夕啓駕行宮以來,朝裡,明裡看似太平,因着夜國鳳夫人省親一事,終是起了波折。皇上將此事應夜國使節要求,交予夜國使節徹查。但,卻讓慕尚書令認爲處置定是有失公允的。”
“有失公允?慕尚書令有此等想法,倒是寧願說與西侍中知曉,也不願稟予朕?”
“皇上,此事,慕尚書於前朝,自除夕以來,一直頗有微辭,這點,大部分同朝官員,都是曉得的。但,有些事,一如臣之前所說的,無人敢說,只今日,臣在無法做到緘默。”
“爲何是今日呢?”
“看上去不是,但,究竟是怎樣,誰有知道呢?”軒轅聿墨黑的眸子睨了一眼西侍中,西侍中的臉上,也有着彼時走馬燈炸燬時留下的黑漬印。
那九盞燈炸燬時,威力不算很大,由於懸於甬道旁,有火星子濺出,因着缺少易燃的東西,亦是沒有被風勢助長,滅的很快,對於遊燈的宮妃、重臣也並沒有造成多大的損傷,只是皆嚇到罷了。
當時,他心裡只記掛着夕顏,沒有多說一句話,就徑直奔偏殿而去,這樣的失態,無疑,更讓西侍中瞧出了苗頭,知道,他對今晚之事必是計較的。
“臣斗膽,有句話,不得不說。”
“朕恕你無罪,但說無妨。”
他知道,西侍中要的是這句話,畢竟,爲臣者妄言,不啻是罪。
“這十盞走馬燈,按着慣例,都是歷年來,我朝於夜國元宵節民俗往來之物,再如何,都不該會有差錯纔是。”西侍中有所指地道,“但,這些物什,也按着慣例,並非是直接從使節手裡送至行宮的,當中,還經了戶部。”
戶部,爲尚書省管轄,聯繫之前西侍中口裡慕尚書令的言行,卻是令人生疑的。
“臣還聽聞,使節隨這些物什,送來的還有一封夜國國主的函文,但,尚書省並未將這份函文一併呈予皇上。”
“是麼?”軒轅聿的臉上並沒有一絲的動容,縱然,任何人聽了這些話語,能聯想到的,之事慕尚書令的意圖不軌,“尚書省會對朕需批閱的摺子進行先行審覈,許是,明日隨摺子一併送來也未可知。況且,夜國函文一事,門下省,又是怎會知道的呢?”
“因爲,那封函文,以夜國國主的九龍印作爲騎縫章。”
一般兩國函文往來,若加蓋這種騎縫章,則意指,親呈國主,朝中各部都是無權扣審的。
軒轅聿心裡清楚,這道函文,該是百里南接到梨雪稱的慕湮罹難前囑咐於她,尚有不測,才需呈交國主百里南的信函後,百里南做出的回函。
這道回函,莫非,是慕尚書令所不容,亦或是,暗裡,誰不容的呢?
他從十歲那年開始,就對陰謀的味道特別敏感。
今日,他除了更深地嗅到這種味道外,再無其他。
不過,也好。
現在,他需要前朝這些所謂的陰謀。
這樣,對他,同是種成全。
“西侍中果真是朕的肱骨之臣啊,當年,朕初登大典,亦是依賴西侍中的襄助。”軒轅聿說出這句話,起身,走進西侍中,將他從躬身的狀態拉起,道,“只是,朕是在是愧對西侍中的託付。”
西侍中自是知道皇上這句話裡德意思,一時間語音裡暗含了澀意:
“皇上,是先皇后福薄,置於姝美人,實是臣教女無方吶。”
提及這兩名女兒時,西侍中有些許的唏噓,更多的,還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晦暗。
當然,這些許的表情,軒轅聿是不會錯過的。
“西侍中,照你的意思,莫非慕尚書令,真的另有計較也未可知,而這計較,加於今晚之事,臣擔心,恐危及兩國百年的修好,是以,才冒這大不韙覲言於皇上。”
“西侍中的忠心可表日月,此事,朕明白了。”軒轅聿略一沉吟,喚道:“小李子,傳朕口諭,召慕尚書令即刻前往行宮見駕。”
一語出時,西侍中微躬的身子,略略鬆了口氣。
“先退下吧。”軒轅聿吩咐道。
和夜國的關係,因着接踵而來的這些事,終是岌岌可危。
這,不是他要的。
但,或許,是百里南一直等的。
窗外,冷月如鉤。
這鉤冷月裡,他緩緩行至天曌偏殿。
殿內,夕顏卻是沒有睡着,她倚在塌欄上,底下螓首,輕輕吹着,她瑩白的足尖,他這才瞧到,她的足尖,顯是被剛纔四濺的火星子燙了一串秘密的紅色小泡。
因着他沒有讓人通傳,知道他走到近前時,她方回眸望向他。
這一望,她沒有縮回足去,照着以前,她會羞澀的縮回蓮足。
但,現在,她不會。
她凝着他,帶着驚喜:
“皇上,您來了。”
軒轅聿望着眼前的女子,她,真的失去記憶了嗎?
這些天來,他既希望她能失去記憶,同時,又不希望,她真的,就這麼失去了所有他和她過往點滴的記憶。
“爲什麼希望朕來?”
“很簡單啊,我是您的妃子,既然我是您的妃子,自是希望自己的夫君能留意到我啊。”
他把足尖小心翼翼地放到錦褥上,髮絲因這一放,有幾縷垂拂於她的臉畔,恰好掩去眸底的言不由衷。
她知道,他這句話有着試探的意味,所以,僅能這麼說。
“你對失去的那部分記憶,一點都不在乎?”
這句話,刺進她的耳力,她卻揚起臉,笑着望向他:
“我在乎有用麼?失去的東西,真的,會因爲我一點點的在乎就能回來嗎?”
她是笑着,心裡的滋味,卻是和笑無關。
“所以,我不會再勉強自己去想起來,因爲,想不想起來都只是過去的事了,自入了宮開始,未來要走的路,都只在皇上您的手裡。”
沉重的心情,輕鬆地話語,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東西,都是能如此的和諧說出來。
“告訴朕,你現在,最想要的是什麼?”他若有所思的問出這句話,語音雖仍是淡漠的,但,終不再有拒人千里的冰冷。
“希望皇上,今晚,能陪我,因爲,是元宵節。”她望向他,說出這句話,“好麼?”
他的生命,再怎樣,她能得到的一夜,或許,都是屈指可數。
或許,他問出這句話,還有別樣的意味,只是,永久的猜測,永久的試探。
就如那場對弈。
到最後,其實,不過是零和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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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對於耗費的心力來說,誰,都沒有贏。
因爲,再感情的這場棋局裡,不該會有輸贏,有的,只是對弈剎那的心動,如此罷了。
她用失憶,去試探他的真心,答案,她已清晰地知道。
這一回,他沒有拒絕。
他寬去龍袍,明黃的金絲線映着殿內的燭火,映進她的眼裡時,驀地,會有一種悲涼的味道,她不知道,爲什麼會如此,以往,除了,金絲線的咯人之外,她是不會被它閃爍的光澤刺到的。
他上得塌來,更漏聲響,已是子時。
他的手,放於胸前,眼睛閉合,她從側面望去,看似他是睡着,然,她確實知道,他睡不沉。
彷彿,他在等着什麼。
只是,她不知道,究竟,等的是什麼。
她側睡入另一牀錦被,而並未與他同衾。
更漏響至丑時時,突聽得李公公的聲音在殿外響起:
“皇上,有急事稟。”
他睜開眼睛,目光如炬,他真的並沒有睡沉。
他起身,她隨着他一併起來,他回眸復望了她一眼,只這一眼,她看得清楚,他眸底那些許的情愫再不會掩飾。
她的鼻子有些許的酸澀,可,強忍着,僅化爲脣邊的笑靨:
“皇上,說好,您陪我一夜的。”
他的手撫上她的臉頰,將她略凌亂的髮絲捋至耳後,就象從前一樣。
可,總有些東西,再象不了從前。
“元宵節,過了。”他說出這五字,收回手,起身,往前殿行去。
經過懸掛着紗幔處,他的手一揮,那些許的紗幔就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
她隔着那些紗幔,望着她的背影。
那麼近,卻那麼遠。
本該清晰,終是模糊起來。
殿外。
“何事?”
“回皇上,檀尋呈來摺子。”李公公的手躬身奉上一道摺子,“是尚書省的急奏。”
軒轅聿並不看那摺子,只下得臺階,遠離了偏殿,方道:
“念。”
“諾。”
李公公自是知道,連夜用八百里快騎送來的摺子,實是非禁藥事務,斷是不會如此。
一旨唸完,饒是李公公都生生掠出一身的冷汗。
誰都不會想到,尚書省呈上的,是這道摺子,寥寥數語,卻是加蓋着尚書省的封印,及慕風的銘章。
軒轅聿凝着李公公手裡的摺子,僅說了一句話:
“啓駕,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