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憐卿心

夜國國都,夙城。

寒宸宮,涅龍塔。

涼風徐徐,吹得鮫紗輕拂,月華清明地暉灑在青玉鋪就的磚石之上,仿同水銀瀉了一地般明亮耀目,那耀目的深處,是一煙水藍的身影,此刻,他正摒息盤坐於蒲團,眸華凝注的地方,是一幅裱邊已經泛黃的畫卷。

那是一幅仕女畫,畫中的女子,傾國絕色,姝顏無雙。

簡單的構圖,乾淨的黑白二色,勾勒出這一幅令人過目難忘的美麗。

他就這麼凝着,凝着。

這個習慣,在登基後,一直保持到了現在。

其實,很早之前,他就看到這幅畫,不過那時,他並不能這樣隨心所欲地凝注於它,因爲,它只屬於這個國家的帝王。

任何事,在帝王的權利之下,都變得很容易,然,爲什麼,要得到畫裡的人,卻是那麼難呢?

沒有人知道,這幅畫對他的意義。

過往的那一幕,也只存在於他的回憶裡。

他曾以爲,這名女子,再不會活着,只存在於畫裡。

但,爲什麼,偏偏讓他發現,畫裡的女子是真真實實地存在於這世上。

一樣的容貌,一樣讓他在見到她的第一眼,怦然心動的感覺。

而她身上那股香味,或許也只有他能懂。

擁有她的人,不會懂她,甚至於,可能要了她的命!

現實註定是殘酷的,她的美好爲不懂她的人所擁有,她的命也握在那人的手上。

卻,永不會屬於他!

他能擁有的,或許,僅是這幅泛着黃的畫。

蒲團邊,是一封密件,上面粘着雉雞的羽毛,這種羽毛泛出冶豔的光澤,一點一點映進他的眸底,讓那裡洇出一絲的寒魄來。

密件上的字很簡單,傳達的意思更爲簡單。

他閉闔雙目,不過須臾,復睜開,目光如炬。

即便這樣,眼下的局勢,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起身,他緩緩走下九層高的涅龍塔。

這裡,每隔半月,他纔會來一次,每次,以更漏爲限,也不過是一個時辰。

他不容許自己沉溺太深,然,這份沉溺從那一年開始至今,早深深淺淺刻滿他生命最初的印跡。

出得塔樓,早有近身太監積福迎了上來,聲音稍輕,卻聽得真切:

“君上,這是巽國傳來的書函。”

“嗯。”

他應了一聲,眸華略睨了一眼,書函上刻着巽國帝君至高無上象徵的白龍壁印,內容是軒轅聿與他最後議定,這一年的六月初六,於鹿鳴臺舉行的三國會晤。

此次會晤,是每隔二十年一次,三國帝君的會盟。

可,斟國的這一任帝君從繼位伊始,似乎就不準備延續上任國君以和求興的國策。

爲帝者,若要實現宏圖霸業,豈能以求和爲上策呢?

於他,這三年的厲兵秣馬,難道,仍是以他國之意馬首是瞻?

不知道此次會晤裡,是否會發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呢?

他的脣邊漾起一道哂笑的弧度,這道弧度隱現時,積福在塔外輕聲稟道:

“皇上,澈貴姬娘娘求見。”

積福伺候了兩任主子,自這位帝王百里南登基爲帝后,自然也是遵照祖制充盈後宮,廣爲選秀。

除從巽國帶回的鳳翔公主外,另選了三十六名美人入宮,分配封以不同位份,然,宮內,迄今爲止,最受寵的,卻還是澈貴姬喬顰娘娘,甚至比巽國的鳳翔公主,如今的鳳夫人更爲得寵。

所以,做爲大內總管的積福,自然懂得什麼樣的人或事是第一時間需要稟於皇上,絲毫耽誤不得的。

“宣。”

百里南說出這一字,一字落時,夜色深沉的那端,走來一宮裝女子,她穿着夜國特有的宮服,領口微微敞開,露出完美的鎖骨,腰際用錦帶束住,更顯出纖腰的不盈一握。高高的宮髻上戴着赤金珠珞瓔子,極長的流蘇垂到肩胛處,沙沙作響,她眉心貼着一顆殷若飽滿的血珠子,愈襯得,那一雙翦水瞳眸的清澈熠熠。

他喜歡她的瞳眸,或許,最初從一衆秀女裡,吸引他的,就是這雙瞳眸吧。

“臣妾參見君上。”她盈盈施禮。

“起來吧,顰顰。”

他喚她的小名,柔聲款款。

“君上,臣妾親自下廚,做了幾道小點,您是現在過來用呢?還是——”她近前,細語微微。

她出自夜國的名門,從小就被灌以如何進宮爲妃之道,但,除此之外,六宮粉黛,唯她精得廚藝。

有時,握住一個男人的心,不如從他的胃開始。

這句話,是昔日教導她的嬤嬤所說,確是不錯的。

當然,這些教導,還包括牀第的私事,她,同樣做得不錯。

她懂得讓自己身體的嫵媚綻到最美的狀態,也因此,這三年內,不說獨寵,她的寵愛,於這後宮,亦是最不可忽視的一抹絢麗。

她從不會安於在宮裡等帝君的降臨,對她來說,適時的接近,更有意想不到的驚喜。

譬如,此刻。

“就現在罷。”

她笑得很是動人,這份動人,也只爲眼前這個男子所有。

她知道自己是沒有鳳夫人慕湮美的,而皇上寵她,在知足之外,她更明白,維繫,纔是必須的。

這,是後宮女子的命。

哪怕,她隱隱知道,皇上對她的寵,似乎,並不單單是她的人對他的吸引。

可,至少,現在,她得寵,這點,是毋庸置疑的。

此次,鹿鳴臺之行,按着二十年的慣例,帝君該是會攜帶一名嬪妃同行,她希望是她。

縱然,在宮裡,鳳夫人是從一品,她不過是正二品的貴姬。

但,她相信,以鳳夫人的性子,是不會屑於爭這個的。

三年來,鳳夫人太冷太淡,哪怕再美,沒有一個帝王願意擁着一位冷美人入懷太久。

因爲帝君的心,已經很冷了。

“皇上,鳳夫人又犯頭風病了。”一名宮女急匆匆地奔過來,神色裡滿是惶張。

本隨着喬顰移步的百里南停了步子,眉心略蹙:

“可宣太醫瞧過?”

“太醫瞧是瞧了,可開的方子,娘娘一口都喝不下,皇上——”

“君上——”喬顰的手下意識地挽住百里南,這一挽,卻還是止不住他離她而去的步子。

“積福,送澈貴姬回宮。”

他吩咐出這句,仍是往鳳翔宮而去。

鳳夫人,很好,真的很好。

喬顰臉上依舊是迷人的笑,她喜歡笑,但,笑得愈濃,僅代表着一種意味……

冰冉宮。

風過殿,清冷。

夕顏籠在雪色的輕紗裡,長長的裙裾曳在明鏡似的地面,光澄澄的磚石上映出她淡淡的身影,眸華流轉間,她的小臉透着令人難以看透的迷離,卻愈顯得豔美動人。

只是,那層豔美,也仿同籠了紗一般,綽綽隱隱地,恁叫人看不得真切。

離秋本在殿外伺着,見燕兒端着原封不動的晚膳退出,不由還是皺了眉。她身爲冰冉宮的掌事宮女,這些事,是不能置若罔聞的。

所以,她接過燕兒的托盤,復往殿內行來,卻見夕顏只支頤沉思,目光,與其說是凝着軒窗外漸漸暗去的景緻,不如說,什麼看進夕顏的眸底,都是一樣的。

不過是望不盡的奼紫嫣紅,看不穿的暗流詭異。

離秋近前,驀地看到,夕顏支頤的手上,還殘留着一些早發黑的血跡,連雪色的袖子都沾染了些許血漬,而,夕顏卻並不在意這些。

或者說,今日夕顏從天曌宮回來,就一直靜靜地坐在正殿,摒退一衆宮人,若非是晚膳,燕兒和離秋也是不得進殿的,自然,就忽略了這些血跡。

“娘娘,您的手怎麼了?”離秋將托盤放至一旁,輕聲問道。

“不小心碰傷的,沒有關係。”夕顏悠悠啓脣,目光還是未從窗外收回,繼續道,“離秋,你上回說,把心願寫在祈福紙鳶上,真的放得越高,越會實現嗎?”

“是啊,娘娘,這是宮裡的傳統,據說當年太祖皇后就是靠這個,祈得了後來的太子呢。”

她突然噤了聲,因爲,太祖皇后最終只是皇后,誕下太子後,就——

幸好夕顏似乎並沒有再繼續問下去。

“本宮也想祈福,替本宮去找一隻紙鳶來。”夕顏吩咐道。

“娘娘,今日天色已晚,不如明日再放罷。”

“本宮想今晚放,有勞離秋了。”夕顏堅持。

“那,娘娘,請您好歹先用些晚膳,奴婢吩咐司飾司這就準備紙鳶。”

夕顏晗首,離秋芳退出內殿。

晚膳是精緻的,四碟小菜,並一碗晶瑩的米飯,可,她真的沒有任何的胃口。

心裡,好堵。

但,若不用,離秋一會回來,必定還是要勸,她擡眸望了一眼架上的那盆綠籮,取其中一隻筷箸,沒多會,就在綠蘿的培植土裡挖出一不算太小的坑,將些許的菜飯埋了下去,隨後,將那筷箸用青梅茶滌洗了,復將青梅茶倒進綠蘿中。

做完這一切,離秋方從殿外進來,身後跟着蜜恬,蜜恬手裡拿着一紙鳶,疊起來,圖案看不真切,直到夕顏放上天際時,才發現,這是一隻繪着百子納喜的紙鳶。

百子,該是大部分嬪妃應景願意放的紙鳶吧。

惟獨她,僅覺得是個諷刺。

她今日所做的一切,又何嘗不是一個諷刺呢?

長長的絹條上,她沒有寫任何的字,無字,是她要的。

本來,去麝山上放是最理想的,因爲,那裡最高,基點高,紙鳶一定放得也會好高。

可,離秋說,那裡,正在建造一座皇室的祈福臺,再不容許上去。

再多的,離秋說不出來,宮裡尚宮局交代下來的,就是如此。

也罷,她本來,對蛇仍心有餘悸。

另選的地方是一處寬敞的草坪,三面環着樹林,一面環湖。隔湖那邊,就是麝山。

夜幕下的麝山,莫名讓人覺得有些陰冷。不過,她仍摒退所有宮人至樹林外,獨自一人,試着開始放紙鳶。

因爲,獨處的時候,她或許才能讓自己的心緒外露,而不再是維持表面的樣子。

今晚的風,很大。

縱然,從沒有放過紙鳶,她想,應該不是很難吧。

風,很大。

草坪,很大。

可,無論,她再怎麼逆着風跑,那紙鳶始終還是拖垂在地上,飛不起來。

一如,她的心,好沉好沉,沉得快要讓自己無法呼吸一樣。

腳,好軟。

不知怎麼回事,或許被裙裾絆到了,也或許,腹中空空如也的她跑不動了。

她就這麼摔在了草坪上。

軟軟的草坪,摔下去其實不疼的。

但,她覺得好疼。這種疼,是從心底溢出的,如果能哭,是不是會比較幸福,可,她流不出淚來。

手,無力地握着線軸,那些絲線觸在指尖的傷口,卻帶不出更多的疼來。

終於麻木了嗎?

臉,埋在草裡,聞得到草的清香,還有,她自己心裡,愈來愈濃的悲傷。

“父親,我好沒用,我真的好沒用。我到底怎麼做,纔是對的呢?我所做的這一切,是不是真的不過是我的自以爲是,一廂情願?父親,我果然很笨……連紙鳶都放不上去……你在天上……還能聽到我說話嗎……我真的好想你……想讓紙鳶放得高高的,讓你聽得到我想說的話……我只是想讓王府好好的……我只是想這樣……我做的一切,或許……都是錯的……父親……父親……”

她的聲音愈漸斷斷續續,輕了下去,手裡的提線,也漸漸鬆去,那紙鳶卻驀地一提,彷彿被風吹起一般,難道,父親聽到了她的話嗎?

她說得不算很輕,因爲,離秋她們奉命候在樹林外,該是無人會來打擾的。

帶着驚喜擡起臉,映入眼簾的,卻是一雙深黝的眸子,那眸子,有點點碎星閃耀,那麼亮,那麼黑。

是軒轅聿。

他穿着一身絳紫的袍子,俯下身,手裡握住她鬆開的線軸,凝着她,低聲:

“你想放紙鳶?”

她望着他,那日的噬吻猶在眼前,她下意識地想避開他,然,眸底有些霧氣就湮了上來,她用力地咬着貝齒,方把那些霧氣悉數地逼退下去。

不能哭。

她早沒有眼淚,寧願流血,也不要流淚。

流淚,只是懦弱的表現!

“起來,我教你怎麼放。”

他沒有自稱‘朕’,說出這句話,他握住線軸,長身玉立在如水的月華下。

她的手撐住草坪,她不該繼續這樣,跌倒了,只要站起來,一切都會好的。

正如現在,他說,他來教她放紙鳶。

忘記那日,她可以的。

有什麼不能忘,她的人都是他的,何況,不過是一個吻?

他瞧她起身,將線軸放到她的手中,指尖不小心相觸,他的手,很暖,不似以往的冰冷。

這份暖意,把她此時涼薄的心,一併的溫暖。

放紙鳶其實並不難,她沒有掌握要點,憑着想象,自然是放不起來的。

有他在,很快,那紙鳶就高高的放到了空中,她拿着線軸,逆風跑着,風吹在臉上,有些疼痛,而,他的話語,就這麼和煦地拂進她的耳中,不時指點她放飛過程中的不足之處。

她很聰明,他一提點,就能領悟,所以,到了後來,更多的時候,是他默默地隨她一起奔着,看那紙鳶高高地飄揚在一輪彎月的穹空。

她越奔越快,不自覺得地越奔越快,她似乎能覺到,父親就在那些繁星閃爍的雲層後看着她,依舊那樣慈藹,依舊那樣關愛地看着她。

他說過,只要跑得快,紙鳶就會藉着逆風的風力,放得越高,所以,她想讓紙鳶飛得更高啊。

固然,那紙鳶的圖案是不應景的。

手裡的線也越放越多。

“小心!”

耳邊旦聽得這一句話響時,她突然覺得撞到軟綿綿的一堵牆,措不及防地。

然後,那堵牆抱着她,她收不住步子,竟壓倒了那堵牆。

他抱着她,她收不住步子,而他急於擰身避開前面那棵樹,就這樣,她壓倒了他。

不早一刻,不晚一刻。

不多一分距離,不少一分距離。

他和她倒在那棵巍峨參天的古樹前。

跌落的剎那,她下意識地去握緊手裡的線軸。

這一次,和方纔不同,她想握住線軸。

然,剛剛放線放得太快,她收不住,此時,那紙鳶便似要藉着風力離她而去。

線,因她的用力,在她的手心勒出一道紅紅的印子。

而,她只有一隻手可以去握,另一隻手,她必須拿住線軸。

這一刻,她忘記自己壓在他身上,等到他的手代她用力地握住那提線時,她方看到,這姿勢的不妥。

即便,他是她的夫君。

這樣緊密的貼合,讓她的臉色微變,再顧不得紙鳶,鬆開那提線,一隻手撐地就要起來,一撐間,她想她身子的份量該是壓到他了,因爲,他的神色,有轉瞬即逝的痛楚。

她忙站起身子:

“皇上,臣妾——”

本來要說出口的‘失儀’二字被她生生地嚥了下去,那日的情景又出現在眼前,這二子,雖是慣常的,她想,她是不會在他跟前再用的了。

“壓到您了?”

換了這一句,卻愈顯曖昧。

“沒。”他站起身,手似乎撫了一下背,然後,說出簡單的這一字,用力拽緊手裡的紙鳶提線,遞予她,“給。”

她伸出手,纔要接着那提線,卻發現,提線上,印了一絲的紅色。她望向他的手心,那裡,不止被勒出細細的紅印子,甚至於,還有血,一滴一滴的濺落。

“皇上——”她輕輕喚出一聲,竟忘了去接那提線。

“拿着線。”他沉聲道。

他一直就是這樣專制。

說什麼話,做什麼事,似乎都是她欠他一樣。

也許就是這樣,她進宮那時開始,就註定是她欠了他。

他要的是慕湮,是她自己,拿了那枝簪花,一併把自己送入了這禁宮。

路,只要活着,終究是要走下去的。

哪怕他對她再怎樣,現在,他是爲了幫她握住提線,才受了傷,她就不能坐視不禮,取出絲帕,甫要替他去拭那血漬,他卻拒絕道:

“不礙事。若你還有未許完的願,繼續放罷。”

她伸手接過提線,絲帕還是藉着這一接,覆到他的傷口。

他沒有拒絕她的絲帕,兀自捂住傷口。

月色如水下,萬闌俱靜,他,一襲絳紫的袍衫站在那,黝深的瞳眸凝着眼前的女子。

她,雪色的紗裙,隨着漸大的晚風飄揚着,那紙鳶卻在她準備再次奔跑時,沒有任何預兆地,就摔落在地。

她的心,突地一沉,見他更深地凝住她時,她的脣邊,卻綻開一抹蒼白的笑意:

“呵呵,臣妾真的很傻,竟然也以爲,紙鳶放得越高,就可以讓天上的人,聽到自己想說的話。真的很傻。”

眸裡有霧氣湮上,她擡起臉,那些霧氣須臾破散後,就都倒流回去。

有些澀,有些疼。

但,隨着下一陣風的吹過,都不會留有痕跡。

“怎麼了?”他的聲音低低地在她耳邊響起。

“進沙子了。”她竭力讓自己的嗓音保持平和,卻還是有一絲沒有抑制的哽咽。

而她的眸底,是沒有淚的。

那絲哽咽是落進心底柔軟處後發出的迴音。

“是眼底進了沙,還是心裡呢?”他彷彿洞悉一切地問出這句話。

她的脣囁嚅了一下,卻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的手復拿過她的提線,然後,不一會,他就將那紙鳶放飛了起來,比她放得更高,更遠,她望着那繁星閃閃的夜空,知道,有一種高度,有一種遠度,是她不能企及的。

再怎樣努力,都達不到。

而她,也從來不要達到。

她只要安穩的現狀,只是如此。

可惜,連她最親的人,都不會理解她。

她被誤解後所能做的,竟是寄託於早不在人世的父親的諒解。

因爲,她怕撐不住,她怕就這樣放棄。

眼見着那紙鳶飛到最高,她看到,他的手用力一扯,那紙鳶飄飄蕩蕩,飛得更遠了去。

“飛得再高,線若被人握住,就註定會失去。”他說出這句話,凝向她,他看得懂她臉上的失落,“紙鳶本是脆弱的,又怎能替你捎去心願呢?”

是啊,這就是她又一次的自欺欺人。

宮裡這種古老的傳統,不過是寂寞嬪妃的自欺欺人。

他走近她,高大的身子在她的臉上投下些許陰影,隨後,他溫暖的手捧住她的臉:

“不論沙落進哪裡,只要把它吹出來,就不會再讓自己難受。”

不知爲什麼,她沒有掙開他的手,他的眼底,彷彿有一種磁力,讓她無法逃避。

他手心的傷痕有些咯着她嬌嫩的臉頰,但,這些許的咯意,讓她知道,並非柔軟纔是對自己好的。

驀地,他輕輕吹着她的眼睛,冰冰涼涼的,帶着麝蘭氣息,那些澀苦隨着這一吹,皆化爲清冷。

“這個世上,不是你對別人好,別人就一定會領情,譬如現在,我替你吹沙,你心裡,是否記着呢?”他的話說得極輕極緩,卻字字重重地落進她的心底。

正如他所說,她的心意,哪怕是好的,未必是別人要的。

納蘭薔如是,納蘭祿亦如是。

而他替她吹沙子,難道,她就真能記進心裡去嗎?

她對他,始終還是有着隔閡和牴觸的情緒。

“爲自己好好地活,不然,你對不起的,就是自個以及真正關心你,希望你快樂的人。”他繼續說出這句話,手離開她的臉,“人,自私一點,會活得比較痛快。”

他能覺到他手心裡,她臉頰的冰冷。

他很想溫暖她的臉,溫暖她的心。

然,他也知道,這,不是他該想的!

否則——

沒有否則。

只今晚,他無意看到她的軟弱,才讓他的心,有一瞬的軟弱,如此罷了。

“嗯。”她輕輕應出這一聲。

她所想的,他都知道。

她所想不通的,他只一句,就挑開了去。

原來,當局者迷,說得就是她這種人。

她低下螓首,心裡百轉千回。

一低首間的嫵媚,用在她的身上,是貼切的。然,她不知道。

他,終是知道。

“夜已深,臣妾告退。”她躬身行禮。

她要的寄託,其實,本質上一直都是脆弱的,不過是表面粉飾的堅強。

可,再怎樣,之前的種種,是她自己的選擇。

今後如何,也都是她一個人要走的路。

哪怕,被人誤解,被人奚落,又如何呢?

總有人會念着她的好,希望她也好好的過下去。

哪怕,這樣的人,只剩最後一個,她相信,那一個人,就是她繼續的理由。

譬如,母親。

他頷首,注視着她離去的方向,絳紫的袍子飛舞着,他突然想起來,忘記囑咐她,今晚的事不可以告訴別人。

這一念起,他自嘲地笑了一下,這裡不是麝山,即便她要告訴別人,卻是沒有絲毫影響的。

他從草坪上撿起那隻紙鳶,而夕顏在施禮後,得到他的默允,方匆匆往林外行去。

離秋及一衆宮人候在原地,見夕顏出來,兩手空空,不見紙鳶,但,作爲奴婢的她們自然並不能多問。

夕顏看到她們,躊躇了一下,卻仍是噤了聲。

軒轅聿是帝王,又豈是她們攔得住的呢?

甫上輦,夕顏輕聲吩咐:

“離秋,明日你再去問蘇太醫照原來的方子開幾副藥來。剛剛放太久的紙鳶,似乎本宮身上又過敏了。”

“諾。”

離秋躬身應命前,皺了一下眉。

上次的藥娘娘說要無根水爲引,親自收了去,卻未見熬用,這回子又要,應該並不是過敏那樣簡單吧。

可,對於主子的吩咐,再怎樣疑心,她都是不能問的。

肩輦的雪紗放下,這幾日來,第一次,夕顏覺得有些睏意襲來,支着頤,方要閉闔雙眸小憩一會,忽然,肩輦一頓。

隔着朦朧的雪紗,旦見前面,是一身着粉色紗裙的女子,夜色裡,這抹粉恰是份外的醒目。

一旁扶着那女子的小丫鬟忙俯下身子,道:

“我家小姐喝多了,不好意思,驚擾到主子了。”

夕顏的眉稍顰了下,果然,這女子並不是宮裡的,難道——

正想着,只見,甬道上,李公公匆匆奔來,見夕顏的肩輦停着,微愣一愣,人卻已奔到跟前,自是避不過去的。

“奴才參見醉妃娘娘。”

“平身。”夕顏淡淡道。

“醉妃娘娘,皇上設宴餞別西侍中的三小姐,沒成想,西小姐不勝酒力,先行離席了。”

夕顏掀開雪紗,瞧了一眼四周,原來,肩輦已行至天曌宮外。

今晚,離席的,又豈止是西藺姈呢?

怪不得,他會陪自己放紙鳶,是他亦不勝酒力,或者說,由於其他的原因呢?

“李公公是來扶西小姐回去,還是——”夕顏頓了一下,等着李公公應答。

“皇上吩咐奴才送西小姐出宮。”

“下輦。”夕顏吩咐道。

離秋忙搭上手,扶夕顏下得肩輦。

“夜深了,風又大,這麼走出去,速度既慢,必會受涼。”夕顏淡淡地道,“就用本宮的肩輦送西小姐出宮吧。”

如此出宮,平白地會落人話根。

不管納蘭祿的話是否爲假,卻可見,暗地裡,軒轅聿和西藺姈的關係是令人腹誹的。

不如用她的肩輦送出去,還省了些是非。

她不是念着剛剛軒轅聿替她吹眼睛而還他這一恩情,只是,她不希望,再有更多的流言於大婚前傳出。

“娘娘,這可使不得呀。”李公公忙道。

宮裡,從二品妃位以上出入方有肩輦,這肩輦不僅是榮譽的象徵,更是一種宮裡暢行無阻的標誌。

是以,李公公哪怕同樣認爲用肩輦送西藺姈出宮是極好的法子,也是要先推辭一番纔算是個禮數。

這宮裡的虛僞,本就如此的冗多。

夕顏自是聽得明白:

“西家三小姐日後是本宮的嫂子,本宮自然不把她當外人,倒是李公公,再這麼推辭,豈不讓本宮與西小姐生份了呢?”

“諾。”

李公公躬身間,喚一旁的小丫鬟扶着西藺姈往肩輦而去。

西藺姈醉得真是不輕啊,踉蹌的步子沒走幾步,竟一下子被裙裾絆到,眼見是要跌了下去,夕顏恰離她最近,沒有任何考慮,急步上前略扶住了她。

與其說是扶,不如說是西藺姈整個身子趴在夕顏的肩上,原來扶着西藺姈的小丫鬟面對沉醉的西藺姈根本使不上一點的力。

縱然西藺姈也是纖纖女子,可,個子卻比夕顏要高出些許,加上酒醉身沉,夕顏措不及防地被她重重一壓,步子不禁往後一退。

離秋眼明手快擋住夕顏,夕顏順勢把西藺姈扶起,一旁李公公被剛剛一下子駭得腦門心直冒冷汗,忙喚道:

“你們都杵在那幹嘛,萬一娘娘有什麼閃失,你們擔待得起嗎?”

一旁佇立的宮人這纔回過神來,紛紛上前相攙,這一攙不打緊,西藺姈眉心一皺,只聽‘哇’地一聲,竟嘔吐了起來。

衆人皆面面相覷,一時不知怎麼辦好。

這無疑是犯上的,旦凡不論哪宮的主子都下不得臉來,何況,如今這位又是正當寵的醉妃娘娘。

“爾等速扶西家小姐上輦。”

夕顏依舊淡淡地道,遂撤出扶住西藺姈的手。

她的身上,都是些污物,她素來是有潔癖的,可如今,她總不能對一個酒醉的人說什麼,況且也是她要用肩輦送西藺姈,也是她自己去扶的她。

“還不快點,快!”李公公接近低吼地催着,好不容易把西藺姈扶上肩輦,他忙回過身來,夕顏早緩步往前走去。

李公公不愧是伺候御前多年的,忙急奔幾步,至夕顏跟前,打了個尖,道:

“娘娘,不如到天曌宮後的溫泉梳洗一下,奴才讓離秋回宮替您取些趕緊的衣物來,您梳洗好了,肩輦也該回來了,您看可好?”

他這主意不得不說是好的,只是天曌宮後的溫泉沒有帝王的諭旨,她又並非侍寢,真的可以用嗎?

李公公似是瞧出她的猶豫,忙道:

“娘娘是從一品妃位,按着規矩,是可以享用溫泉的,皇上若知娘娘爲了西家三小姐這般,定也是允的。”

這話甫出口,他突覺不妥,不由立刻噤聲,只偷瞧夕顏的臉色似乎並無變化。

“那,有勞公公了。”

“娘娘,奴婢替您回宮取乾淨的衣物來。”離秋會意地道。

“速去速回。”她囑咐了一句。

“請娘娘隨奴才來。”李公公在前引路。

夕顏隨着他步去,這是她第一次踏足皇室的溫泉池,幾攏翠竹掩映下,有白煙嫋嫋,襯着此時的夜色,宛如仙境一般。

“你們在這候着即可。”夕顏吩咐道,“離秋若來了,讓她進來。”

她不太喜歡別人伺候沐浴,尤其此時,她嫌身上污漬,更不願人陪着。

“諾。”

“娘娘,還是讓人隨伺溫泉罷。”李公公有些吞吐。

“不妨事。”

“清泉靠裡的池偏深。請娘娘千萬小心,奴才等就在外候着,有事您喚一聲。”李公公復躬身,道。

這裡的溫泉皆取自天然泉水,每處池泉的蓄池都較深,雖不至有什麼危險,做爲奴才的他,眼見娘娘要單獨進入,還是必要囑咐的。

夕顏頷首,獨自一人,邁進溫泉池,這裡的溫泉共分三處,龍泉、鳳泉,以及現在她所進的清泉。

顧名思義,前兩泉是帝后專用,惟獨清泉是嬪妃所用。

輕解紗裙,她細細用一旁的綿巾將肌膚上的粘漬擦了,才踏入泉中。

汩汩的暖泉包圍着她,確是舒服的,縱然三月的天有些涼,可這裡,因着常年溫水縈繞,此時,倒讓她微微沁出些汗來。

不過,這些汗卻是乾爽的,並不讓人覺到絲毫的不快。

她將身子浸在溫泉池裡,渾身說不出來的舒暢,一直緊繃的思緒被溫泉水一衝,睏意不期而至,她的神思漸漸恍惚,眸子閉闔,竟墜入了夢境。

半夢半醒之間,彷彿聽到有步履聲傳來,由遠及近,很輕,卻,清晰地映進她的耳中。

離秋這麼快就來了?

夕顏的手臂本垂在溫泉池畔,此時忽然覺到有些許的冷風嗖嗖地傳來,她下意識地縮了一下,卻被什麼壓住一般。

她一驚,睡意頓時全無,睜開眸子,正對上西藺姝那雙含笑的眼睛。

西藺姝仍穿着淡淡的粉,西家的女子,看來,真的尤其鍾愛這種粉。

她不喜歡沐浴的時候,有閒人進來,但,姑且不論西藺姝是怎樣進得這裡,她更不能容忍的,卻是另外一樁——

西藺姝的手裡仍抱着那隻雪白的波斯貓,俯低身子,笑凝着她,而西藺姝赤着的腳卻踏在她的手臂上。

“姝美人,放肆!”

夕顏下意識要抽出自己的胳膊,雖然西藺姝足上的力氣並不大,可,這樣的羞辱,她從小到大,何曾受過呢?

羞辱,是啊,自小在父親的庇護下,她真的沒有受過任何羞辱,連委屈都沒受過分毫。

除了不自由。

可,如今,除了不自由外,她好累,所以,剛剛纔會昏昏欲睡。

儘管這裡是天曌宮。

此時,西藺姝的動作,她的睡意全無,語意裡也滿是不再抑制的慍意。

但,她想抽出胳膊的動作稍滯了一滯,這裡四面鋪的都是玉磚,很滑,若西藺姝因她這一抽,驟然摔倒,卻是不好的。

“放肆?只不知是嬪妾放肆,還是娘娘另有所謀呢?”

西藺姝輕輕笑出了聲,她的身子俯得越低,這樣一來,夕顏的手臂終是疼痛起來。

“姝美人,你若再這樣,休怪本宮喚人了。”

“你喚啊,只要你一喚人,進來的宮女必會看到,嬪妾掉入這池中。你可知道,這裡分淺池和深池。沿邊的,就是淺池,那一邊,則是深池,當然,沒有人會往那深池裡去,除非,是被人蓄意所害。”

夕顏記得李公公的提醒,這裡的溫泉是在天然的泉眼上闢建,靠玉石邊沿的池,清可見底,並不深,然,往裡的那泓溫泉水,恰是深黝的墨綠色。

若是清醒的人,自然不會踏足彼處,但,若如西藺姝口中所言,被人陷害,自另當別論。

“姝美人,你以爲這樣脅迫本宮,本宮就任你欺負不成?”她靜靜說出這一句話,複道,“在宮裡,你是低位,本宮是高位,在外人眼前,本宮正當寵,而你的恩寵如日薄西山,你說,她們會相信,本宮意圖陷害你,還是,你意圖加害本宮呢?”

這句話說得真是尖酸呢,可,也惟能這麼說才能壓下西藺姝侍寵生驕的性子。

這樣的性子對西藺姝,沒有一絲的好處。這三年,若不是軒轅聿,她很難想象,西藺姝是否還能這樣安然地活着。

看來,他對西藺姝,確是真心的。

她另外一隻手,從髮髻上取下僅剩用來綰髮的珠簪,青絲覆蓋下,緩緩道:

“若你還不挪開,那麼,本宮可以保證,本宮的手臂上會出現一道傷痕,那時,無論這份別有用心,你怎麼向外人說,只怕,受罰的終究是你。當然,若你的水性不佳,撐不到宮人進來相救,或許,白白地賠了自己的命也未可知。”

她不喜歡被人要挾,一點都不。

即便,眼前的女子,是她應允過軒轅聿要庇護的,可,不代表,西藺姝無論做怎樣出格的事,她都會默允。

尤其,這種出格的事,帶着爭風吃醋的味道,更讓她覺得厭煩。

西藺姝的腳下復加了幾分力,而後,終是移開,夕顏並沒有看自己的手臂,上面傳來的觸痛感,讓她知道,必定是留下了印子。

“是嬪妾的錯了,和娘娘開玩笑,沒料想娘娘竟當真起來。”西藺姝盈盈笑道,乾脆蹲下身子,吹氣若蘭地道,“今日,聽聞嬪妾的妹妹得罪了娘娘,嬪妾特意來向娘娘賠禮的。”

她手上抱着的那隻貓,茸茸的貓毛拂着夕顏的肩膀,一藍一綠的眼睛在此時的白煙嫋嫋中,只讓人覺得詭異莫名。

“本宮並沒有往心裡去,若姝美人爲此而來,大可不必。念你初犯,本宮不予追究,退下罷。”

“退下?娘娘,嬪妾若這麼退下,娘娘心裡的結豈不束得更緊啊。您看,這隻貓漂亮嗎?”她的聲音低暗,將那隻貓愈近地抱向夕顏。

那隻貓低低地發出一聲叫,這聲叫,帶着幾分慵懶,更多的,是一種說不出的來的詭異。

西藺姝的手輕輕地撫到夕顏握住簪子的那隻手上,她的指尖冰冷,讓夕顏本來溫潤的肌膚上起了一層細細的粒子。

“這隻貓呀,是先皇后最喜歡的,可惜,八年前先皇后難產薨逝,這隻貓讓皇上交於一名忠於先皇后的宮女私下餵養,再沒有昔日的風采,幸好,我進了宮,才發現,這貓,似乎——”西藺姝的聲音愈輕,帶着幾分如同貓一樣曖昧的尾音,“有先皇后的魂魄附身,看到那些迷惑皇上的妖孽,就會象現在這般地叫呢。”

“姝美人!請你出去。”夕顏的肌膚猶裸露在水裡,藉着溫泉的蒸氣,方掩去些許的尷尬,這也代表她不能冒然起身,因爲,最近的綿巾在離手一丈處。

哪怕,西藺姝同是女子,可夕顏不願意就這樣走出溫泉池。

“呵呵,娘娘,你聽,這貓好象在對你叫呢。你知道嗎,這裡,無諭可入的低位嬪妃,只有我。你想不到吧,對,皇上就是這樣寵我。至於你,我真的想不出,到底哪裡吸引皇上,臉雖美,論其他的,可是差得太遠了。”西藺姝的聲音極柔極緩,聽進夕顏的耳裡,卻犯出一層再掩不住的厭惡之色。

夕顏的眸華轉望向西藺姝,聲音漸冷:

“你可知道,你現在所做的一切,並不能讓皇上對你的寵愛再多增一分,也並不能讓本宮所獲得的少一毫。”

“是嗎?”隨着這一語,西藺姝驟然把夕顏的簪子劈手奪過,接着,一聲悽利的慘叫聲響徹整座溫泉池。

但,不是人的叫,而是貓的。

那隻簪子就這樣扎進貓柔軟的後腿裡,腥紅的血剎那間將碧池的水染紅。

夕顏最怕看的就是大量涌出的血,她小臉蒼白,下意識地向後避去。

而西藺姝的脣邊勾起一道完美的弧度,這道弧度隨着簪子落地,她的聲音帶着驚恐喊出:

“皇上——”

夕顏只覺得渾身無力,那些血好象快把她吞沒似的,她從小看到流血的機會不多,只偶爾在府中的廚房看到過年宰殺家禽,以及父親有一次負傷回來時,她曉得她是怕血的。

此時眼前的場景,更讓她和那晚泰遠樓的絕殺聯繫起來。

她不知所措地向後退去,她想避開這些血,避開!

本來清澈的溫泉池,現在,只讓她覺得懼怕。

似乎聽到軒轅聿低斥了一聲什麼,可她腦子裡嗡嗡一片,聽不清他在說什麼。

至多是他在斥責她吧。

畢竟,這是先皇后的貓啊,她明白他一定對先皇后是有情意的,這份情意的重量,使得,他對姝美人也是不同的。

那現在,他一定以爲是她傷了先皇后的貓。

理由很簡單,也很實在。

嫉妒。

這,纔是姝美人今晚來此所要的。

她再如何防,終究是被她算計了。

或者,應該說,她今晚的心思本就十分的紊亂,根本無暇以對姝美人的步步攻心。

她向後退去,腳底突然一個倒滑,尚沒有反映過來,身子猛地下墜,足尖再踩不到底。

這裡,是深池!

軒轅聿是一個人入內的,身後並沒有跟着宮人。

西藺姝震驚地站在一旁,她沒有想到,軒轅聿竟這麼快會用這樣含着慍意的口氣對她說話。

她真的沒有想到。

她懷裡的貓因爲疼痛,不停地嘶叫着,而她的腦海裡,反覆迴旋着,是軒轅聿方纔那一句話:

“出去!”

簡單的兩個字,可,背後的意味,卻並不是簡單的。

她看着他,他已迅疾地踏進池裡,並不顧身上的袍服悉數被濡溼。

神恍間,她看到他脫下外袍,緊緊裹住從深池裡撈起的那個女子。

他把她包裹得那麼好,而夕顏並沒有暈過去,更沒有溺斃,只是不停嗆着水,身子在他的袍子裡瑟瑟發着抖。

“皇上,您讓嬪妾走嗎?”

她問出這句話,幾乎帶着絕望,淚,一顆一顆濺落。

“她傷了姐姐的貓,您還這麼護她?”

不甘心地,她再加了這句話。

軒轅聿的周身彷彿籠着一層寒冷剔骨的冰魄,他深黝的眸子凝定她,那裡,不再有以往令她心醉的爍爍繁星,有的,僅是生疏漠嚴,他的手握住懷裡夕顏的手,展開向她,只這一個動作,她意識到自己的紕漏在哪。

那掉落在地的簪子上面,除去簪尖的貓血,並無一絲的血痕。

而,那女子瑩白如玉的手心,卻錯陌着一些新的傷痕,如果是她用簪子戳傷貓,那麼,那樣的力度,必定會在簪子上留下痕跡。

一瞬間,她也意識到,彼時,夕顏並沒有想反暗算她,是以,握住簪子的手並沒有用力。

而她呢,她以爲,夕顏是存了對付她的心思的,所以,她要先下手爲強。

一切不過是她的紕漏,也是她的咎由自取。

一次又一次的嫉妒,使她終於喪失了理智。

今晚,她的三妹被召進宮,讓她再壓抑不去這些嫉妒。

她陪酒在側,看着容貌酷似先皇后的三妹,看着軒轅聿的欲言又止,她只能一杯一杯的勸酒,一杯一杯地讓三妹醉去……

她無法直接對付自己的三妹,卻意外引來了醉妃,讓她想不到的是,連這位醉妃,都是她不能得罪的。

原來,她纔是最可憐的,最一無是處的。

哪怕,她是西藺媺的妹妹,帶給她的,也不過是看似隆寵的三年。

她以爲自己很聰明,然,她忘記了,眼前的男子,不僅是她的夫君,更是執掌一國的王。

她的伎倆,在他的眼底,根本是無所遁形。

在尊嚴被一層一層剝離怠盡前,她悵然地往池外奔去。

她恨他懷裡的那個女子,她恨她!

她,恨所有奪去軒轅聿的女子!

軒轅聿抱着夕顏,她小小的身子蜷在那衣袍裡,仍在不停地咳着水。

她,竟然是不諳水性的。

那處深池其實並不算很深,只是對於她來說,或許就是滅頂的災難。

此時,是她柔弱的一面,她很乖地蜷在那,輕盈的身子幾乎沒有一點份量。

如果,他晚來一刻,那麼——

他止住這個念頭,不再想下去。

他怎麼可能會晚來。

一切,都在他的把控中,不會有任何例外。

包括,西藺姝今晚的所爲,其實,也是因着今晚的誘因,不是嗎?

隨着咳出最後一口水,夕顏終於緩過一口氣來,剛剛,在水沒頂的剎那,她幾乎以爲自己就要死去,卻沒有想到,不過是片刻生命抽離的感覺。

生死一線,真的只是一線。

她的手下意識地抓住可以抓的東西,她總感覺會再掉進那看上去溫暖,卻帶給她絕望冰冷的水裡。

她用力地抓住,眼前只晃過一片血色。

她想尖叫,因爲害怕,可,她的喉裡,全是辛辣的感覺,叫不出一點的聲音,朦朧裡,似乎聽到有人嘆息。

那聲嘆息,那麼深,那麼遠,溢進她的心底,帶給她安靜的感覺。

離秋取了乾淨衣物到的時候,正看到皇上抱着醉妃從溫泉池中起來,一旁是臉上猶有驚色的李公公。

離秋躬身行禮間,似乎有種恍然熟悉的感覺油然而生。

這樣的情景,她曾經看到過一次,當時,還是她伺候先皇后的時候,先皇后因身子虛寒,每日都要在鳳池浸泡,那一日,不知怎地,腿抽了筋,皇上恰好在旁,也這樣抱着她出了溫泉池。

這宮裡,他在人前抱過的女子,似乎只有倆人。

難道——

離秋止了念頭,依舊眼觀鼻鼻觀心,主子如何,她再怎樣想都是無用的。從八年前開始,她就深深意識到這種無用,哪怕,她曾經那麼竭力想維護主子,卻還是功虧一簣。

倘若不是先皇后,她現在該去的地方,只有一個。

先皇后是那樣善良的一個人,可惜,這宮裡,並不是善良,就能活得愈久。

她把臉垂得更低,看到,皇上抱着醉妃,一徑地往外走去,那個方向是通往正殿的。

“你,過來。”

她聽到皇上喚了她一聲,忙捧着手裡的衣物緊隨了上去。

進得正殿,她對這裡並不陌生,因爲,那一日,皇上也是抱着先皇后進了正殿,她在帳幔前止了步子,和那時一樣,卻聽得裡面皇上吩咐道:

“你進來,替醉妃更衣。”

她記得那一日,是皇上親自替先皇后更的衣,她站在帳幔前,說是說隨伺,其實她曉得,不過是一種規矩,因爲太后不喜歡先皇后,若被太后知道大白日,先皇后逗留在正殿,肯定又是一頓責罰。所以,皇上才讓她候着,只是,這一候,卻有半個時辰之久。

她略收回心神,忙躬身進內,瞧見,醉妃依舊瑟瑟發着抖,小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

“諾。”她應聲上前,皇上卻徑直退出了仗幔外,他吩咐的聲音隔着帳幔傳來:

“速傳蘇太醫。”

外面是小李子的應聲。

“娘娘,奴婢來晚了。”離秋輕聲。

夕顏身上還是淌着水漬,此時,把那明黃褥子鋪就的龍榻弄得溼了一大塊,她下意識想欠身下來,卻發現,絲履尚留在溫泉池邊。

“娘娘,奴婢伺候您先更衣。”

離秋上得前,將乾淨的衣物展開,幸好殿裡有乾的綿巾,夕顏自己將身子擦乾,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就換上裙衫。

她的情況其實並不算好,心裡還有着餘悸,眼前反覆出現着那泓血水,雖竭力剋制着,身子的瑟瑟發抖隨着裙衫的穿好,並未好轉。

“娘娘——”離秋有些擔憂地喚她。

“我沒事。”夕顏纔想吩咐離秋把絲履取回,卻見軒轅聿掀開帳幔走了進來。

她蒼白的臉此時突然湮了一絲紅暈。

離秋忙躬站到一旁,軒轅聿已走到夕顏跟前,他的手裡,拿着一瓶膏藥,現在,他執起夕顏的手,能覺到夕顏手心的冰冷。

她,不會還是着了涼吧?

哪怕,適才,他已用最快的速度抱她過來。

“臣妾可以自己來。”夕顏的聲音很輕,語音甚至還是不穩地就說出這句拒絕的話。

“那方纔怎麼不自個從池裡浮起來?”軒轅聿冷冷說出這句話,手用力地攤開她的手心。

“痛……”她低低吟了一聲,第一次,不再故作堅強。

他是故意用這麼大的力氣,也是第一次,對女子用這種力氣,帶着說不出來的意味。

不過很好,她還知道痛。

他倒出膏藥,小心翼翼地替她塗在手心的傷痕處,那些膏藥很清冷,也很舒服,他塗得很慢,慢到,連蘇太醫奉諭在外,李公公探了兩次頭都不敢打斷。

他手上的力氣隨着塗藥慢慢地變小,她的手很纖細,柔柔軟軟的,和她的性子一點都不一樣。

是的,她很倔強,倒確實象足納蘭敬德這個老匹夫。

腦海裡閃過納蘭敬德四個字時,他握住她手的力氣也沒有增加一分,只是,終於塗完了最後一道傷痕處。

她的身子不再瑟瑟發抖,彼時因爲貓血帶來的恐怖,也逐漸消退。

“謝謝。”她很低的說出這句話,沒有用任何冠冕的稱謂,“皇上,您手上的傷好些了嗎?”

她擡起一直低垂的眸子,下意識去瞧他手心的傷,卻只看到他收回的手。

他淡漠地道:

“進來罷。”

蘇太醫一溜小跑進殿,懸絲切脈加開藥,折騰了一柱香的功夫,蘇太醫退出殿外去熬湯藥時,不覺夜倒是深沉了,殿外,開始下起雨來。

李公公進得內殿在旁聽着召喚。

“皇上,時辰不早了,您早些安置吧。”李公公終是忍不住,輕聲稟道。

“臣妾——”夕顏聽得懂李公公的意思,倘若她佔着龍榻,他又該怎麼安置呢?

“朕今晚翻了誰的牌子?”軒轅聿瞧了一眼殿外,突然發問。

李公公一愣,旋即回道:

“回皇上,您今晚沒翻牌子。”

“傳朕口諭,宣姝美人侍寢。”軒轅聿起身,往外行去。

“諾!”李公公忙緊隨其後,一併出了殿外。

甫出殿,突聽得軒轅聿低聲道:

“驃騎將軍還在御書房罷?”

“是,大將軍一直都在等着皇上!”李公公立刻反映過來,接着道,“那皇上,奴才暫不宣彤史。”

“嗯。”軒轅聿哼了一聲,返身往御書房行去。

李公公一摸額頭,果然沁了些許汗,還好伺候皇上多年,這點事還是拎得清的,不然如果他去傳了彤史宣姝美人侍寢,倒真是犯了錯。

畢竟,溫泉一事,明顯,皇上對姝美人是動了怒的。

先是皇上餞行西府三小姐,姝美人陪宴,西府三小姐竟會喝醉。然後,驃騎將軍有急事相奏,皇上提前離席去了御書房。卻不知姝美人不顧宮人的勸止,執意也進了那池子,結果,送西府三小姐至宮門回來的他只能將此事速稟了皇上,皇上聞知後,即刻擱下驃騎將軍從御書房出來,獨自進池後不久,就看到姝美人繃着臉奔出來,接着又過一會,方是皇上抱着醉妃出來。

顯而易見,皇上今晚突然對醉妃上了心,否則不會讓出主殿給她,雖然這份心不放在明處,然,他看得懂。

不過,也只是看得懂,至於皇上是怎麼想的,遠不是他這個奴才所能猜度的。

他吩咐一旁的宮人:

“趕緊伺候娘娘歇下。”

“諾。”一衆宮人應聲。

殿內,夕顏正要吩咐離秋去取絲履,卻見離秋驀地一笑:

“娘娘,奴婢伺候您歇下吧,這宮門都下了鎖,您若再要出去,豈不是費了周折,況且,奴婢瞧皇上的意思,是讓娘娘留在這了。”

“這怎麼可以。”夕顏的足尖纔要掂地,猶豫間,卻是魚貫入內的宮人。

莫竹走在最前面,她俯身:

“奴婢伺候娘娘安置,請娘娘先用湯藥。”

餘下的幾名宮人則將濡溼的錦褥悉數換去。

Wшw⊕ тt kan⊕ ¢ O 留宿主殿,這是先皇后都沒有過的殊榮。

或許是因爲殿外開始下的雨。

或許是因爲夕顏不慎着了涼。

或許是因爲——

或許,什麼都不因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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