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國,鳳翔宮。
殿內,縱然攏了一些安息香,還是阻不住血氣的濃郁。
鳳夫人慕湮臉色蒼白,雙眸緊緊閉着,青絲被汗水濡溼,此時,都黏在她的臉側,襯得她本就小巧的臉十分瘦削。
“參見吾上。”隨着醫女、宮人一疊聲的請安,百里南,緩緩步入殿內。
他徑直走到榻前,早有醫女上前稟道:
“君上,娘娘小產了,但,娘娘的玉體加以調養,定會恢復如初。”
如初。
真能如初嗎?
百里南沉默,甫啓脣時,只道:
“都先退下。”
“是。”
偌大的殿內,隨着一衆人等的推出,愈漸空曠起來。
爲了她,他特意赦造這座鳳翔宮,只是,這宮,即便再以金爲地,以玉爲階,始終不能讓她的眼底,起一絲的燦爛。
他的手,欲替她拭去耳際猶在沁出的汗水,卻還是僵滯在了半空,最後,僅悵然地收回。
收回間,她驀地發出一聲低吟,隨後,慢慢睜開眸子,因着面色蒼白,她的瞳眸黑得彷彿濃墨一般,卻,沒有一點的光澤。
“君上……”她的聲音仍是虛弱的,蓋在她身上的錦被動了一動,他知道,她的手撫上了她的小腹。
只是那裡,再沒有了她所期許的孩子。
她的期許,和宮中其他女子的期許不一樣。
他明白,她要的,僅是一份寄託。
然,他無法許她。
他看到她的眼底,旋即涌上無法抑制的悲慟。
她一直以來,都是淡漠疏離的樣子,這一刻,那麼悲慟,讓她顯得有些許的真實。
是的,真實。
在他的心裡,總覺得她始終是虛幻地存在於這座夜宮,或許,下一個轉眸,他就發現,她不在了。
他的手,終是隨着這一念起時,覆住她在錦被下的手,她的手,因他這一覆,竟閃躲似地往上移去,他隨着她,一併移去,牢牢地,隔着錦被,將她的手覆住。
“湮兒,好好調養身子。”
“沒有了……”她的目光沒有再望向他,失神地說出這句話,脣邊綻出一朵彷彿最美的鮮花開到枯萎的笑容,“沒有了,也好……”
一語落時,她的眼角。一顆淚珠,就這般墜落了下來,落在他覆住的手背上,他不知道能說什麼,因爲,他知道,現在,什麼都是說不得的。
甚至於,替她拭去眼角的淚水,都不能夠。
慕湮在錦被下的手,微微動了一動,接着,掙脫他的相覆,再伸出錦被時,手裡,赫然提着一個香囊,她把香囊放到了百里南的眼前,語音輕柔,沒有帶一絲的哽意:
“君上,以後,再不需要這個了。您,收回吧。”
她的眸底,淚水,早已消失,只剩下,那朵漸漸敗去的笑靨。
他望着那香囊,眸華一暗,原來,她知道了。
她的身份,註定,他無法給她孩子。
縱容,他對她,真的不同於其他的嬪妃。
這三年來,每每,聽到她在鳳翔宮獨自撫着箏曲,他很想以笛音相和,只是,她卻再不撫那首《鳳徊心》,也使得他,再找不到理由去和。
鳳徊心,很美。
可,能徊心嗎?
“君上,臣妾累了,您回去罷。”她鬆開提着香囊的手,最後,淡淡一笑,兀自,把身子縮進錦被中。
烏黑的髮絲覆住了她大半的面容,他再看不到,她的臉……
頤和殿內,共設了十桌,除正中主桌,由高位嬪妃伴太后同坐之外,後宮其餘嬪妃皆坐在主桌下手的五桌,再靠外沿的四桌坐了王爺、重臣的女眷。
夕顏和皇后分坐太后左、右兩側,太后旁邊,另有一個位置是留給軒轅聿的,今晚,因着夕顏有孕,這位置是留在左側,而並非靠皇后的右側。
此時,這位置仍是空落着,軒轅聿要待到兩儀宴過半晌,方會起駕至此。
兩個月的時間,再次面對皇家觥籌交錯的夜宴時,夕顏有些許的不適應,她甚至有些忘記,那些冗繁的用膳順序。
然,今晚,雖是巽帝軒轅聿的凱旋,她因着腹中的孩子,卻亦成了這場夜宴諸妃關注的其中一個焦點。
另一個焦點,則是今晚,軒轅聿起駕頤和殿後,屆時,這兩個月來後宮形同虛設的彤史將會再次奉上玉牒牌。
而,夕顏神話龍嗣,這玉牒牌同樣按着規矩,是該被撤下的,這使諸妃覺到些許的安慰。
太后用膳至一半,即由莫菊扶着往偏殿更衣,這是太后的慣例,每每與宴,宴過半巡,定會如此。
太后的身影甫消逝在殿門,與宴的嬪妃從拘謹中皆稍稍得以緩解。
夕顏的胃口自懷孕以來,一直很清減,即便只茹素,略動了幾筷,見太后起身往偏廳更衣,終是停了箸。
“爲什麼醉妃只用素齋,又用得那麼少呢?不是說,懷了孩子,更該多用一些嗎?”陳錦輕聲問道。
太后離席,她和夕顏之間再沒有隔一人,自然瞧得清楚。
而陳錦這一語,即便聲音再輕,同桌的另幾位高位后妃不由地往夕顏瞧去。
“臣妾有茹素之約,所有,不能用葷腥,請皇后娘娘記住。”
夕顏略低下螓首,那些嬪妃本礙着太后不便往上席瞧去,現在,藉着皇后的話,目光都在她臉上流連,這種流連,帶着一絲探尋,更多的,則並非是善意的探尋。
“那怎麼可以呢?懷了孩子,只有素食,對孩子是不好的,本宮看醉妃身形憔悴,真的應該多補補纔是呢。”陳錦示意一旁的近身宮女,道,“婷婷,把這個踏雪尋梅,奉於醉妃一嘗。”
“喏。”婷婷用象牙箸夾起踏雪尋梅中的“紅梅”往夕顏的碟中布去。
所謂的‘踏雪尋梅’這道菜,雪是以切成菱花狀的冰塊一片一片堆放在碟中,冰塊上置着魚片,紅紅的魚片被冰捂得沁涼十分,同時沾下旁邊特配的醬料,既保持了魚片新鮮時的甘甜,又因着這個菜名,展現出別緻的意境。
然,這道意境落在夕顏的眼中,若有別致,恐怕也是人心的別緻。
不論是不是茹素,這魚是生的,又用冰捂着,她根本是不能用的。
但,陳錦是皇后,按着禮數,她只能委婉地去拒:
“皇后娘娘,臣妾體寒,太醫囑咐不能用過冷的菜餚,恐怕要拂了您的美意。
“我,原來是這樣,本宮真不知道,有這個忌諱呢。本宮沒懷過孩子,只知道,懷了孩子,是要多補身子纔是。不知者不爲罪,醉妃也別往心裡去。”
陳錦把‘罪’和‘醉’連在一起說,聽進人的耳中,實是刺人的,可,配着她驚愕無措的眼神,又只讓人覺得,她真真是愚笨,說話不得體罷了。
一個愚笨的皇后,縱然讓人不屑,但,卻最是讓人不會忘心裡去的。
“醉妃娘娘,人都已去了,您又何必再堅持當時的執念呢?”姝美人手持酒樽,從旁桌行至夕顏身旁,“嬪妾的小妹西藺姈,若天上有靈,知道醉妃娘娘爲了她,身懷有孕,都堅持當初的承諾,定會於心難安的。”
在喜慶的宴席中,這句話,只用了最低緩哀悽的語聲說出,愈襯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涼。
“姝美人,此事,本宮當初亦有責任,茹素也算是全本宮的心罷了。”
西藺姝微微一下,舉起那樽酒,遞至夕顏脣邊:
“今日皇上凱旋,不該再提這些傷心之事,但,這些事,擱在嬪妾心裡,卻生生熬了這邊幾個月。醉妃娘娘,嬪妾昔日對娘娘有所不恭,月餘間,嬪妾反思了很多,當初真真是嬪妾錯了。若娘娘願意原諒嬪妾彼時的任性妄爲,還請娘娘今日能飲下這酒,過往皆隨此酒一笑相泯,可以麼?”
然,在這種場合下,她卻不能退卻。
後宮嬪妃所用的酒樽不算大,至多,也不過一口酒。
所以,這樣,倒是正好。
夕顏的手從西藺姝的手中接過那酒樽,淺淺一笑:
“一笑相泯,姝美人,但願,真能一笑相泯。”
夕顏持酒樽至脣,掩袖間,只將那盞酒係數飲入脣中,隨後,將酒樽傾倒,脣邊笑意愈深。
那酒,她只含在口中,根本不會真的飲下去。
她清楚宮裡懷上孩子的嬪妃的下場,這個孩子,亦是福兮,禍之至。
衆目睽睽之下,酒中下毒是不明智的做法,但,譬如先前應充儀之事,借刀殺人,確是行得通的。
爲了孩子,即便步步爲防,又如何呢?
三個月的時間,她和腹中的孩子,血脈相連,再是無法分得開。
她不會容許一絲的危險存在,去危及腹中的孩子。
“醉妃娘娘果真爽快。”
西藺姝笑得極是動人,復從身旁宮女手中,拿過另一杯梨花白,一乾而盡,旋即欠身行禮,走回桌旁。
夕顏脣內含着那口酒,做回桌旁,甫欲藉着整理綬帶吐於桌旁的盂內,卻聽得皇后笑道:
“醉妃方纔飲了酒,雖暖胃,但易上火,不妨有些崤晶球,卻是極輔酒的。”
夕顏口中含酒,眼見着皇后的近身宮女婷婷又把菜布過來,除非把酒飲下,否則,又怎開口呢?
正在此時,突聽得殿外,有太監尖利的嗓音響起:
“皇上駕到。”
一衆后妃均紛紛站起,行禮請安,夕顏只能低了螓首一併福身請安,卻眼見着,離那盂是遠了。
可,軒轅聿未入坐,她是不能提前坐下的。
她聞到龍涎香越來越近時,她知道他已站在她身側的位置裡,那裡,原本就是留給他的位置。
她等着他入坐,但,他似乎並不急於坐下,好像瞧了她一眼,又好像,他的目光根本沒有凝向她。
她被含在口裡的酒薰得臉微微泛起紅暈,這使她蒼白的膚色在此時,倒顯得氣色大好。
“平身。”
他語音甫出,隨着一衆謝恩聲疊起,眼見着,他快要入坐,皇后的聲音卻突然響起:
“皇上,臣妾見醉妃方飲了姝美人敬的酒,正想讓醉妃用些崤晶酒呢,只醉妃似乎今晚什麼都不準備用,皇上既然來了,不如您讓她少許用點吧,否則,對孩子,真是不好的呢”
“酒?”軒轅聿眉心一蹙,一把拉過夕顏,見她櫻脣瑩潤,臉已脹得通紅,愈這樣。她反是愈怕他似的,只想低下臉去。
他眸角的餘光,瞧到太后正由莫菊扶着從殿外走進,眸光迂迴間,他勾起夕顏的下顎,就這樣,再次當着衆目睽睽,尤其這次的衆目還是後宮粉黛的面,吻上她的脣。
夕顏被他的舉動驚愕,她想避,然,理智告訴她,現在,以她的身份,雖然場合不對,她是避不得的。
他的舌又開始品嚐她的脣,隨後,陡然間,他加重品嚐的力道,幾近吮吸,她口內含着的酒,因着他這一吸,係數被他吸去,她的檀口中,除了留下些許的酒香殘留,再沒有其他的味道。
酒,確是平常的梨花白,沒有任何問題。
他,真的是草木皆兵。
這宮裡,他冷眼瞧過太多的暗箭傷人,每一個懷上龍嗣的嬪妃,都會莫名地小產,死去。
包括媄兒,若非是被這看似尋常的暗箭所傷,或許,他就不用那樣的愧疚。這種愧疚即便過了八年,依然會讓他覺得無法原諒自己。
他亦清楚,這個孩子對夕顏的重要,也清楚,一旦失去孩子,對她來說不啻是致命的打擊。
所以,他不會讓同樣的事再次發生在她的身上。
是以,他方纔,會這般的失態,他的本意不過是想辯下酒是否有問題,及至觸到她的脣時,方察覺到,滿滿的一口酒,她卻是都含在了口裡。
幸好,她並沒有嚥下這口酒。
酒,對現在的她來說,不管是什麼酒,都是她承不得的。
他只慢慢地把這口酒度了過來,也免去她再找機會吐掉,畢竟,太后正從殿外進來,萬一問話,她豈非兩難呢?
即便這麼做,讓她更招來其餘后妃的嫉妒,只是,若他不這麼做,那些女子對她的嫉妒,就會少一分嗎?
根本不會。
而這一次,不論怎樣,他都要竭盡全力去護得她和腹中孩子但安然無恙!
這,是他允過她。
“咳咳。”太后輕輕咳了兩聲,聲音已是離他們很近,“皇上對醉妃,真是一時不見,都不成啊,這般恩愛,倒真讓人豔羨呢。”
軒轅聿這才鬆開懷裡的夕顏,夕顏的臉不自禁地染上紅暈,她微福身:
“太后,臣妾的身子有些不適,想先行告退。”
“去偏殿歇會罷,哀家瞧你也爲多用,歇會再回來用點。”
夕顏應聲,甫起身,一旁早有宮人上來攙扶,正是離秋。
“娘娘,奴婢扶您去偏殿。”
夕顏頷首,轉身離開偏殿。
方纔軒轅聿的唐突之爲,讓她惟有託辭離開。
她覺得到,諸妃射向她的眸光,有幾多的不屑,又有幾多的嫉意。
這些不屑和嫉意,會使她在宮裡的處境更加不妙。
而現在,她要保得自己的周全,因爲,孩子。
急急往殿外行去,心,跳得很快,是被酒薰到的緣故罷。
太后深深地凝了一眼軒轅聿一眼,他的臉上,不知是方纔在兩儀殿宴請羣臣,多飲了些許酒,抑或是方纔的擁吻的緣故,現出一縷和夕顏臉上同樣的紅暈。
記憶裡,她這個兒子,似乎,從來沒有這般地臉紅過。
但,今晚,過不了多久,其實,也會成爲記憶裡的一幕,不是嗎?
“莫菊,皇上飲多了酒,快倒杯醒酒茶來。”
“喏。”莫菊輕輕應聲,一旁,早有粉衣宮女奉上香茗。
“皇上,酒後飲茶傷腎,這是用磨細的綠豆,加上柑橘皮、橄欖一起熬製成的醒酒飲,請皇上御用。”
粉衣宮女皓腕輕抒,手中的背盞,以透明的琉璃製成,襯得杯中的釀飲,着了一色的淡綠,襯出她霜也似的手,嬌柔悅耳的聲音。
太后的眉尖一揚,只那餘光冷冷撇了一眼莫菊,莫菊兀自低着臉,垂手立於一旁。
那女子,正是女史納蘭薔。
軒轅聿拿起那盞醒酒飲,眸華並未因着這嬌柔之聲凝向納蘭薔。
“皇上,既然凱旋歸來,理該盡心纔是,先飲這醒酒飲,豈非掃興呢?”西藺姈緩緩行至主桌,手裡奉着一杯酒,她徑直走到軒轅聿跟前,絲毫不顧太后眸底的不悅,只將那酒奉給軒轅聿,“這是梅酒,存了八年的梅酒,嬪妾前日才從那株老梅樹下把這酒罈取了出來,皇上,不用一點麼?”
軒轅聿本平靜無瀾的臉終究起了一絲的波瀾,他的目光凝注在西藺姈手中的梅酒中,恍惚地,彷彿聽到有女子的聲音,婉約地道:
“皇上,這酒叫梅酒,臣妾把它埋在這老梅樹下,臣妾小時候聽嬤嬤聽,在老梅樹下埋東西,再許上一個心願,一定能成真的。臣妾希望,八年後,能由皇上親手陪着臣妾把這壇酒取出,好麼?”
這是那女子唯一一次,對他許的願。
只是,八年之約到時,這壇酒,唯剩他一個人去品。
他放下手中的醒酒飲,伸手從西藺姈手中接過那盞梅酒,很清香,但入口,或許只是苦澀。
“皇上,今晚飲了太多酒,明日還得上朝,這梅酒,改日再飲吧。”太后啓脣,令對納蘭薔道,“皇上素不喜綠豆,以後,不要再做這些醒酒飲了。”
“喏。”納蘭薔輕聲道。
軒轅聿望了一眼手中的酒盞,終是放到桌上:
“母后說得極是,朕今日飲酒太多,確是不支了,這酒,既埋了這麼多年,這酒的純味,怕沒有當時埋下的那人相引,旁人,是品不出來的。”
“皇上,埋酒的人雖不在了,但,嬪妾願意代替那埋酒之人,陪皇上再共品此酒。”
沒有一個人可以替代另一個人。
每個人,都該是完完全全的自己,甘願去做替代的,無意是中可悲。
“朕,乏了。”
軒轅聿說出這三字,起身,眸華微睜時,他看到,離秋獨自一人從偏殿出來,稟道:
“回太后,皇上,醉妃娘娘身子愈來愈不適,讓奴婢來回一聲,先行告退。”
“快傳院正瞧一瞧,這事可馬虎不得。”
自應充儀一事後,太醫院於這半年不到的時間內徹底換了一批人,院正一職亦是由新晉民間的神醫張仲執掌。
而那蘇太醫被下放到三省的醫藥司中,沒有幾日,就在夜間出診回住所時跌入河中被淹死。
“回太后的話,醉妃娘娘只想回宮歇息,讓奴婢明日再傳太醫請脈。”
“既如此,傳哀家的懿旨,今後就由張院正負責醉妃的龍嗣,每日巳時定時請平安脈。”
“喏。”莫菊躬身應道。
“傳朕的旨意,即日起,醉妃暫於天曌宮養胎。”軒轅聿冷聲道。
“也好,這畢竟可能是皇上的皇長子,在天曌宮養胎,得祖蔭相庇,亦是讓哀家放心。”太后對於這一議並沒有反對。
“母后贊同就好。”軒轅聿復吩咐李公公,“傳朕口諭,先用御攆送醉妃往偏殿歇息。”
“喏。”
李公公躬身應命,一旁離秋的眉心卻是皺得緊了。
這宮裡,越是皇上在意的,越是會成爲衆矢之的。
當然,越是得不到皇上在意的,同樣下場都不會好。
因爲,這些女子的歸因,就是都懷了龍嗣。
這麼多年,懷過龍宿的嬪妃不在少數,能平安誕下的,卻僅有一人。
離秋似乎又能嗅到,鼻端隱隱傳來的血腥味。
那樣的濃,濃到,讓她垂覆的手,都遏制不住地顫瑟起來。
此時,太后亦以睏倦之名,由皇后陳錦扶着在皇上翻玉牒牌之前離席。
西藺姈的脣邊浮起一抹笑,或許,不能稱之爲笑,只是現在,她還能怎樣呢?
手中的梅花酒,都不能讓皇上的心有一點點因着戀舊轉圜,君恩涼薄,是否說的,就是這個呢?
這個宮裡,她不再有任何的靠山,昔日來自於姐姐的庇護,如今,到頭了。
縱然,再難再辛苦,哪怕人人都以爲,她註定只能在宮裡卑微地以美人的位份或者,她偏要比姐姐得到的,更加多,也比姐姐活得更加好。
一定!
慈安宮,正殿。
蘇合香,安寧,淡雅。
但,這份安寧,淡雅素來,只是禁宮另一種僞裝的壓抑。
“太后,臣妾不知道該怎麼做,今晚夜宴,哪怕臣妾再怎樣嫺熟大度,皇上都一眼沒瞧我,臣妾不知道,怎樣才能討皇上的歡心,太后——”陳錦的聲音依舊是怯怯的,帶着懦委。
今晚,她是不甘心的,好不容易盼得軒轅聿回朝,在他翻玉牒牌之前,自己卻扶着太后來了這慈安宮,她真的不知道,太后要的是什麼,看上去,希望她能得聖恩,實際,總是在關鍵時刻阻了自己的路。
“你們都退下。”太后吩咐一旁的宮人。
“喏。”
一衆宮人退出,燭影曳搖間,有些什麼,就這樣不真實起來。
而,太后在這燭影的虛幻後,睨着陳錦,一字一句道:
“又自稱‘我’,什麼時候,你把這規矩學好了,哀家就可以少操一半的心了。”
“太后,臣妾已經很努力在學了,嬤嬤都說臣妾很用心呢。”
“什麼叫嬤嬤說你很用心?你是皇后!大巽朝的國母,都是後宮表率,豈能由一個下人置評?”
“太后,臣妾又錯了。”
“是,又錯了。”太后籲出一口氣,眉心卻不再顰緊,“皇后,你是陳家的女子,哀家希望你能走得比哀家的路更爲順坦,所以,哀家會爲你鋪好這條路,而當年,沒有一個人爲哀家鋪路,哀家一步一步走過來,受的艱辛,遠比你現在多得多。可,哀家還是站到今天,站到了一個女子所能得到的最高位置。哀家不指望你能做得更好,但,至少,在哀家替你鋪這條路時,你別給哀家出任何的岔子!”
“太后,臣妾不會出任何岔子,而且,如今,也沒什麼岔子能讓臣妾出的。”
“是麼?那哀家提醒你,醉妃腹中的孩子,若能平安誕下,你是最大的受益者。所以,你最好收斂一下性子,她好,你會更好。明白了嗎?”
“她若生下皇長子,臣妾哪會更好?只會在皇上心裡更沒有地位。”陳錦聲音帶了哽咽,就要流下淚來。
“是嗎?那如果哀家告訴你,巽宮的傳統,素來就是殺母立子呢?”
陳錦的哽意隨着這句話,悉數被咽在喉口,再作聲不得。
殺母立子?
“很奇怪嗎?所以哀家告訴你,哀家做過的路,比你艱辛很多,而你現在的一切,將因爲哀家替你鋪路,遠遠好過哀家當年。皇后,同爲陳氏的女子,哀家只希望你真能做到母儀天下,也算是繼續光耀我陳氏的門楣,但,以你如今的性子,恐怕,這始終,是哀家的奢望了。”
真的是奢望嗎?
陳錦的心底縱浮過不屑,臉上偏繼續做出怯懦的神情:
“太后,以後您說什麼,臣妾就做什麼。醉妃腹裡的孩子,臣妾一定愛他如眼目,一定會盡臣妾所能去照顧他的。”
“別給哀家在現在許什麼誓言的,因爲,這本來就是你該做的。母憑子貴,一榮俱榮,只要依賴他,你才能做到最高的位置。”
是的,最高的位置,她一直都想做到。
雖然,她不知道有這個殺母立子的習慣,但,現在知道了,卻生生驚出她一身冷汗。
她現在終於明白了彼時太后對她的用意。
她還記得,軒轅聿出征前,那一晚的假侍寢,如果她沒有猜錯,一旦軒轅聿對斟國一役戰敗,太后名義上爲了穩固朝着臣子的心,以防諸王爭位,必會放出她身懷有孕的訊息。
她是否懷孕不是重要的,她最後生下的孩子,也不是重要的。
重要的,僅是,太后依舊是巽朝的太后,而她,則會按着殺母立子的規矩,被白白犧牲。
只是如今,犧牲的,變成了納蘭夕顏罷了。
這一念起時,她的心裡,嗤笑出聲。
什麼,爲陳氏女子鋪路,說到底,還不是太后放不下自己的權位呢?
不過如此。
可真別把她當太傻了。
陳錦俯身,語音很輕:
“臣妾知道了,臣妾今後不再許什麼誓言,臣妾一定做到最好,不負太后對臣妾是我希冀。”
“唉。”太后悠悠嘆出這口氣,嘆氣間,她眸華銳閃,看到,身側的一扇軒窗外,赫然有人影一閃。
“莫菊!”她急喚。
“太后有何吩咐?”莫菊從殿門外邁着小碎步走進。
“去看看,偏殿的迴廊。”
那處軒窗,正對着偏殿,那裡——
“喏。”
不過須臾,莫菊就回來稟道:
“回太后的話,沒有人走過,只是王妃收拾好了一切,說現在就要去陪醉妃娘娘。”
“是麼?”太后的眉心一挑,復問道,“皇上今晚翻了誰的牌子?”
“回太后的話,彤史回稟,皇上翻了周昭儀的牌子,但,出了殿,又被驃騎將軍請了去,說是得了軍陣樂,請皇上一賞,這會子去了,怕是非得鬧到子時方罷呢。”
“下去吧。”
“是,太后。”
“皇后,今晚不是哀家阻了你被皇上翻牌,實是,身爲中宮,後宮雨露均澤一事上,你也該有你的大度,你可明白?”
“臣妾明白。”
現在,她當然明白了,萬一,夕顏生的不是皇子,那下一個承了帝恩,懷上龍嗣的,不是同樣危險麼?
“既然明白,你也去歇息吧。”
“是,太后。”
陳錦福身行禮,退出殿外。
甫出殿,正看到王妃陳媛緩步來,按着輩分,她其實還得換陳媛一聲姑姑,縱是遠房的。
是以,她衝着陳媛甜甜一笑,道:
“王妃。”
“妾身參見皇后。”
陳媛這句請安說得有些不自然,陳錦並不介意她的這份不自然,依舊笑着道:
“太晚了,本宮就不叨擾王妃了,待到改日,王妃要記得教本宮繡那個荷包。好麼?”
“只要娘娘有空,妾身隨時都可以。”
“以前是這樣,但現在,王妃可是要以醉妃的身孕爲重啊,這實是最重要之事。”
“謝皇后娘娘掛心,妾身明白的。但,繡荷包之事也是妾身應允過娘娘的,只要娘娘得空,妾身定會傾囊相授。”
“好啦,快去罷,太后等你呢,本宮要繡的第一個百子荷包,煩勞王妃先踢本宮物色圖樣罷。”
“喏。”
陳錦笑着步進夜色暗沉中,殿裡,縱然華光依舊,卻,照亮不了真正迷失人的心。
而陳媛望着太后的寢殿,她的心,只覺到寒冷似墜冰窟般再邁不出一步。
但,今晚,她要辭行,則必須,是要邁出這一步的。
天曌宮,偏殿。
不知是不是換了陌生的殿宇,夕顏這一晚,睡得極是不穩,輾轉反側間,聽到外面,是承恩車的鈴聲響起,接着,又歸於平靜。
今晚,不知他翻了誰的牌子,只是,無論他翻誰的,都與她無關,不是嗎?
她的手撫到腹部,覺得喉間突然有些許的乾澀,起身,離秋卻並不在殿外守着,除了兩盞夜燭照出微弱的光線外,殿內,很暗,也很安靜。
她走到紫檀木桌旁,從瓷壺中,倒了些許水入盞,水聲的清冷,映着更漏聲響,一點一點,仿似敲在心頭一般。
她手捧着杯盞,水,是冷的,她用口含了一口,想待到溫熱後,再飲下。
這一含,不由想起,剛剛夜宴時,他以吻度去她含在口中的酒。
纖手,不自禁地撫上脣部,那裡,似乎,還有他的溫度,不過一撫,她即收回手,只將雙手捧上杯盞,任盞壁的冰冷,消去指尖的溫度。
口中的水恰在此時慢慢飲下,即便含了許久,落盡心底,竟還是涼的。
放下杯盞,她不想再喝冷水,甫行至殿門邊,外間早有值夜的宮女,帶着詫異,道:
“娘娘,您要什麼吩咐奴婢一聲即可,這樣走出來,會着涼的。”
夕顏這纔看到,自己穿着白色的中衣,縱是九月的夜風,吹在身上,也是微涼的。
“替本宮換一盞熱茶。”她吩咐道。
“喏。”值夜的宮女允聲,甫要去茶房,卻止了步,道,“娘娘,您還是得換件衣裳,不然您着了涼,可是了不得的事。”
了不得的事?
是啊,宮人看來,她身懷龍嗣,自是金貴的。
夕顏頷首,旁邊另一值夜宮女即往殿內,取了一件披風爲她披上,而先前應話的宮女則匆匆往茶房而去。
她望着殿外,不遠處,就是承歡殿,此時,裡面燈火猶自亮着,譜寫的,卻是他人的旖旎。
再不會屬於她的旖旎。
這樣,也好。
她慢慢走下臺階,一側的宮女忙躬身跟在她的後面,她漫無目的地在天瞾宮的院落走着,除了值夜的宮人之外,這裡,真的很安靜。
她想,她是睡不着了,只是,在這,又能走多長時間呢?
因爲現在,他在承歡殿內,她纔可以這樣的走着,不必顧及其他。
但,這麼走下去,總歸,是有一個盡頭的罷。
當離秋稟告她,皇上特恩准她於這裡養胎時,別人眼中的殊榮,卻讓她有一絲的落寞。
她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落寞,但,現在,她想,她知道了。
對着承歡殿的燈火,這份落寞,愈是深濃。
深深吸進一口氣,她攏緊披風,罷了,那宮女或許已將熱茶奉來,她該早早喝下,早早歇息了。
獨自一人,在這風裡,胡思亂想做什麼。
別人既然有芙蓉暖張春意濃,她又何必獨駐涼風秋怨深呢?
嫉妒,吃醋,不該是她有的。
甫回身,她問道一股酒醺撲面而來,她一驚,旦看到,月華,一道明黃的身影,是不容忽視的。
軒轅聿就站在那。
他,沒有在承歡殿。
而他,分明醉了。
他醉眼惺忪地瞧着她,她想躬身行禮,可,腿,彷彿綁了鉛一樣,這一刻,她躬不下身。
他的手,撫上她的臉頰,他醉意朦朧的眸底,她看到,僅有她的身影。
“夕夕——”
他只喚了她這一聲,沒有再喚醉妃。
她想避開他的注視,將目光移向別處,才發現,只他和她二人,其餘的太監宮殿女,包括跟着她的那名宮都已不見。
“別折磨朕了,好麼?”他收回撫住她臉頰的手,再猛一收手,將她擁入懷中。
她措不及防,所有的聲音都噤沒在了喉口。
他擁得她那樣的緊,就像彼時一樣,緊到,像是要把她揉進去一樣。
他真的醉了,醉得還不輕。
所以,纔會說出這些醉話。
她聽到他的心跳,因着這醉,不平靜的跳着,使她原本平靜的心,也隨着一起砰然悸動。
他的下頷抵在她的青絲上,而她的髮髻早在安置前就悉數地放下。
所以,這一次,他和她之間,在沒有任何的阻隔。
沒有一點的阻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