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夜宴歡

七日間,夕顏的病,終是去如抽絲。

太醫院雖不曾懈怠,接連指了好幾名太醫過來診治,甚至連鄒院正都親自到冰冉宮懸絲切脈,但都被夕顏吩咐離秋一併謝絕。

她不想再去試那些湯藥,一點都不想。

湯藥太苦太澀,即便能換去那一味令她過敏的藥,她還喝得下麼?

那一晚,端起湯藥,嚥進口中時,那種澀苦進入喉中的感覺,她忘不了。

和着心底刻意壓下的痛,其實,能輕而易舉地,將她強自僞裝的堅強粉碎。

她,不能不堅強。

一如,她從今後,再也沒有哭泣的權利,一切的眼淚,一切的軟弱,都只能往心裡咽,再沒有人爲她遮風擋雨。

而她,要挑起父親留下的重擔——維繫闔府榮耀的重擔。

這,不是必須的。

卻,是尊嚴的維繫。

父親是那麼驕傲的人,他傾盡畢生的心力,才換來納蘭府一門的無上榮光,她怎麼可以,就讓它頃刻間,土崩瓦解呢?

更不能讓母親和可能殘疾的二哥過着流離失所的日子。

她,不過是個最世俗的人。

有着最世俗的願望。

不過如此。

所以,她不能逃避。

唯能避的,只是,不再讓自己多喝一碗苦澀的湯藥罷。

“娘娘,您今日的氣色可好多了呢。”燕兒清脆脆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手中的托盤內,她不用瞧,都知道是膳房特配的粥並幾碟清淡小菜。

自她病稍好點,才知道,闔宮的奴才以伺候不力之罪皆被出死了。

很血腥,很殘酷。

卻是禁宮的本質。

眼前的燕兒是後來指下的宮人,很乖巧,很懂事,然,這份乖巧,懂事,或許,也是由不得自己的命的。

她執起筷箸,略動了些,就再吃不下,只擱了筷箸,倦怠地道:

“撤了罷。”

“娘娘,您不多用些,怎麼行呢?明日就是夜宴,可是最費精神的呢。”

燕兒不由勸道。聽聞,明天的夜宴,宮裡是破費周折的準備了大半月,眼見着,一定是熱鬧至極,娘娘做爲唯一陪同帝君出席的后妃,肯定會十分勞累。

偏是前幾日,離秋曾稟了莫竹,說醉妃身子並未大安,但,莫竹仍說,是一定要醉妃出席的。

所以,她得了離秋的吩咐,愈加用心這幾日娘娘的飲食來。

可,她再怎麼用心,也得娘娘肯用啊,這一日日地下來,每膳都只用些許,伺候更衣時,眼見着,娘娘愈來愈瘦削,司衣司本按着娘娘入宮前量做的禮衣都寬大了幾許,不得不重改。

想至此,她皺了皺眉,卻並不端托盤下去。

“去罷,等一會,本宮覺得餓了,你再端來。”夕顏淡淡道。

一語甫落,突聽得殿外,隱約傳來女子嬌俏的笑聲,這種笑聲,在宮裡,是罕聞的。

夕顏的眸華往軒窗外瞧去,燕兒立刻會得意來,忙放下托盤,幾步行至軒窗那邊。

甫拉開厚厚的氈簾,推開軒窗。

也是,這七日間,第一次,推開軒窗。

先前因着雪大風寒,闔宮的殿窗都是緊閉的。

這一推,夕顏方發現,冰冉宮地勢是較高的,一眼望去,景緻恰盡收眼底。

正是一派雪景旖旎。

在這旖旎的雪景間,一衆宮女圍着一女子,那女子身着孔雀藍的襖裙,歡喜地兀自堆着一碩大的雪人,此時,倒也堆得七七八八有了人形,那女子,俏俏地笑着,伸出手,從一旁宮女托盤內,取了紅綃綾,就圍在雪人的頭上。

絕對的白,映着絕對的紅,還有孔雀藍,這樣的顏色,真美。

笑語殷殷聲,不住地從那半開的軒窗中,和着寒風涌入殿內。

“娘娘——”燕兒有些猶豫是否要關上窗子。

“開着窗吧,怪悶的。”夕顏輕輕道,斜倚在榻上,凝目於窗外那女子的快樂。

原來,快樂也會感染人,看着她那樣快樂,夕顏的脣邊,不自禁地也浮起一抹笑靨。

這抹笑靨,卻隨着一襲明黃色的浮現,略凝了一凝。

一望無垠素白的雪地裡,宮女太監捧了提爐、唾壺、犀拂諸色器物逶邐地跟在那襲明黃身後,而,那襲明黃就停在那,停在那絢麗的孔雀藍旁邊。

那孔雀藍的身影輕盈地奔向明黃色的身影,不知是雪地太滑,抑或是她太急切,未到明黃身影的跟前時,她步下一滑,明黃的身影,伸出手臂,她順勢就跌入他的懷裡。

夕顏彷彿能聽到,那女子低低地,帶着羞澀的笑意。

這樣的情景,於這宮裡的女子來說,無疑是幸福的。

因爲,明黃色,在這宮裡,僅是一人能着之色。

那人,就是九五之尊,帝君軒轅聿。

夕顏脣邊依舊有着那抹笑弧,爲什麼不笑呢?

看着他們快樂,她沒有理由難受,不是麼?

畢竟,她不過是他名義上的后妃。

她相信,現在,是名義上的。

以後,也會是。

她的心,從進宮的那日開始,就只屬於她自己。

交出去的,不過是納蘭夕顏的一生。

而,與心無關。

因爲,交出心,意味着,付出愛。

在這禁宮森寒的地方,在愛的名義下,註定,會受傷,會流淚。

這些,都不是她要的。

“燕兒,這麼冷的天,怎地開窗!”離秋急急地步入殿內,只一瞥,窗外的‘景緻’自是盡收她的眼底。

“是本宮讓她開的,難得天放了晴,本宮也有好多日,沒見着外面了。”夕顏淡淡地道。

“可,娘娘——”

“呃?有什麼不妥麼?”夕顏眸華微轉,青絲覆在她的瑩白的臉頰邊,另添了病態外的楚楚之姿。

“奴婢是擔心娘娘着了涼,畢竟明日——”

“明晚就是夜宴,對麼?本宮的禮衣,司衣司可改好了?”

“回娘娘的話,司衣司修好的禮衣,奴婢方纔已拿了回來,娘娘,是要現在試麼?”

“嗯。”夕顏由燕兒扶着,起得身來,她的眸華再望了一眼窗外,那女子正手裡捧了一堆雪,拖着軒轅聿一併在堆另外一個雪人。

那個雪人,好小。

應該是個孩子吧。

做爲嬪妃,誰都會想要一個孩子吧。畢竟,那是一種依傍。

她略略有些出神,就在此時,那大雪人上的紅綃綾被風吹拂起,那女子雀躍地蹦起來,而,軒轅聿怕她再次滑倒,攬住她纖細的腰,她夠住那紅綃綾時,旦看到,那耀眼的紅把她和軒轅聿一併籠了起來。

隨後,軒轅聿頎長的身姿就俯了下去,就這樣,俯了下去。

夕顏移轉眸華間,輕聲:

“關了窗罷,本宮試一下明晚的禮衣。”

窗外的恩愛深濃,她卻突然不想再看。

是怕勾起一些不該有的思緒,還是會襯出這一殿的蕭索呢?

天永十年正月廿六,巽帝軒轅聿爲夜帝百里南餞行設宴於鳳儀臨水汀。

與席的除了巽朝的重臣,亦包括夜國的使臣。

而夕顏會隨軒轅聿一併出席。

夕顏所着的禮衣依舊是雪色的,只是,這抹雪色裡,用銀絲勾勒出朵朵夕顏花。

是的,夕顏花。

可,她並未再用那枝夕顏簪花。

因爲,她想,她或許知道,這枚簪花究竟是怎麼回事了。

所以,她不會再用。

哪怕,這是慕湮最後一次予她的禮物,卻因了那人,實際這份禮物,帶着別樣的意味。

但,彼時的她,並不知曉。

才醸就如今的陰差陽錯。

念及此,她只能淡淡一笑,帶着些許蒼茫的味道。一笑間,髮髻只梳望仙九髻,高髻下,她的容顏與進宮前並無兩樣,雖經過一場風寒,不過下頷略尖而已。

可,她知道,一切,再回不去了。

納蘭府,無憂無慮,恣情快樂的納蘭夕顏,不會有了。

蒙上半幅同色面紗,起身,上肩輦,往鳳儀臨水汀而去。

甫到鳳儀臨水汀,軒轅聿的御輦方緩緩行來。

她早下得輦,叩拜如儀。

馨香味襲來時,那抹明黃出現在她低垂的眸底。

離秋說過,這種馨香,叫龍涎香,是帝君所專用。

有很多東西,都爲他一人所專用。

包括,這後宮,加上今年所選入的十四名美人,如今已有的三十八位嬪妃。

即位十年,三十八位嬪妃,並不算多,因爲,每年,都會有嬪妃死去,雖然,每年都會有選秀。

可,活得過兩年的嬪妃很少,活得過五年的嬪妃更少,能活過十年的,不過倆位。

其中一位就是這宮內唯一誕有公主的周昭儀,以及一名被廢入冷宮的莞才人。

禁宮的殘忍,由此可見一斑。

而她,沒有路可退了。

就象現在,隨着軒轅聿極淡的免禮聲,她擡起螓首,陽光灑下的金色暉華映於她的姣美的臉上,亦帶出她盈盈的笑意。

軒轅聿原本含着冰冷的眸子,隨着她這一笑,稍滯了一滯,她看到,他漆黑的瞳眸後,那抹幽藍的光澤,依舊是那樣清晰,這抹清晰裡,她知道,必是化不去的寒魄。

只那寒魄,她縱能看懂,卻是不能去觸及的。

能觸及的,也惟有他朝她遞來的手。

她搭上他的手心。

這是,他和她第一次執手相攜。

不過,全是因着禮儀的的需要。

不過如此。

他牽着她的手,向鳳儀臨水汀步去,一衆的宮人,簇擁在他們身後,黃澄澄的華蓋,籠於她的頭頂,也遮去那冬日的暖陽,在她臉上,投下些許的陰影。

而,這些陰影,怎抵得過她心底的呢?

鳳儀臨水汀,建於宮內的鳳儀湖上,分上下兩進,兩進各建有一座氣宇軒昂的水榭,兩進的水榭間,則由一座玉石橋相連。

下進的水榭內,此時,早坐了一衆臣子,隨着御駕抵達,紛紛叩跪行禮,而軒轅聿牽着她的手,從玉石橋上走過。

她跟着他的步子,始終落後他半肩,並不越前。她略側眸,能看到他的臉微微昂着,漠然、雍容。

但,不過一瞥,她便將臉低下。

直到走上九層臺階,來到臨湖的上進,他鬆開她的手,早有太監尖利的嗓子在她耳邊響起:

“夜國國君駕到!”

她返身,長長的曳地裙襬,在地上旋過一道完美的弧度,弧度盡處,她微擡的眸華,看到,垂掛着明黃帳幔的那端,玉石橋上。

翩翩走來的夜帝。

身着一襲煙水藍袍裳的夜帝。

他的眼睛蘊涵着最明瑩的光華,風將他的袍角吹揚起,他就那麼飄逸若仙的走來。

若說,軒轅聿俊美無儔,那麼,絕代風華用在夜帝身上,也是不爲過的。

是的,他雖是一名男子,卻當得起這四個字,絕代風華。

夜帝百里南行至水榭內,夕顏低垂螓首,施施然地福身行禮。

這禮不過是象徵性的意味,她卻是不用說一句話的。

源於,百里南的身份,也是一國之帝。

還是一個,容貌可稱得上,‘風華絕代’四字的帝王。

一個男人,若他的容貌,僅讓她與這四個字關聯起來,那麼,她接下來的聯想,就只有兩個字:妖孽。

太美的男人,在她的心裡只會和妖孽有關。

雖然,她十三載的人生,並沒有見過太多的男子,可,這妖孽一說,卻是府中伺候母親,資格最老的容嬤嬤曾經教誨於她的。

對於這樣的男子,敬而遠之,是不錯的選擇。

那麼,如今,陰差陽錯地,她成爲軒轅聿的嬪妃,是否該慶幸呢?

這麼想時,她連日來,陰暗的心,忽然,就看到了,那麼一點點的晴霽之光。

就如同,今日明媚的陽光一般,這份明媚,也一併,融進她的眸底,燦爛於她面紗後的小臉上。

此時,軒轅聿玄黑的袖擺一拂,徑直走到靠左側的几案後坐定,他淡漠的聲音旋即水榭內響起:

“這幾日,朕忙於金真族之事,確是怠慢了阿南。”

他只喚一聲‘阿南’,她自知這聲稱呼後,所代表的是兩位國君之間的熟稔。

而,百里南則同時入坐靠右側的几案後。

他們,真的,很有靈犀。

不早一步,不晚一步,幾乎是同時,入坐。

甫坐定,百里南微微一笑,一笑間,帶着一抹倦懶的神色,卻是說不出的一種風情:

“趁這幾日,朕正好叨擾師傅研習藥理,若你得了閒,朕反倒沒了這個機會。”

百里南的話語裡,也帶着一抹倦懶,似乎,僅是不經意地一言,可,落進夕顏的耳中,卻讓她滯了一滯,這個聲音,縱然此刻,沒有那晚一樣的低徊,反是清亮幾許,但,這抹倦懶後的磁性是不會變的。

原來,那晚,救她脫離險境,戴面具的男子,竟是他。

煙水藍的袍子,這個顏色,也是沒變的。

她的一滯,落進軒轅聿的眸底,他墨黑的瞳眸裡,有一小簇的幽藍爍了一些,然,隨着他脣邊含蓄的笑渦再現時,那簇幽藍亦消逝無蹤:

“阿南,師傅再過幾日,又要雲遊四方了,看來,朕是沒有機會去討教了。”

“聿,還是金真族比較重要。”百里南笑得愈發動人,頓了一頓,他斂了臉上的笑意,道,“不過,朕都沒想到,你會用襄親王出殯這個幌子,設下伏圈,誅滅了血蓮教的餘孽。”

夕顏方攏迴心神,在軒轅聿身旁坐下,聽得這一語時,身子,分明地顫了一下。

他,竟利用父親的出殯,去做殲滅叛逆的謀算?

那,母親呢——

父親出殯,母親必定會扶靈,她不相信,兵不血刃就可誅滅那些叛孽。

畢竟,泰遠樓的那場絕殺,尚歷歷在目。

漫天的血腥裡,生死,不過是一線。

可,在這樣的場合她不能問,哪怕心裡再不安,她都不能開口去問。

她的心,隨着這一念,驟然被攫住。

她能清晰地覺出,心底,是深濃的懼怕。

是的,她再怎樣堅強,還是會怕。

因爲,她至親之人的安危,對她,是重於一切的。

覺到手背一暖時,軒轅聿的手看似漫不經心地,隔着她長長的袍袖覆於她的手背之上,聲音卻仍是淡漠的:

“對付這些餘孽,足夠了。只是,爲了避免再傷及無辜,讓襄親王的近親直系避過這次出殯,倒是費了些心思。”

一語出,夕顏本來攫緊的心,陡然鬆開。

原來,他不允她出宮送殯,是爲了她的安全。

而,她家人的周全,他也一併護得。

他早佈下這天羅地網,爲她血刃了弒父仇人。

她該感激他。

是的,感激。

哪怕,他這麼做,無非是出於鞏固社稷江山的考慮,她對他,怎能不感激呢?

“今日,既是爲你餞行,不談這些事。”軒轅聿覺到她不再顫抖,手從她的袖上收回,繼續道,“傳,鳳翔公主。”

這四字出時,她的餘光,看到他的臉上,終是有一絲的落寞,不深,很淺,縱再淺,她還是沒有錯過。

她輕輕籲出一口氣。

如若,當初,她不拿那枚簪花,是不是,現在至少會有倆個人是幸福的呢?

她不知道。

只知道,有些事,一旦發生,註定是無法轉圜的。

冥冥裡,或許,都是天定。

所以,此刻,她除了望向那姍姍走來的倩影,其餘的思緒,都是徒勞而多餘的。

慕湮今日,着一襲緋色的翟服,頭戴碧璽珠玉冠,正中怒綻的牡丹鑲嵌剔透碧璽,金蝶騰飛於側,蝶翼銜的珠珞絲絲相連,珠玉冠前是瑪瑙遮面,移步行走間卻是紋絲不動,禮儀若此,再無挑剔。

慕湮就這樣,緩緩地走進水榭,她身後是同樣穿着紅色喜衣的宮女,此時,皆止步於榭外,並垂放下白色的紗幔。

白,紅。這兩種顏色,相互輝映,其實是美的。

但,若一定要去比較,是白襯托了紅,還是紅凸顯了白,則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此時,那抹緋紅的身旁,僅是那煙水藍。

是的。煙水藍。

他和她的顏色在一起,真的很鮮豔,也很明媚,不似,他和她的顏色,絕對的黑和白。

夕顏心裡這般想時,慕湮跪拜如儀:

“參見皇上。”

這一句話,她說的那麼平靜,彷彿,一切都不曾發生過。

可,不是平靜,就能掩飾過往的一切。

越平靜,心裡,或許就越在意。

因爲在意,所以,惟有掩藏,方能釋然。

方不至於再多傷到一個人。

“免禮。”軒轅聿的聲音,不復一貫的漠然,卻,也不夾雜其他的情愫,“阿南,這,就是鳳翔公主。”

百里南的位置,距離慕湮比軒轅聿要近,此刻,他緩緩起身,伸手遞向慕湮:

“公主。”

慕湮冠前的珠遮分明震了一下,珠子發出細碎的聲音,她的絲履,向後退了一步,但,僅是很小的一步,她纖長的手指還是怯怯地伸出寬大的袖口,指尖,塗了緋色的丹蔻,愈襯得她的手凝白若脂。

而這種顏色的丹蔻,在巽朝只有出閣後的女子纔會用。

今日,確實是她出閣的日子。

夕顏稍稍看了一下自己的指尖,淡淡的貝殼色,並未塗其他的顏色,如果,也塗上這種緋紅,是不是,也會象慕湮的手那樣好看呢?

一念起,她忙縮進指尖,父親剛剛過世,她怎麼就這樣胡思亂想呢?

當她再望向慕湮時候,慕湮的手已放進百里南的掌心,百里南牽着她的手,一併在右側的几案後入坐。

兩對人,四種不同的顏色,在這水榭內,宴未開,曲未升時,氣氛,卻有些尷尬。

是的,尷尬。

這種尷尬的氣氛並未持續多久,就被開宴的樂聲所緩和。

觥籌交錯間,夕顏才稍稍擡眸,發現位於上進的這個水榭並不算小。

除了他們所坐的一側外,另一側,是觀景的凸臺。而凸臺的一旁,另用屏風隔了一間雅閣。

此時,亭臺四周的紗幔悉數被放下,間或隨着寒風吹拂,飄揚開來,能看到,下進水榭內,諸臣,依舊正襟危坐着,即便開席,仍是紋絲不動。

今日的餞行宴,他們不過是陪襯,一如,鳳儀臨水汀上,一班樂人所奏的賀曲,也不過是陪襯一般。

真正的主角,僅是上進水榭內的四人。

隨着宴開,有宮女躬身入榭奉上珍饈佳釀。

夕顏看到,她身後的宮女,也手持一柄玉壺款款上前,在她面前的琉璃盞內倒滿瓊液,這些液體微微帶着點琥珀的光澤,而一旁軒轅聿已舉起手中的琉璃盞,朝百里南和慕湮說着一些禮節性的賀詞。

百里南笑着回敬,惟獨慕湮,她的臉隱在紅色珠遮後,夕顏瞧不清楚她臉上的神態,但,從她握住琉璃盞的手在舉盞時,顫了一下,夕顏知道,她的心,做不到淡然。

不過剎那,慕湮將琉璃盞移進珠遮後,仰起螓首,一飲而盡。

夕顏的手也舉起自己面前的琉璃盞,輕輕掀開面紗,脣甫觸到盞裡的酒時,陡然發現,這,哪裡是酒,分明是一杯濃茶罷了。

她只沾了一下脣,便將琉璃盞放下,身後的宮女隨着她這一放,俯身於她耳邊輕聲稟道:

“娘娘,您茹素期間,是不能飲酒的。”

這一語很輕,輕到,惟有她能聽到,她莞爾淺笑,復舉起琉璃盞,飲盡盞內的濃茶。

入口苦澀,收口,卻能品到一絲甘甜。

是的,甘甜。

她喜歡,一切甜的東西。

倘若人生,註定要承受一些苦難,那麼,少許的甜意,會讓她覺得,即便熬下去,也不會太辛苦。

甫放下盞,慕湮的聲音已在水榭內響起:

“謝皇上賜酒,慕湮願撫琴一曲,以表謝意。”

她這一聲,說得極輕,縱然輕,夕顏的心,還是滯跳了一拍。

與慕湮相識這麼多年,她聽得懂這句話裡的意味,是謝意,也是心意。

慕湮,精通各種樂器,尤其擅彈琵琶,一曲《鳳徊心》更是譽滿四海。

夕顏的眸華凝嚮慕湮,卻見她對着自己,淡淡一笑,一笑間,惟有一種悽美。

百里南的聲音從一旁傳來:

“聿,朕聽聞,有一曲《鳳徊心》,一曲起時,萬籟皆寂,不知今日,是否有幸一聆?”

是的,這一曲的聲名,早就遠揚在外。

但,他們不知道,配這一曲的,還有一舞,舞的名字叫:

夕舞。

簡單的兩個字,以夕顏的‘夕’字來命名,因爲,這本就是她自創之舞,一如,《鳳徊心》是慕湮自創的曲一樣。

唯一不同的是,聽過《鳳徊心》的人,很多,所以,《鳳徊心》被無數伶人傳之四海。

而,見過夕舞之人,惟有慕湮一人。

所以,外人都只知道《鳳徊心》,卻不知,它本是有舞來配的。

但,今日過後,恐怕,這一曲一舞再難相和,所以,她想最後跳這一舞。

爲了慕湮,亦爲了自己。

因爲,這本就是她們懷着對未來最美好的綺夢所譜的曲,所編的舞。

“皇上,臣妾願以舞相和鳳翔公主之曲。”

說出這句話,夕顏低垂下眸子,這樣的舉止,無疑,是失儀的。

可,她想跳。

對於夕顏這個失儀的請求,軒轅聿竟是恩准的。

他望着,面前這個嬌小的女子,緩緩站起。

他望着,慕湮懷抱白玉琵琶坐於凸臺的臨軒處。

一紅,一白,如此鮮明的色彩,仿同最明媚的春花一樣,綻放在眼前,讓他沒有辦法將目光移開。

而,百里南,自然也沒有將目光移開。

或者說,他的視線,更多的,是凝在夕顏的身上,他微微眯起眸子,脣邊的笑意,在倦懶外,更添了一分玩味。

帝王的心思,如浩瀚的滄海。

做爲嬪妃的心思,或許,終究不過是滄海中的一小隅剪影。

慕湮的眸華若水,望着夕顏,淡淡一笑,隨後,她略低螓首,按弦彈撥,一曲《鳳徊心》緩緩地響起。

臨水,冬寒。

景緻很美,人很美,曲音更美。

那音恰是訴不盡的幽咽,吟不完的命途多舛。

她並沒有用義甲,但,精準的振弦,無分毫偏移的轉音,足夠讓人震驚。

誰,能想到,名聞四海的《鳳徊心》原本最初就出自她的手呢?

一如,誰又能想到,上元節的那場陰差陽錯,皆是無心而起,無心而錯呢?

不過是一場讓她想起,鬱結於心的錯。

此刻,是她第一次爲那*****這一曲,源於彼時的承諾。

也是最後一次。

縱然,他和她的承諾,因着這錯,已儼然變得沒有任何意義。

再繁複的曲調,在她的纖纖玉指下也處理得乾淨利落,她一手按琴絃,一手撥五絃,螓首始終低着,不願擡起。

這弦,她早默熟於心,可,她不能擡首。

她是怕的。

她怕看到那人。

怕,所有的心思,在那人的凝注下,會無所遁形。

時至今日,一切都來不及了,無法挽回,無可挽回!

她曾離那幸福,很近,很近。

卻,還是蹉跎了。

微微閉上眼眸,她的心,能品到一種,叫做蒼涼的味道。

婉轉幽咽的樂音流出她的指間,她希望那人,能聽懂,然,又希望他不要懂。

而此刻的夕顏,隨着曲間一個小回拍,玉臂輕舒,微轉小旋,盈柔的舞姿一如飄雪迴風。

舞因動而美。

心因舞而翔。

她旋轉的步子和着略帶哀豔的曲音,奏拍絲絲入扣。

心應弦,手應心,左旋右轉不知疲,千匝萬周無已時。

這樣的意境,隨着一詭譎調高的曲調,驟然反轉。

霎那,樂境大變。

她一絲不苟地奏出這些繁複的轉折點,雖是整曲《鳳徊心》的高潮處,但,這一次轉得極其緊繃,緊繃處,每一個折點過得既急又頻。

做爲舞者的夕顏聽得出不對,可,她的舞必須要和着曲,況且,她也舞了‘夕舞’的高潮,那是二十八個輪旋,足尖掂地,舞至一朵夕顏花姿態的輪旋。

一般的舞者,頂多十個輪旋就是極限,而夕舞的精髓,就在於這輪旋的緊和密。

惟有這樣的緊和密,方能綻成一朵旖旎的夕顏花。

可,慕湮的曲調驟變,二十八個輪旋,根本踏不完拍子。

夕顏的足尖一滯,然,卻僅能隨着曲聲。

她本來風寒初愈,旋到第二十五個時,已覺得力不從心,但,慕湮的曲子並未有所緩和,反是更爲切切錚錚。

慕湮的手心黏溼,無弦裂帛爆出一個絕音,她的胸口突然一悶,指尖,卻是停不住。

此時,突然一聲悠遠縹緲的笛音傳來,融進這急進的樂聲,以最柔的力度,撥去先前的嘯音,猶如煦風細雨,潤澤世間,輕輕地,打動人心底最柔軟的部分。

溫情敦纏的笛音,沒有任何阻礙地化去一切,只讓每個人的心裡,都品到春暖花開的明豔絢麗。

慕湮的眼底,隨着笛音,終是一顆清淚墜落,緩指慢捻,旋律愈慢、漸輕,終歸寂廖。

而,夕顏旋完第三十五個輪旋,足尖一軟,就勢想化爲花蕊綻開的姿勢,卻,收不住,身子徑直傾倒下去。

她,還是沒有跳得圓滿。

慕湮的這首曲,雖出了岔子,得笛音相助,終究是圓滿的。

她呢?

她真的不該去逞強,不該去拼三十五個輪旋。

可,爲什麼,突然間,她想跳出一分圓滿呢?

身子沒有如預期觸到地面,卻隨即墜入一溫暖的懷抱。

很溫暖,很溫暖。

夕顏的小腹,陡然洇出一絲疼痛,這種痛,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

她的手下意識地捂住那裡,眼前因輪旋導致的目眩倒稍稍好轉,這一好轉,她方看清,扶住她的這個溫暖懷抱,竟來自軒轅聿。

這一刻,她的臉上,並沒有一般後宮女子在此刻該有的受寵若驚、羞怯婉拒、甚至欲語還休的嬌媚。

因爲,軒轅聿對她的意義,只是一個帝王,而她,是他衆多嬪妃中的一個。

她不過需要倚賴他,繼續維繫王府的一切。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她更知道,慕湮剛剛撫琴的失常,是與軒轅聿有關。

所以,哪怕,她是他名義的后妃,她也不願意,在慕湮的面前,安然於他的懷中。

她微微縮了一下身子,舞者的柔韌,讓她輕易地從軒轅聿臂彎裡退了下去,略鬆了一口氣,她方要躬身行禮緩去這份尷尬時,足尖一個騰空,人已被軒轅聿打橫抱起。

他的手心很燙,即便隔着不算薄的禮衣,她仍能覺到那種灼熱,一分一分地沁進肌膚中。

軒轅聿抱着她,朝百里南歉意一笑,道:

“醉妃大病初癒,勉強起舞,讓阿南見笑了。”

百里南淡淡一笑:

“適才醉妃之舞確實精妙絕倫,朕甚開眼界。”

“失陪一下。”

軒轅聿抱緊她,徑直往屏風後的雅閣步去。

他走得那麼急,急到連一個眼神都吝嗇再給予其他人。

這當中,也包括慕湮,她懷抱着白玉琵琶,有一根琴絃,上面滲着幾顆血珠,盈盈欲墜地掛在弦上。

在笛聲相和時,這根弦就斷了,也惟有她的琴技,能在斷絃的情況下,依舊把這首曲子彈完。

但,那笛聲,化去她琴音裡的鬱氣,惟獨化不去,她心底的鬱結。

是的,鬱結。

當夕顏跳起那支舞時,她一點都不開心。

縱然,以前,她們常常琴舞相和,也一直都那麼開心。

可,今天確是不同的。

因爲,她清晰地看到,軒轅聿的眸光,深深地凝注於舞至一團白光的夕顏,那樣的夕顏,第一次,讓她覺到嫉妒。

她不相信,一見鍾情,所以,她不願意相信,上元夜的信口承諾。

只是,當她再次見到他,她才發現,到底還是她錯了。

心,很酸。

這首《鳳徊心》的曲子,原來,從她開始譜的那天起,就註定了,她的感情一如曲中所傾訴的那樣。

徊的,不過是悲涼之心。

指尖,很疼。

隨着軒轅聿抱起夕顏,消逝於屏風後,她的心,一併的疼起來。

這份疼,讓她連百里南緩緩行至身旁,都沒有察覺。

直到,他帶着磁性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她纔回過神來。

“曲很好,可,你的心境,並不適合再彈。”

他也看穿她了吧。

是啊,那麼直白地將感情蘊於曲中,略通音律的人,都聽得出,更何況,是他呢?

一曲笛音,能化去她漸入心魔的絃音,他的音律造詣遠遠高於她之上,又怎會聽不出呢。

她收回一直按着斷絃的手指,甫要啓脣時,她聽到,屏風後的雅閣傳來沒有抑制住的一聲女子嚶嚀之聲,還有男子,略重的喘促聲……

“看來公主對故國難以忘卻,你若不願往夜國,朕也不願強人所難。”

說出這句話,百里南清澈眸子就象最幽靜的深潭之水,倒映出慕湮略略震驚的神色。

他,願意許她自由?

但,也確實惟有他,方能中止這場聯姻。

然,她可以嗎?

不可以。

縱然,她沒有遂父親最初的心願,入選巽朝後宮,可,遠嫁夜國,同樣是父親所期盼的。

尚書令,在三省分立持權的前朝,她明白,惟有她做到最好,才能讓父親的仕途免去後顧之憂,甚至更爲輝煌。

源於,前朝和後宮,本就密不可分。

所以,從小到大,她對自己的要求是嚴苛的。

嚴苛換來的,是如今除去尚書令千金的身份外,她看似令人羨慕的一切。

不僅美名遠揚檀尋,她的才名,更是不遜色於朝中任何一位重臣的千金。

她以爲,這樣,不僅能成爲父親的驕傲,今後,哪怕入了宮,也定會得到後宮女子最難得到的幸福。

可,一切,終究不是以人的意志爲轉移。

上元夜,她動了心。

上元夜,她錯了情。

選秀時,正源於她的優秀,使她代替夕顏成了遠嫁夜國的人選。

僅因爲,他以爲她是她,她以爲他不是他!

時至今日,再沒有辦法回頭。

留在巽國,她的身份,也再不會純粹。

如此,又有什麼意義呢?

此刻,在雅閣中,那樣的曖昧靡靡的聲音雖不再響起。

但她想,她知道,是發生了什麼。

確實,剛剛的夕顏,舞的時候讓人心動,舞停的時候,更讓人垂憐。

包括現在,空氣裡瀰漫的,都是夕顏因出汗而氤氳開的馨香,這種馨香,原來,是會讓人心悸的。

而,軒轅聿不再是上元夜那個戴着面具民間裝束的男子,他的真實身份是一國的帝君,面對佳人難以自控,亦是帝王的本相,不是嗎?

她鬆開懷中的琵琶,遞予一旁的宮女,將受傷的手指稍稍縮到寬廣的袍袖後,輕輕掀開遮面的珠子,絕色的容顏,落進百里南的眸底,她笑,一笑間,她又是以往矜貴、優雅的檀尋第一千金慕湮。

“慕湮唯願和國君能琴瑟和鳴。”

簡單的一句話,她說得是那麼柔和,只有她知道,一字一字吐出時,需要多大的力氣。

百里南脣邊浮起一抹弧度,他掏出一方煙水藍的帕子,遞予慕湮:

“不用義指,雖控弦的音色能更精準,最終,卻容易傷到自己。”

慕湮嫣然一笑,她只把受傷的手指遞給百里南,百里南執帕的手並沒有一絲的怔滯,僅是斂了脣邊的弧度,用袍袖覆手,再握住慕湮的手,輕柔地,用帕子拭去她指尖沁出的血珠。

她,確實彈得很好,但,夾雜太多個人情緒的曲子,一定不會是完美的。

若方纔不是萬不得已,他不會用笛聲去驅散她的心魔。

可他知道,若他不用這笛音,起舞的女子,一定是不會停的。

他沒有看到過,一個女子,能這樣爲了和上曲子,超出自己承受能力去輪旋。再多五個,恐怕,剛剛,就不是那樣簡單的腳軟跌倒了。

而,軒轅聿究竟是緊張那個女子,還是由於其他原因,不得已進入雅閣呢?

百里南的眸底復又染上玩味的笑意,煙水藍的帕子染上絲絲血跡,看上去,真正是不太和諧呢。

雅閣內,除了適才傳出幾聲讓人臉紅心跳的聲音外,此時,再無一絲的動靜。

但,若能繞過屏風,推開雅閣緊閉的門,能看到,層層的明黃紗幔後,最靠裡的換衣間裡,一女子,瑩白赤裸的背部若隱若現,她就這樣伏在地上,髮髻鬆散開,如瀑的青絲,與一男子的髮絲相互纏繞着。

他們的身體,看上去,也交纏着。

這,確實是一幕,極其曖昧,帶着點桃豔的畫面。

不過,卻沒有人會看到。

夕顏伏在鋪着厚厚紅氈毯的地上,她光潔的背部裸露在外面,或者,應該說,此時,她身上的禮衣早被褪委至腰際,除去青絲披散下遮去部分的玉肌,她就這樣,裸露在軒轅聿的眼前。

而,剛剛一幕,歷歷在目地浮現出來。

軒轅聿抱她進得雅閣,就將她放了下來,淡漠地吩咐她就站在那,不得擅動。

他則徑直步入換衣間。

她站在那,小腹很疼,但,很快,她就聽到換衣間裡傳來東西倒地的聲音。

這個東西,在更衣室裡,無疑,只可能是他這個人。

他讓她不要動,這一刻,她卻不能不動。

畢竟,若他出了什麼事,與他獨處於此的她也難逃其咎。

她忍着小腹的不舒服,甫拉開帳幔,就看到,剛剛倒地的,倒確實是件東西,正是一紫檀木衣架。

而俊美如神邸的帝君軒轅聿痛苦地倚在牆上,他的身子劇烈地顫抖着,牙齒髮出咯咯的響聲,聽得她走近他,他不帶一點溫度的聲音旋即低啞地傳來:

“出去!”

簡單的兩字,籠着極冰的寒魄,一如,他周身,此刻正遭受侵襲的噬骨冷冽一般。

夕顏卻並不退下,依舊向他走去,他防備地轉身,她已走到他的跟前。

她想知道,他究竟怎麼了。

看上去,他是那樣的難受。

她想,她做不到視而不見地退出去。

仰起螓首,她瞧着縱然在這樣的時刻,依舊俊美到讓人猶如最光華的星辰一樣男子,他的脣,蒼白到沒有一絲的血色,他束起的額發下,她看到一點點的白霜,頃刻凝結開去。

“您——”

一字未出,她被一雙冰冷的大手猛然地擁入懷裡,速度如此之快,她根本措不及防。

裙裾被絆,本不會摔下去,然,她下意識要去避開他的懷抱,卻反讓自己跌倒於地。

她只來得及發出嚶嚀一聲,身子就徑直跌了下去。

跌下的瞬間,卻沒有預料的疼痛。

原來,他的手墊在她的背後,她聽到,輕輕的‘咯嚓’聲響起,他好看的眉心,蹙了一蹙,那些冰霜,隨着這一蹙,就墜落在她的臉上,須臾,沁入肌膚。

很冷。

但,更冷的,是他的手。

彼時,他抱着她,灼燙的手,現在,很冷。

他墨黑的眸子凝着她,她看到,眸底,隱出一道紅色血蓮一樣的光芒。

是的,紅血蓮。

而並非,是幽暗的那抹深藍。

就在這瞬間,他突然將她的身子翻轉,摟在懷裡。

翻轉的剎那,她領口寬大的禮衣被扯落至肩,他的手,不經意地觸到她柔軟的胸前,立刻觸電一樣地收回,他本來剋制住痛苦呻吟的喉間,終於曳出一聲略重的喘促聲。

其實,她根本還是一個發育未全的女孩,可,當他這樣擁住她,汲取她的暖意時,他的心,會涌上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他的身下,是她嬌柔的身子,如同最柔軟的絲綢,最嬌美的鮮花,最溫暖的火爐——是的,他的身子緊密貼在懷中女子的背部,周身的寒冷,彷彿正一點一滴被懷裡的溫暖所驅散。

他需要這種溫暖,迫切的需要!

他的手,終於將她的禮衣悉數扯落,她瑩白的背部就這樣裸露在他的身下。

真的,很溫暖。

這種溫暖裡,還有一種馨香襲來。

他不知道這是什麼香味,可,每次見到她時,總若有若無地縈繞着這種馨香。

不過此時,這種馨香更爲濃郁。

不知爲什麼,他無法控制地把她摟得越來越緊,她的心,卻開始忐忑不安。

這種不安甚至於,讓她忽略小腹的疼痛,只想逃離。

沒錯,逃離。

她一點都不喜歡以這種方式被一個人禁錮着。

哪怕,他是皇上。

哪怕,適才,她試圖關心他的身體。

但,現在的他,除了讓她覺得厭惡外,再無其他。

可,她不能掙脫,更不能逃離。

哪怕,再討厭,她和那些後宮中的女子一樣,並不能忤逆聖意。

真是低賤啊。

她的指尖掐進手心,然後,她能覺到,手心傳來的疼痛,終是抵替了小腹愈漸難耐的痛楚。

腿間似乎有粘膩的感覺,可她一動都不能動,身子越來越僵硬。

進宮前,容嬤嬤曾提到,女子第一次伺候夫君時,會痛,下身還會流血,那麼,難道,這就是——

具體的細節,沒有待容嬤嬤說完,就被突然進房的母親打斷。

母親說,這些,日後倘若進宮,自會有宮裡的司寢嬤嬤教導,不允容嬤嬤再多說。

她還記得母親彼時的神色,是籠了一縷惆悵的。

她想,現在,她或許明白母親的惆悵從何來,這樣的滋味,真的,不好受啊。

母親是疼惜她,不忍她受這種苦吧。

是的,這對她來說,是一種苦。

她閉上眼睛,身子,開始瑟瑟地發抖,沒有辦法遏制的發抖。

軒轅聿周身的寒冷,卻因她而漸漸溫暖,原本有些昏噩的頭腦也慢慢恢復清明。

恢復清明的瞬間,他看到,她晶瑩剔透的肌膚在他的身下綻開成一朵潔白的夕顏花。每一寸都那麼幹淨、馨香,又無比柔軟。

此時,她柔軟的身子,卻在他的懷裡瑟瑟發抖。

他覺察出這絲異樣,手微微一鬆,是他汲取溫暖時,抱疼她了嗎?

覺到他的手稍放鬆時,她立刻想脫離他的禁錮,甫側身,還未移動,他的手臂驀地一收,她來不及閃避,竟被他再次翻轉了過來。

她,正面直面對他。

他,壓在她的身上。

姿勢,更加曖昧。

他的雙眸,猶如熠熠的星辰,白皙面孔若寒冰一般幾近透明,更顯風姿俊美。

這一刻,她有一絲地不認識他,似乎,出奇的陌生,又似乎,出奇的熟悉。

他身上彷彿散發着至美至純的皓光,讓她有一瞬的迷離。

她略低下眼眸,不再去看他,這一低頭,他卻有一瞬的失神。

他鬆手的剎那,見她的身子突然動了一下,不知爲何,他再次收緊擁住她的手。

只這一收,突兀地,恰是把她翻了過來。

天知道,他並不願這樣面對她。

失神中,雅閣外,突然傳來一道通稟聲:

“太后駕到。”

太后和夜帝的聲音透過帳幔傳進來,不是很清晰,應只是象徵的禮節言辭。

藉着這會功夫,他迅速鬆開鉗制住她的手,收手的剎那,看到,她的禮衣還褪至腰間,她僅着了貼身的雪色肚兜,他不經意的一望,她的手很快捂到了胸前,青絲覆蓋下,他看不清她臉上的神色。

他想,他也是不要去看清的。

側過臉,他迅疾地把她的禮衣替她攏上,近身的瞬間,低聲道:

“今日之事,不得說與第三人知。”

她怔了一怔,旋即明白他的意思,沒有待她頷首,雅閣的門外,已然傳來太后的聲音:

“皇上,夜國國主在外久候,您可歇息好了?”

這一語,語聲裡,聽得出有絲不悅。

軒轅聿的眸底,紅血蓮的光澤恢復爲一抹幽暗的藍光,他的脣邊浮起冷冽的弧度。

軒轅聿沒有說一句話,起身間,他的神態是高高在上的冷漠。

夕顏將禮衣迅速的穿好,也從地上站了起來。

軒轅聿定是有不可爲人知曉的病疾,所以,剛剛發病的時候,纔會用她做遮掩,避進雅閣。

只要她聽從他的吩咐,乖乖站在原地,那麼,她現在,仍舊是安全的。

可,偏偏她還是去觸及了不該觸及的地方,於是,又得了那句話:

今日之事,不得說與第三人知。

這是第二次,他對她說這句話吧。

入宮短短十日間,她是否無意洞悉了太多不該洞悉的東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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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太多不該知道的東西,並不是一件好事。

對於帝王來說,有些他刻意要去隱藏的地方,若被人不慎知道,他只會相信死人是最安全的。

之所以,現在她還沒死,不過時機未到罷了。

夕顏的眉心顰了一下,她不怕死,不過,至少目前,她不能死。

她有活的必要。

所以,她必須要想個法子,讓軒轅聿不能殺她,或者說,她的活,相對於他的隱私來說,也有一定的價值。

她吸了口氣,他已往雅閣門口行去。

推開門,太后恰站在那邊,而,百里南則依舊倦懶的笑着,站於太后的身側,慕湮的神色未變,始終低着螓首,手微攏在寬大的衣袖內。

“母后,朕不勝酒力,才稍作歇息。”

一語甫落,跟在他身後的夕顏自是聽得真切。也在這時,她忽然覺得,軒轅聿和太后之間的關係十分微妙,這漫不經心的一句話,終究有些什麼隱在後面,是說不出來的一種味道。

“哦,皇上原是不勝酒力?”太后的聲音看似關切,眸光卻落再夕顏的臉上。

夕顏這才發現,她的髮髻早就鬆散。

三十五個輪旋再加上,剛剛在更衣室的跌倒,此時,她大半的青絲都垂於臉邊,正犯了宮裡的禁忌。

宮妃,是不得披髮於人前的。

果然,太后哂笑着望向夕顏,道:

“醉妃今日的髮髻倒別出心裁,不過,這是國宴,並非家宴,這種別出心裁,倒還是不要的好。”

夕顏本顰着的眉,隨這一句話,旋即鬆開,她躬身福禮:

“太后長樂無極。太后容稟,其實,並非是皇上不勝利酒力。”

她淡淡地說出這句話,聽到的人,會怎麼想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接下來怎麼說。

“都是臣妾的不是,臣妾不該獻舞,又舞藝不精,反引來眩暈不適。皇上顧憐臣妾,才離席暫陪臣妾歇於雅閣。”

她用怯懦的語氣說出這句話,徑直跪叩於地:

“請太后責罰臣妾,臣妾知錯了。”

太后睨着夕顏跪下,並未立刻免她的禮。

這一跪,她曳地的裙裾上赫然映現出一縷即將乾涸的紅色。

一片雪色的裙襬,唯有一灘殷紅。

即便只是小小的一灘,也是讓人不能忽略的。

這背後意味的是什麼,不難揣測。

如果還要其他證明的話,夕顏衣襟處的褶皺,無疑是另外一個證明。

這件禮衣的料子,雖輕薄,但於冬日穿,卻十分暖和。

緣於,這本是番族貢奉的天蠶絲織就。

當然,再名貴的布料,也有它的缺點——天蠶絲一旦被壓到,就容易皺。

一如,再完美的人,都有缺點一樣。

太后看着跪於她眼前的這名女子。

不僅年輕,她的容貌更是美到讓女人看了都會驚歎。

然,正是這份驚歎,讓人真的很難容忍啊。

氣氛,有點僵滯。

太后,睨着夕顏,神色莫測。

軒轅聿只負手而站,並未說一句話。

百里南的目光與軒轅聿相接,脣邊浮着的笑意卻愈深。

“太后容稟。”

這僵滯的氣氛中,一婉約的女子聲音輕柔地響起,待到太后頷首示可後,那聲音接着道:

“是慕湮想輕撫一曲獻君前,醉妃娘娘方起舞相伴,但,慕湮琴技不佳,幾個拍子都彈錯了,娘娘未免慕湮失儀於君前,遂用舞來彌補,可,這一舞,卻超出舞者最大的承受,纔會導致體力不支。太后,都是慕湮的過錯,請太后責罰慕湮。”

慕湮一併跪下,這一跪,紅色的珠遮叮呤聲響起,一下下地,敲進有心人的心底。

誰又是誰的有心人呢?

不過,皆是劫數。

“起來罷,湮兒。”太后沒有絲毫責備的語氣,反是親手扶起慕湮,“哀家知道此去千里,你心下不捨,但,普天之下,配得上湮兒的人,實是屈指可數。哀家相信,夜帝陛下,也定會好好善待湮兒的,是麼?”

太后牽起慕湮的手,順勢遞予百里南。

百里南優雅地笑着,原來,倦懶和優雅也可以同時存在。

存在的地方,惟有是他的笑裡。

他的手從太后手中牽過慕湮的手,只這一牽,還是隔着袍袖。

“朕自不會負太后和國主的美意。”

太后欣慰地一笑,眼神示意間,一旁女官早將一錦盒奉上,盒蓋甫開,裡面,是兩璧美玉。

一半是九條怒翔雲際的盤龍。

一半爲一歇於牡丹枝的臥鳳。

瑩白的光澤瀲灩間,恰是上好的和田白玉。

“這兩塊玉璧是先祖留下的,今日,就贈予國君和湮兒,唯願,璧和,人和。”太后的語意了蘊了些許的笑意,緩緩道。

慕湮藉着福身謝賞,不動聲色地將手從百里南手中抽出。

接下太后的恩賞,她轉回身子,從自己的髮髻取下一枝金釵,行至夕顏跟前,俯低身子,將夕顏披散的青絲鞠起,熟稔的手法幾個彎繞,已梳成一簡單的攏月髻,她將金釵插進髻間固定,依舊輕柔地道:

“謝娘娘替慕湮圓了這曲,這釵確是更適合娘娘。”

簡單的一句話。

然,意味,終究不是簡單的。

她的眸華掠過一旁的軒轅聿,不過只是一掠,她收回眸光,凝注在夕顏的臉上:

“多加珍重。”

這四字說出口時,她能品到澀澀的味道,縈滿舌尖。

軒轅聿站在一旁,並沒有瞧她一眼。

是啊,他怎會瞧她呢?

他眼底有的,是上元節那晚的女子,而那女子,不過偶邂於民間,並不是以尚書令千金的身份。

驀然收手,她返身,走回百里南身旁。

夕顏明白慕湮的心意,可,現在,並不是她能說話的時候。

這樣的氛圍,沉默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醉妃,既是如此,你何必攬罪於身呢,起來罷。”太后終於打斷這份沉默,溫和地道。

“臣妾謝太后!”

夕顏復叩首,站起時,足底又是一軟,軒轅聿的手卻輕輕扶了她一下,她不露聲色地避開,躬身站至一旁,這一站,軒轅聿的眉心一蹙,吩咐道:

“起風了,莫竹,取披風來。”

莫竹諾聲,早有宮女呈上披風,軒轅聿接過披風,繫於夕顏的身上。

披風,很溫暖。

人的心,卻溫暖不了。

尤其在這水榭內,披着披風繼續宴飲,那份冷是一絲絲地,隨着每一次舉盞相祝,沁入心脾。

幸好,她有面紗,沒有人看得到,面紗下,她的脣邊,始終是沒有一絲笑意的。

這場夜宴,又有誰,真的是笑飲千樽人不醉呢?

所以,她僅要在眸底蘊了笑,這樣就可以了……

太后禮節性地敬了夜帝、慕湮一樽酒後,就起駕回慈安宮。

水榭外,傳來絲竹的和鳴聲,而在彼時,慕湮撫琴時,這絲竹聲,是悄然停歇的。

而當曲樂再次響起時,並不能爲這場宴席添絲毫的氣氛。

因爲,這裡的氣氛,從剛剛開始,就變得僵滯。

哪怕,太后離開,氣氛,卻不會改變。

夕顏的眉心越來越顰緊,她的氣力幾乎都快怠盡,小腹疼痛,一陣一陣地抽疼,讓她愈來愈難耐。

軒轅聿和百里南,仍在說着話,好象約定三年後,再聚鹿鳴臺。

其餘的話,她聽得見,可再聽不清。

好難受。

甚至於,她有了想嘔吐的感覺。

原來,成爲他的女人,會讓人這麼難受!

難怪,母親不讓容嬤嬤繼續說下去。

然,就在這一刻,突然,軒轅聿站起身子:

“阿南,今日,朕甚是開心,多飲了幾杯,確實不勝酒力,暫先告退,明日,朕會親自於煙浩亭相送。”

這一句話,倒是清晰地落進夕顏的耳中,因爲,她的手臂順勢被軒轅聿一提,身子,不由自主地站起。

“聿,多加保重,今日即是餞行,明日,不必相送。你知道,朕是不喜歡離別的。”百里南頓了一頓,複道,“朕看鳳翔公主也十分疲倦,不如就這樣散了罷,明日一去,畢竟路途千里,十分辛苦。”

“國君,慕湮無礙的。”慕湮的聲音很輕,依然柔婉。

軒轅聿微微一笑,不再堅持。

夕顏的由身後的宮女攙扶,她藉着她們的力,才勉強步出殿外。

腿間越來越粘膩,和着抽痛,她的臉色若不是隱於面紗後,也是極不好的。

“娘娘!”宮女覺得手中一沉,不僅輕喚道。

軒轅聿本往雅閣外行去的步子稍滯了一滯,一滯間,百里南笑道:

“聿,看來醉妃今晚確比你更醉。”

軒轅聿返身,手臂一舒,夕顏輕巧的身子再被他抱於懷裡。

這一次,她沒有任何的輕微的掙扎,而是整個人蜷縮進他的懷裡,額際沁出更多的冷汗。

她不知道,是怎樣出的雅閣,只覺得,她需要一個依偎。

這一刻,容易她暫時的恣意一下。

只一下。

一下,就好。

她的鼻端聞到濃郁的薑湯味時,這一下,註定就是結束。

擡起的眸華,發現,自己正置身於一個明黃的帳幔內。

或者,更確切的說,是置身在一人的懷中。

那人,她不用看,就知道是軒轅聿。

此刻,他端着一玉盞,盞裡,是熬得發黑泛着姜味的液體。

她別過臉,下意識地就想欠身躲出他的懷抱。

她不喜歡和他過分的接近,尤其,這種接近還帶着親密的意味。

哪怕,今天之後,她和他之間的關係,註定再做不到純粹。

他覺察到她又要躲,手驟然一收,語意淡漠冰冷:

“喝了它。”

夕顏顰了一下眉,即便是毒藥,他賜的,她能不喝麼?

“皇上——”

總是要說些什麼罷,然,被他打斷:

“喝了,你不會再痛。”

他還是說出這句話,他明白,她在怕什麼。

夕顏噤了聲,伸手想從軒轅聿手中接過那盞時,指尖卻不慎與他相觸,她縮了一下,他已不由分說,端起碗至她脣邊。

她眉心抒開,避不過,也罷。

就着他的手,她一氣將那盞飲盡時,很甜,甜中帶着濃郁的姜味。

不是太難喝。

一氣的喝下,小腹處,竟涌起一陣熱流。

見她喝完,他把那碗放至一旁,她這纔看到,這原是他的御輦。

惟有御輦內方會攏着銀碳。

很暖和,而此刻,她需要溫暖。

又陷入沉默,她該對他說一聲謝謝吧。

不論是父親出殯,還是方纔這碗帶着姜味的液體。

她總該說聲謝的。

哪怕,彼時在雅閣,她對他,有着厭惡。

而,無論任何情緒,都該不是絕對的。

不是嗎?

話語未出,御輦緩緩前行的速度,卻滯了一下,輦外,清晰地傳來李公公的聲音:

“陛下,姝美人染了風寒。”

簡單的一句話,簡單的一件事,都會由李公公特意來稟於御前,這位姝美人在軒轅聿心裡的位置,怕不僅僅是美人罷。

果然——

軒轅聿的聲音甫起時,帶着清晰的一絲緊張蘊於其間:

“太醫瞧了麼?”

“回皇上的話,劉太醫已開了一貼方子,並煎好湯藥給姝美人服下了,但,娘娘——”李公公有些欲言又止。

夕顏趁這當兒,終於,如願以償地,欠身出了軒轅聿的懷抱,正襟而坐。

小腹的疼痛隨着剛纔那盞液體的飲下,漸漸開始好轉。

惟有,腿間的粘膩感依舊。

“擺駕璃華宮。”軒轅聿泠聲道。

“諾。”李公公頓了一頓,復問,“奴才這就傳肩輦送醉妃娘娘回冰冉宮。”

“替朕另備輦。”

這一句話,軒轅聿說得沒有絲毫猶豫,但,輦外,李公公的聲音卻明顯猶豫了一下,不過須臾,立刻道:

“諾!”

輦停。

軒轅聿起身,並不望夕顏一眼,也沒有說一句話,就往輦外走去。

夕顏解開自己身上的披風,輕聲道:

“皇上,外面風大,這披風還是您用罷。”

她並不喜歡用他的東西。

哪怕,這對後宮的女子來說,意味着一種殊榮。

可,這種殊榮並不是她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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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她要的東西,相對於這種殊榮而言,更爲貪婪。

哈,是啊,她真的很貪婪,要的,何止是一人的殊榮呢。

而他,該是一早就識破她這種‘叵測’的居心吧。

“既給了你,朕就不會要了。”

他的聲音,真是很冷。

不過,她的心,其實更冷,所以,一點都冰不進她的心裡。

所以,無所謂的。

“臣妾謝皇上恩賜。”

用最平靜的話語說出這句話,她看到,正要出輦的那個背影,還是怔了一下。

不過只一下,他依舊下輦,明黃的帳簾覆蓋下,明黃的華蓋升起間,她依稀瞧見,外面似乎又飄起了細雪。

這一年的雪,下得似是沒完沒了一樣。

輦起。

她獨自一人坐於這帝王方能享用的寬大御輦中。

既然他不在,御輦裡,她沒理由讓自己再坐得不舒服啊,蜷縮進柔軟的錦墊裡,她擁緊身上的披風。

沒有他在一旁,她發現,連攏了銀碳後,有些不流暢的空氣,都讓人覺得清新。

原來,他在她身旁,每每,除了讓她覺得壓抑,再無其他。

直到,再一次輦停。

離秋掀開簾子,離秋的身後,跟着兩名身着翠色宮裝的女子。

夕顏的手搭在離秋的腕上,那兩名宮裝女子,旋即叩首行禮:

“尚寢局彤史莫梅(琴雅)參見醉妃娘娘。”

彤史?

夕顏的臉湮出一片紅暈,這片紅暈,直到兩名彤史迎她往殿內後,更是有增無減。

原來,她並沒有成爲他的女人。

原來,從今天開始,她不再是個孩子,她走入人生第一個轉折的階段。

雪色的帳幔被掀開,一名彤史走了出來,她拿起一支彤管的紅色羊豪,在一冊緋金的小冊子的第二頁寫上娟秀的幾行小字:

天永十年正月廿六,醉妃納蘭氏夕顏初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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