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希望他騙她,如果,騙能長久,就這麼一直騙下去,直到她回到苗水,該有多好啊?
真相從來都是未必能讓人接受的。
所以,曾經,有關一些真相的探究,她並不願去多想,僅是爲了怕直面真相時不堪。
然。現在的這些,是她迴避不得的。
她將臉埋低,哪怕,這樣的姿勢,會讓人輕易地流下眼淚,但,現在,他不會在有眼淚了。
至少,這個姿勢,能讓她不去看他。
不去看到,他眸底或許會有的絕情。
她怕,她真的怕。
所以,那晚,她只提了這個‘海’字,卻再是說不下去。
原來,是她自己根本沒有勇氣面對,今日的一切,都不過是場精心部署的騙局。
那樣,她的世界,會塌了麼?
她不知道,她知道的,是現在,他抱着她的手,再不會溫暖,只有無邊的冰冷。
這些冰冷,那麼清晰地烙進她的肌膚,她怕,連最後一點點他之前留給她的溫暖,都被凍結。
她縮緊身子,儘量讓自己不再觸到他的手,可,再怎麼縮,他的手,始終,還是在那。
他抱着她,將她放到榻上,她的這四句話,落進他耳中,確是陌生的。
他從不記得,和他說過這些話,可,從這些許的片段裡,他想,他知道,是誰對她曾說過這些話。
旋龍洞,那些由‘他’口中說出的絕情話語,不啻是另一種決絕的傷害。
原來,再見她時,她對他的厭惡、冷漠,都是緣於此。
原來,是這些話的存在,讓她在重逢後,對他那樣疏冷。
而,讓她克服這些話帶來的心理陰影,重新敞開心扉,對他說出那個‘愛’字,該有多難,該有多值得他珍惜呢?
可,如今,卻只能放手。
他鬆開抱住她的手,她躺到了塌上,再不需要他的擁抱了,不是麼?
收手,不容自己有絲毫猶豫,迅疾返身的剎那,她的手突然拉住他的手腕。
這一拉,他稍側了身,眉心,蹙眉。
他再不快離開,他擔心,他的僞裝就會全數在她面前粉碎。
但,他不能!
此刻的機會無疑是最好的。
讓她恨他。
讓她能因爲這恨,沒有他,也能好好活下去,不是嗎?
他會安排好能和軒轅宸出宮的一切,他都會。
現在,只需要他甩開她的相拉,命李公公抱軒轅宸出殿,就都好了。
她看到她眉心一蹙,她的手,略鬆開他的腕,移到他明黃的袍袖上,終是,再說了一句:
“能給我一個解釋麼,爲什麼要在旋龍洞那樣對我?”
他的心隨着這句話,重重地被攫住。
“聿,告訴我,那不是真的,好麼?你說,我就會信,聿……”這一語,她說得極輕,青到僅他可聞。
他沒有想到,她會說出這句話,帶着哀求的味道,求他哪怕騙她,都要否認這一切。
她不在緊緊地把自己掩飾起來。
他知道,她是怕被人傷害的女子,所以,一直用她自以爲的迂腐方式去拒絕所有uuuuu,哪怕是善意的靠近。
他亦知道,她素是驕傲的女子,把尊嚴看得重過一切。
可,今日,竟然,在他面前,近乎哀求地要他說這一句話,他的心在攫緊時隨着這一句話,卻是鬆開了。
是他太自私,奢想着,能再有一年的相守,換來相愛。
只是,他忘了,愛這東西,能讓人甜蜜,卻也能讓人痛苦。
如今,她陷下去了,她這麼痛苦,皆是他的過錯。
將斷不斷,除了增加她的深陷,再無其他。
“都是真的。”他用最淡漠的語氣說出這句話,“你們,都先退下。”
“諾。”
李公公、離秋躬身退出殿外。
殿外,風,颳得很大,李公公小心翼翼地用襁褓邊裹住軒轅宸,離秋亦背過身去,替軒轅宸遮去些許的風。
這些風,是能遮過的。
但,此刻,夕顏心裡,吹進的冷風,卻恁誰都無法擋去。
那些風,帶着凌厲,每一次的吹進,都從她本破碎的心理,再剜颳走一塊,於是,她發現,曾幾何時,她的心,早就千瘡百孔,任由風摧。
“對,旋龍洞的一切,都是朕部署的,你該聽過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罷。你當時不過是朕一統天下謀算中的一步,如果不是後來發現你懷了孩子,朕根本不會把你從銀啻蒼那接回來。當然,朕也沒想到,你會嫁給銀啻蒼,看來,彼此的謀算,反是成全了你和他。”
這句話,用最淡漠的語調說出,真的很殘忍。
他能覺到,她的手從他的手腕上滑落下去,仿似再也無力相握地,滑落下去。
“我不要你這麼騙我,你這麼騙,一點心都沒用。”
“若真是那樣,你何必用自己的命來保護我呢?沙漠裡那次颶風,會要了你的命啊。”
“若真是這樣,你何必藉着酒醉對我說出那番話呢?那樣的甜言蜜語,哪怕不不說,我都必須得把孩子生下來,這根本不象你的行事風格啊。”
“若真是這樣,我千機毒發的時候,你何必要用自己的身體替我化去火牀的炙烤呢?”
“若真是這樣,我生產那晚,你何必當着穩婆的面再去裝成那樣在乎我呢。”
“你一定是又再逗我,想讓我再迂腐得化不開,然後生氣,你一直都這麼逗我——”
她頓了一頓,換用一種輕鬆,甚至帶了幾許嬌嗔意味的聲音道:
“聿,這一點都不好玩,不要再玩了,好麼?”
這句話,落進他的耳中,他的淚,有一顆就這麼濺落了下來。
這,是他第二次流淚,這麼短的時間內,卻都是爲她。
素來,只道是流淚不如流血,流淚,不過是懦弱的體現,可,再這一刻,容許他最後一次,於心裡懦弱,於嘴上硬冷吧。
“納蘭夕顏,別自欺欺人了,朕對先黃後也這麼寵過,只是,你不曾看到罷了。對於一個沒有多少感情的人,朕都可以爲了她背後的家族去寵,何況,你當時腹中,有着朕最珍貴的孩子啊。”
他冷絕地說出這句話,帶了一絲笑意,繼續道:
“朕要的,僅是你腹中的孩子,畢竟,這孩子對朕纔是最重要的,至於你,確實又幾分姿色,只是這分姿色再迂腐的襯托下,卻讓人無法容忍。本來今日,若你不阻着洗三,朕或許對你還會再演幾天戲,但,很可惜,你這樣做,除了讓朕無法容忍之外,再別無其他。”
身後又片刻的時間,再沒有一絲聲音,這份沉默,讓他一時邁不開步子,但,也不能再回身去望她。
“我明白了……”她的聲音打破這份短暫的沉默,從他身後傳來,隨後,一絲的動靜都不再有。
四個字,很簡單,每一字,都落進他的耳中,猶如再他的身上,撕開一道口子,直到,支離破碎。
沒有了她,一切對他,只意味着支離破碎。
他向殿外行去,沒有停留。
在支離破碎於她面前,再無法掩飾前,他必須離去。
殿門關啓,他的身影,不見了,軒轅宸也不在了。
她獨守着殿的空落,還有,看似顯赫的那個皇貴妃身份。她抱住自己的臉,用盡全身力氣發出一聲淒涼的尖喊:
“啊——!!!”
在旋龍谷遭受凌辱,又被拋棄時,她沒有喊,因爲彼時,她拒絕付出。
在命不保夕,承受千機寒毒時,她沒有喊,因爲彼時,再噬心,總是忍得住的。
在母親陳媛意外亡逝後,她沒有喊,因爲彼時,她知道,這樣做,只會讓陳媛走得不放心。
在整整煎熬了十二個時辰,誕下海兒時,她僅喊了撕啞的一聲,因爲彼時,她不想讓守在她身後的他擔心。
可,現在,她在十七年中,第一次痛徹心扉的喊聲,竟是爲了他。
原是爲了他!
爲什麼,就連騙她一次,他都不願意呢?
她要的不多,至少,在他放她出宮前,他繼續騙着她,讓她以爲,這一輩子,她真的愛過,也被愛過,她只要這樣!
在愛的面前,她終於放下了所有的矜持,自尊,驕傲,換來的,僅是又一次的拋棄。
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
以色侍君,進宮前,就知道是不能長久的,所以她一直可以保持着清冷的警醒。
因爲,她怕,怕被傷害。她進宮,最初的目的,很純粹,僅是爲了王府。
但,卻在他的溫柔下,一步一步地,她付出了全部。
等到她發現,愛他至深時,換來的,不過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欺騙。
喉間有腥甜的味道涌出,她把臉仰起來,那些腥甜的味道,包括眸底的霧氣都一併回了下去。
只是,周身,再無一絲一點的熱氣,除了冰冷,僅剩冰冷。
遠遠響起禮樂之聲,這些喜慶的聲音裡,離秋的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
“娘娘,等洗三典禮一完,李公公會把小皇子給您抱回來的。”
夕顏沒有說話,只是把臉仰起,先闔着雙眸。
“娘娘,這藥您先喝了吧,院正說,您身子不穩,對小皇子是不好的。”
夕顏沒有象以往那般去端藥,彷彿,有些什麼從她思緒裡抽離,然後,她一切的感覺,都隨之變得木然起來。
“娘娘,您別嚇奴婢,娘娘!”離秋覺到有些不對,放下藥碗,伸手去扶她的身子。
觸到的,是一手冰冷的汗漬,殿內的銀碳隆得甚是暖融,這一手的冷汗,終讓離秋駭得急呼蜜恬去尋張院正。
他在殿外,聽到裡面。傳來清晰地一聲尖喊,這聲尖喊,終是讓他的支離破碎一併地震破,彌天漫着,再無法拼湊。
夕顏,他的夕顏,對不起!
真的對不起!
生離比死別更能讓她接受,因爲,至少,她還會活着。
對於死別,以她現在對他的用情,他真的沒有把握,是否還能讓她活下去。
而,他要的,僅是她好好的活着。
好好地帶大宸兒。
現在,他會爲了這個目的,替她再去做完一些事。
將帝王運之前朝的策略,用於後宮,他可以比任何善於宮心的嬪妃,做得都好。
這一切,僅是爲她這一輩子,第一次愛上卻,不得不放手的女子。
張仲進殿時,看到夕顏的樣子,明白,是失心所致,藥物能做的太少,而,她失去的那心,那人,卻是沒有辦法再予她的。
這世上,有兩種毒,他觸不得。
情毒和千機。
夕顏縱因着軒轅聿的度血,解了千機,然,情毒呢?
他和她都中了這毒,卻,只能彼此嚐到噬情之毒,終不得解。
張仲微微嘆出一口氣,僅開了一副有鎮靜作用的湯藥,以這個女子的堅強,或許,將情毒深埋於心的日子不會等太久。
只可惜了他那徒弟,縱爲帝王之尊,卻始是爲其所累。
陳錦身着皇后品級的服飾,高聳的參雲髻旁各插八支金步搖,金步搖真是重啊,壓得她的頸部,似乎都快不是她的一樣,可即便如此,她仍保持着高昂的臉,以及雍容華貴的步子,走進議政殿。
連夜趕路的顛簸,在這份雍容華貴後,皆化爲無形。
她,陳錦,撰國的皇后,今日就要陪同帝君一起主持這洗三的典禮,然後,這皇長子,就會是她的。
縱然,皇長子的生母是夕顏,又如何?
縱然,這皇長子或許會混淆皇室血脈,又如何?
太后昨晚那一道口諭命她前來行宮,她立刻就歡天喜地來了。
外人看來,不過是這個皇后,仍是那麼缺心眼。
人前,缺心眼,總比心計深要好吧。
經過陳媛那件事,她想明白了,只要凡事不會影響到她的利益,她願意繼續裝成愚笨的樣子。
因爲,太后已洞悉自己的心思,她若以銳相對,她沒有這個自信能硬的過太后去,畢竟,哪怕是親戚,這皇宮,也沒有絲毫情面可留。
陳媛就是個例子,不是嗎?
讓太后知道她不笨,而這個不笨的又帶着點血緣關係的女子識時務地再不忤逆於太后,太后對她的計較,該不會再是問題。
再者,那件事後,皇后顯然是不待見她了,那麼,這個皇長子,再如何,是她最後的依傍了。
在太后,沒有反悔前,這個傍依她一定要牢牢地抓住纔是。
洗三典禮,着實是無趣的,但眼見着,皇上似乎很疼這個皇長子,她也僅能一步一步陪着去做。
那皇長子,大概因爲早產的緣故,皺巴巴地就象一隻小貓一樣,偏是諸臣都說象極皇上,她倒沒瞧出來,就這麼巴掌大的孩子,和俊美無壽的軒轅聿有什麼相像的。
看上去這孩子的母親美豔得很,生出來的孩子,卻都撿着缺點生了,若她能生一個孩子,必定是比這優秀千倍纔是。
她陪在旁邊,不覺意興闌珊,表面,非得裝出歡喜的樣子來,笑得久了,連她的嘴都忘記該怎麼闔上。
真是虛僞啊。
她攏了下披帛,聳了下肩,卻看到軒轅聿抱起孩子,向下面的諸臣宣道:
“這是朕的第一子,也是天命之子軒轅宸!”
這一語落,代表繁複的洗三典禮正式結束,衆臣齊跪叩於地,齊呼: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彷彿,那孩子,真的是天命賜給撰朝的一般。
陳錦愈發覺得無趣,那笑,隨着軒轅聿的舉止,僵在了臉上,她松下披帛,縱然這孩子,以後會由她撫養長大,可心裡,終是怎麼想怎麼彆扭,她眼角的餘光,瞧到太后的臉上亦帶着笑意般般,是啊,太后不也是皇上的養母麼?
看來,自己的修爲是不夠的,否則,也該做到象太后那樣纔是。
她目光轉移,看到軒轅聿將孩子抱予老公公,卻並沒有說一句話,老公公仿似識得眼色,忙道:
“奴才這就將皇子殿下抱去予皇貴妃。”
抱去給她?
陳錦微移步子,道:
“皇上,宸兒就交予臣妾吧。”
說罷,她伸出手,就要從老公公手上接過軒轅聿。
只這一接,老公公未放手時,頓覺軒轅聿目光如炬地盯向她,她的手被這目光盯得稍滯了一滯,但礙着羣臣面前,已伸出的手,又怎能收回呢?
“皇上,臣妾會好好照顧宸兒的。”
她復加了這一句,一語甫出,軒轅聿的薄脣勾起,看似在笑,笑的背後,卻有着讓她不敢再去深究的東西:
“皇后賢惠,但,如今宸兒尚離不開皇貴妃的餵哺。”
簡單的一句話,他伸出手,將陳錦的手牽過,陳錦隨着他這一牽,心,分明是漏跳了一拍的。
他,哪怕在昔日,迎娶她進宮爲後時,都沒有主動牽過她,那一晚,她清楚地記得,是老公公將他和她的手放在一起,然,僅是相握,卻是虛空的相握。
今日,她覺到,他的手,不再虛空的握住她的,那麼真實的觸到她的肌膚,她反手握去,看到他的脣邊笑渦爲她而顯出。
他,真是俊美無壽,宛如天神。
她有些迷醉地看着他的側面,一時間,竟似忘記衆臣猶在下面,知道太后的聲音響起,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
“今日,我打撰朝喜得皇長子,待皇上起駕回宮,哀家要親自主持冊封太子的大典!現在,皇上於隆慶殿預備下洗三酒宴,請諸位進行暢飲。”
諸臣俯身應聲間,太后行至軒轅聿和陳錦中間,她瞧了一眼,倆人看似握緊的手,眸底拂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神色,道:
“皇上,皇后率諸臣入席吧。這孩子,由李公公抱予皇貴妃即可。”
陳錦見太后望來,有些羞澀地低下臉去,卻是不肯把手抽出,只看着,軒轅聿依舊緊握住她的,道:
“也好。”
軒轅聿牽着陳錦的手,一併往宴席行去。
這一宴,實是算作午宴,軒轅聿似是很高興,一杯接一杯的飲着酒,直到,面若桃花,眸華璀璨,太后在旁終道:
“皇上,少喝幾杯,今日雖是歡喜的日子,酒,總是傷身的。”
“母后,朕今日高興,開懷暢飲又何妨呢?”
“皇上高興就好。”太后說出這句話,卻眼見着軒轅聿又灌下一杯,再是阻不得。
酒酣宴罷,軒轅聿起身,略略搖晃:
“諸位,今日,不醉不歸,朕,看來,已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先行失陪。”
醉,這個字,如今從他嘴裡吐出,都會做不到自然。
惟有,藉着酒意,方能掩去這些許不自然吧。
他的身子搖晃,陳錦跟着起身,扶住他,柔聲:
“皇上,臣妾扶您回殿吧。”
軒轅聿睨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只任由她扶着,往殿外行去。
上御輦,李公公在旁多問了一句:
“皇上,還是往書房歇息麼?”
“不,天慾宮不是尚有處偏殿。”軒轅聿打斷道。
“諾。”
陳錦的脣邊浮過一縷笑容,書房,豈非無趣呢?
輦停,陳錦先行下輦,她遞出手去,軒轅聿對她笑得愈濃,手牽住她的,下的輦來。
一旁有名小太監,奔至李公公身旁,道:
“公公,莫竹姑娘,怕是不行了。可要傳太醫瞧下?”
李公公一個大耳摑子抽了過去,唾道:
“沒有看到皇上在這麼?沒眼色的東西!”
這一抽,小太監嚇得跪於地上,再不敢多說一個字。
其實,這話,並非小太監沒眼色,實是李公公剛在宴席上就聽得人來稟,說莫竹生生捱了六十板子,連板子都打斷了一根,怕是受不住了,問能否傳名太醫。
但,沒有皇上的允許,這等受罰的罪奴,他李公公又怎敢做得了主呢?
只有這樣,讓人當面稟了,看主子是否顧念舊情罷了。
“皇上,莫竹犯了什麼事,惹您這般地罰她?”陳錦問出這句話,似是要扮一回賢惠。
“不過是個不會伺候主子的奴才。”軒轅聿帶着醉意醺醺地道。
“若莫竹伺候皇上不周,那真是該打。但,倘若,是別的地方伺候得不好,那該是莫竹的心無法二用罷了,是以,還請皇上容臣妾請一道恩旨,今日是皇子殿下洗三的大好日子,念着這,皇上還是讓太醫去瞧下吧。”
陳錦這一語,帶了雙關之意。
她知道,軒轅聿哪怕醉了,都該是聽得懂了,也是她的一步試探。
果然,軒轅聿微眯起眼睛,這一眯,讓她有些不敢直視他的墨黑的眸子,他略俯低身,知道湊近她的臉,脣幾乎貼着她的鼻尖,道:
“那就交由皇后處置吧。”
這一語,說得極輕聲,外人瞧着,也帶了幾許的曖昧,陳錦的臉頰很燙,卻仍得故作鎮靜地道:
“李公公,皇上的恩旨聽到了沒,還不叫太醫去瞧一下莫竹。”
果然,這莫竹石伺候別人不周才招了這頓板子。
看來,那人,在軒轅聿心上,可真是着緊得很啊。
她的眸底掠過一絲不悅,不過稍縱即逝。
因爲,軒轅聿的臉離她太近,她怕一個不慎,露出端倪,給他瞧到,又是功虧一簣。
而,軒轅聿僅是笑着復稍直了身子,似乎,並沒有注意到這些許的不悅。
“諾。”
李公公得了令,即刻吩咐一旁的人去傳太醫,而陳錦瞧了一眼被軒轅聿牽住的手,帶了幾分羞澀地道:“皇上,臣妾扶您歇息吧。”
“好。”軒轅聿應出這字,牽起陳錦的手,往另一側的偏殿步入。
偏殿內,因軒轅聿臨時要往這歇息,匆匆佈置的錦褥榻鋪還算齊整,只是剛攏了的銀碳溫度尚未起來,還是有些清冷。
陳錦略略地縮了下身子,軒轅聿牽着她的手,仿石覺察到這點,停了步子,轉眸凝向她,語音溫柔得讓她有些恍如夢境之感,但,她知道,這不是夢。
“冷麼?”
“嗯。”她頷首,這些突如其來的溫柔,讓她有些不知所措,印象裡,他於她,除了淡漠,就是用最溫柔的聲音說出最殘酷的話。
今日的他,不同於印象裡的他。
陌生,卻讓她的心,跳得那麼地塊。
“皇后——”
他修長的手指拂過她低垂的眸底時,擡起她的下頷,她不敢去望他,但,目光,還是不自禁地瞧向他,只這一瞧,便被深深吸了進去,再是挪不開。
“朕——”
他拉長了語調,並不把話說完,薄薄的脣,卻是愈來愈貼近他,他的氣息縈繞在她的鼻尖,她的心如小鹿亂撞,慌張的閉上眼睛,旦聽見,殿外,傳來一聲宮女的稟報聲:“皇上,周昭儀不肯用湯藥。”
這一聲打斷,是他的脣頃刻間離開她的鼻尖,連屬於他的氣息,都一併疏遠的離她而去。
她睜開眼睛,正看到他的眉心緊鎖。
該是爲了那周昭儀不服用湯藥罷,也難怪,懷了身孕的女子,或多或少總是驕縱些的。
“皇上,讓臣妾把藥端去,想周昭儀看在臣妾的份上,亦該是會用的。”
她在軒轅聿心裡的印象,要慢慢地扭轉才行,那夕顏得寵的原因,最初不也是她豁達大度麼?
這些,在軒轅聿離宮的這幾個月,也該學得不會差到哪裡去纔是。
“皇后願意?”
“能爲皇上分憂,實是臣妾應該做的。”
軒轅聿的手鬆開她的下顎,輕笑:“那,就有勞皇后了。”
“喏。”陳錦得體的福身,又道:“皇上,臣妾先扶您休息吧。”
“朕確實是飲多了,也好,朕先休息一會,皇后回來,再叫朕。”
“諾。”
軒轅聿的手輕柔的替陳錦把一縷碎髮將至而後,他的溫柔,終讓陳錦的臉再次發燙起來。
這時,她的心裡,隱隱有着些許的怨尤。
那個什麼周昭儀,偏在這時掃了人的興,不過,也好,她又多了一次賢惠的表現,不是麼?
周昭儀住的,竟是天瞾宮另一側的偏殿,這讓陳錦是沒有想到的。
當引路的宮人停在那處偏殿前時,陳錦的臉上雖仍是未曾散去的笑意,這笑,卻是進不了深處的。
宮女推開緊閉的殿門,因着她是皇后的品級,無需通報,便可直接入殿,對於她的入殿,臥於榻上的周昭儀顯是驚訝的。
“皇后娘娘。”
“正是本宮。”
陳錦慢慢行至周昭儀跟前,看到即便蓋着棉被,周昭儀的小腹仍微微隆起,依稀可辨得四個多月的身孕,這一辯,讓陳錦的目光不由得一緊。
待周昭儀生下這孩子,無論男女,都該晉一位到妃了罷。
宮裡高位的后妃,無疑又多了一位。
心底,是不悅的,脣邊的笑愈發自然。
她坐於周昭儀榻旁,道:“昭儀今日的藥,還沒用罷,本宮聽聞你不願用藥,親自把這藥給你端來,還望昭儀看在本宮的面上,快把這藥用下才是。”
“嬪妾不明白皇后娘娘的意思。”
周昭儀下意識的往後縮了一縮,明明,午膳前就已用過一次藥,爲何皇后還親自送來呢?
“昭儀,如今你是有身子的人,這湯藥,實是不能不喝的,若覺得苦,本宮讓人備了蜜餞幫你下藥。”陳錦從宮女手中端起湯藥,呈予周昭儀。
“皇后娘娘,是您讓嬪妾喝這碗湯藥麼?”周昭儀的話裡,實是有話。
“是皇上惦記着昭儀的身子,見昭儀不願用藥,特意讓本宮送來予昭儀用下。”陳錦把那藥又送近了幾分。
周昭儀盯着這碗藥,脣邊,只是一抹苦笑。
“皇后娘娘,您又何必要親自送來這碗藥呢?”
周昭儀問出這句話,心裡早有了計較。
她,眼見着因傷及皇貴妃,得罪了皇上,即便太后能容她,皇上又怎會容呢?
所以,皇上礙着太后,不能做的事,自然,就由皇后來代勞了。
按着她所查到的規矩,皇長子都由後宮最尊貴的女子*****,那麼,皇后無疑是最大的受益者。
但,要從皇貴妃手中順理成章的抱過皇長子,不也是皇上點頭麼?
而她懷的是皇嗣,不論男女,誕育後,從皇后的角度來看,終會晉爲妃。
是以,皇后倘得了皇上的密令,送來這碗湯藥,行的便是一舉兩得之事,有何樂不爲?
畢竟,皇后是太后的親戚,這點血緣關係,終究讓太后不會做太多的計較。
“周昭儀,本宮只知道,這湯藥,是爲你的身子還,趁熱,快喝了罷休。”
“既然皇后親自送來,嬪妾卻之不恭了。”周昭儀的手接過藥碗,指尖卻是瑟瑟的,“皇后,有一句話,嬪妾還是要勸奉於您,皇貴妃在皇上心裡的位置,不是您奉這一碗湯藥於嬪妾,就能轉圜的。”
陳錦隨着這一語,臉色微變,道:“皇貴妃在皇上心中的位置怎樣,與本宮有何關係呢?本宮身爲中宮,維繫後宮和睦,方是根本。周昭儀,你這話,本宮該算你讒言之罪,還是隻當你懷了身子,頭腦愈發糊塗呢?”
“皇后娘娘,嬪妾只是提一下罷了,您,何必真往心裡去呢?這宮裡吶,最怕的,就是女人爲難女人,可惜,到頭來,爭不過的,都是自個的命。”周昭儀說完這句話,擡起手中的藥碗,一飲而盡。
這碗藥,她拒絕不得。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只是,她真的不甘心!
爲何都是女子,偏是兩樣的命呢?
陳錦瞧她用了藥,遂起了身:“周昭儀,既然用了藥,就好好歇着吧。”
說完,她返身,走出殿外,周昭儀的手,一鬆,那碗藥,徑直落於地上,化爲一地的碎瓷。
只是,這一地的碎瓷,再割不傷誰的心了……
陳錦甫走出偏殿,恰看到離秋匆匆奔出,她睨了一眼離秋,離秋忙收了步子,躬身,道:“奴婢參見皇后娘娘。”
“跑這麼急,難道,在行宮,就忘記規矩了麼?”她瞧着伺候夕顏的人,就是厭惡,偏是這句話,猶得說得仿似平常。
“回娘娘的話,奴婢失儀了,請娘娘責罰。”離秋邊答着話,邊把手裡的一方白色絲帕悄悄收了起來。
“那是什麼?”
“只是一方奴婢的帕子。”離秋平靜的稟道,並沒有一絲的懼慌。
“哦,你的帕子,也可以用這雲紋麼?真是膽大妄爲的奴才。”陳錦的眼睛何其精銳,早瞧到,帕子一角,繡着宮裡一品以上方準用的雲紋,“還不拿給本宮!”
“諾。”離秋眉心皺緊,躬身呈上帕子。
陳錦展開帕子一看,雖是平常的宮帕,但,上面一灘未乾枯的血跡,卻是不容忽視的。
“這是什麼?”
“回,是皇貴妃的。”
“本宮知道是皇貴妃的帕子,難道,你以爲能誑得過本宮麼?”
“回娘娘的話,皇貴妃自誕下皇長子後,身子一直不大好,是以,剛剛由咳出這口血。”
“啊,是咳血啊。來人吶,快宣院正往皇貴妃那瞧着去。”陳錦故作緊張地吩咐邊上的宮人,又對離秋道,“你也趕緊回去伺候着吧,皇貴妃病得這般重,身邊斷是少不得人的。”
“奴婢知道。”
離秋伏身間,眉心,卻是未曾鬆卻。張院正纔開湯藥,給皇貴妃用下後,不知怎的,就嗆起來,臨到末了,咳出這口血,終是讓她擔憂害怕起來。
陳錦收了那方帕子,眉間輕揚,這,可謂,得來全不廢功夫。
她步子輕快地步進另一側的偏殿,越過層層紗幔,宮女悉數躬行禮間,第一次,她不用通傳,就能進到殿內。
軒轅聿一手支臥於榻上,睡得顯見並不踏實,聽得她刻意放輕的步履聲,已睜開瞳眸,道:“皇后,回來了?”
“是,臣妾回來了,周昭儀已服下湯藥,請皇上放心。”
“有皇后代勞,朕自然放心。”軒轅聿對着她,復笑了一笑,這抹笑裡的意味,他知她是看不懂。
他也不需她看懂。
“皇上,有件東西,臣妾不知道,該不該呈給您看。”
“哦,是什麼?”軒轅聿眉稍微揚,漫不經心地道。
陳錦仿似猶豫了一下,方下定了決心,雙手奉上那塊白色的絲帕:“皇上,這是剛剛皇貴妃復宮女,呈上來的帕子,說是——”她頓了一頓,瞧見軒轅聿僅淡淡地掃了一眼,絲帕上的血跡,並沒有多少的動容。
“是什麼?”他問出這三個字,語意冷漠。
“說皇貴妃又咳血了。”
“哦,傳院正起瞧了麼?”
他的語意中仍是沒有起一絲波瀾,可,只有他清楚,在觸到那絲帕上的血時。彷彿,那血是從他心口流出的一般的疼痛。
他,不能再疼痛了。
麻木吧。
麻木了,纔好過一些。
最後爲她做完一些事情之後,他該讓自己永遠的麻木了。
“已經傳了,只是,皇上,皇貴妃是身子都這般了,您看,若再分心照顧皇帝長子,怕更是不好的。”皇后低聲道。
皇貴妃既然咳血,無論從哪方面來講,自然是不能再哺乳皇長子了。
那麼,這個孩子,是否能提前由她來照顧呢?
這,纔是她意外得到這方帕子最想要的東西。
說完這句話,她靜待軒轅聿的回答,軒轅聿僅是饒有興致地睨着她,卻並不說話。
此時,殿外突然傳來宮人急促的腳步聲,接着,是李公公踉蹌地奔至殿外。
難道,皇貴妃不好了?
她尚來不及多想下去,旦聽得李公公道:“皇上,有急事稟!”
“怎麼了?”軒轅聿的聲音,是平靜的,這份平靜,讓陳錦不禁望向軒轅聿,軒轅聿的目光凝着她,目光裡,卻有一種讓她覺到深深恐懼的東西。
“周昭儀小產了!”
“哦——”軒轅聿應了一聲,凝着陳錦的眸光,帶了一縷笑意,一如今日,他一直對她笑的一樣,“皇后,你給昭儀送去的,是什麼湯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