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五章 廝守最真

從二月底到三月初,京師好幾天都是綿綿細雨的天氣。

從慶壽寺出來,深居簡出的姚芳、看到京師市面上的人來人往,覺得與半年前沒有甚麼變化,卻又覺得哪裡有點不同。或許只是他的心境不同了。

姚家與秦家完成了採納、下聘等過程,本來以爲迎親的時候下雨不便;不料一到良辰吉日,天氣卻一下子放晴了。賓客們都藉着天氣、來說恭賀吉利的話。

姚芳的妹妹是賢妃、父親是勳貴,但皇帝似乎刻意迴避,並未派使節送禮。不過當天赴宴的達官貴人非常多,皇后孃家郭家、皇貴妃沐家、貴妃景家、淑妃杜家,甚至在京的朝鮮國使節,都派了人赴宴送禮。可見姚芳的妹妹,在宮裡的關係處理得挺好。

款待了賓客之後,姚芳穿着九品官禮制的袍服走進洞房。他現在無官無職,但世人有習俗,大婚的時候百姓也可以穿九品官服,人們對於當官還是很執着的。

洞房花燭夜,人生一大喜事。新娘子坐在牀邊、遮着紅蓋頭,姚芳看着她,心頭卻有點百感交集。

讓他稍微感到有點欣慰的是,揭開蓋頭之後、再次看到新娘子秦氏,見她仍然十分漂亮。秀氣斯文白淨,到底是出身書香門第的女子,而且她爹是舉人。

秦氏垂着眼睛,看起來心情也很複雜,完全不敢看姚芳。她默默地拿起酒壺,按部就班地斟酒。出嫁前必定有老婦人教過她。

姚芳的情緒早已不是初見秦氏的樣子,他此時很平靜,帶着一些歉意開口道:“你受傷出血的地方好了罷,不要緊?”

不料此言一出,秦氏的臉“唰”地一下紅了,她微微側過臉點了一下頭,“嗯”地迴應了一聲。

姚芳這時才醒悟,好像問得不對勁。他接着又想起了去年的疑惑,便問道:“我被錦衣衛抓走那天,你問我是不是真去過那間寺廟,何意?”

秦氏斟好了酒,但似乎不好意思端起來喝交杯酒,氣氛有點怪異。她坐在牀邊說道:“妾身確是去過那寺廟燒香,但沒留意到……夫君,所以才問。”

洞房裡沉默了一會兒。姚芳本來是個武夫,有時還算直率、並不想遮遮掩掩,何況現在秦氏已變成了枕邊人,他便徑直說出了心中的疑惑。

“那天在肖家鬧得很兇,你在旁邊也聽到了,理應明白那件事的緣由,那是我與肖文才之間的私仇。後來的解釋,不過是朝中一些好友幫忙,想替我免死罪罷了。畢竟我傾慕於你、搶親是爲了挽救秦家免遭肖家牽連,這樣的理由要好得多;起碼比報復仇人、發-泄戾-氣殃及無辜,罪行要輕巧。”

所以姚芳覺得秦氏那麼一問,是因爲在無可奈何之後(被污了清白),想出的一種手段。姚芳如此揣測,實屬正常。他在給道衍和尚賣命的日子裡,見過太多爾虞我詐了,難免會認爲很多事情、只是一種利弊權衡的手段而已。

這時秦氏的聲音道:“妾身那時很害怕,沒有多想,便想相信那些事(寺廟相識的傾慕)是真的。”她的聲音露出了膽怯,“不過後來妾身也明白了,不過是自己騙自己。”

姚芳聽到這裡,頓時心生憐憫,更對那陣子的所作所爲、有了懺悔之心。

他嘆了一口氣,又想起自己成家之後,仍然會無所事事,便想起了妹妹給他指的出路。

於是姚芳又道:“家父是侯爵,但大明的爵位並非都能世襲,其中有區別,且要請旨恩准。而我幹過的事,你是知道的,將來家父百年之後、我也不一定能世襲爵位。我打算去投奔沈家商賈,尋點生計,你以爲如何?”

秦氏輕聲道:“妾身既然嫁與夫君,不管你是商人還是勳貴,都是妾身的命,妾身絕無怨言。只願夫君好生相待。”

姚芳聽到這裡心裡一熱,將酒杯端了起來,牽起了秦氏的纖手,說道:“聖上曾言,時間是良藥。該忘的,想不忘也抵不住光陰。至今我才明白,廝守纔是最真的情義。”

倆人小心翼翼地飲交杯酒,秦氏終於不好意思地看了姚芳一眼。

……不兩日,姚芳果然去拜會沈家了。

接待他的人是個精悍的中年漢子,自稱徐財七。徐財七言,家主沈夫人寡居,不便相見;他是沈夫人的同族堂兄,有失遠迎云云。接着十分客氣地說了一些好話。

姚芳心裡明白,他現在這個樣子,還是能得到很多人的尊重,確實是看在他的家勢上。

雖然沈夫人沒有出面,但姚芳眼尖,發現客廳側面有一間掛着簾子的耳房。他幹過錦衣衛,心思比較多,當下便揣測:沈夫人可能就在耳房裡旁聽,畢竟姚芳是皇妃的長兄,這家主不會不重視。

倆人在一張几案兩側的太師椅上入座,丫鬟上了茶,便出去了。

姚芳說明了來意。

徐財七的心情似乎很好,言行之間的精神氣,就好像一個人看到了光明的前程、正準備大幹一番。

他說道:“今上北征歸來之後,眼光似乎放在了海外。聖上大概認爲,海貿增加的歲入,能反過來解決國內之事。姚公子竟看得起咱們沈徐兩家,前來合夥,必定也從賢妃娘娘那裡得到了甚麼消息?”

姚芳已認清了眼下的處境,朝廷不會給他官當。所以他便一副半開玩笑、半認真的神情說道:“算不上合夥,在下真是來投奔沈夫人的。賢妃居於深宮,而今很少與家中來往,不過此事賢妃確實很贊同。”

徐財七品味着姚芳話裡的意味,過了片刻,他好像又多了幾分信心,讚道:“姚公子好眼光!咱們雖只是商人,卻遇上了好時候,將來大有可爲。如今看起來,只有咱們這些得到聖上認可的商人,能得到海貿之利。”

徐財七請姚芳喝茶,接着說道:“沈家估計,浙江、福建、廣東這些地方的商人,不久之後便會十分不滿。但是有甚麼辦法呢,誰叫咱們有皇帝的支持?形勢對沈家非常有利!

生意便是這樣的,做的人多了,大夥兒就會相互算計、壓低貨物價格,獲利減少。因此最有利的生意,是獨佔一方商路;咱們現在,正有如此局面。”

他興致勃勃地侃侃而談:“洪武年間,朝廷一再海禁,此國策一直到現在未改。不過建文朝以後,朝廷對地方官的監督削弱;一些商人便與地方官勾結,開始了私自與外藩貿易,還不用交稅。

直到永樂初、朝廷水師下西洋,卻不準民間出海,此時還嚇住了那些私自海貿的官商,海貿生意一度蕭條。朝廷是想獨佔好處,可朝廷要建造維持大量海船水師,本錢很大;宦官、官員也對買賣不甚明瞭,所以永樂初下西洋必定是虧損了。

而今聖上准許沈家參與,獨佔海貿生意,形勢又將改變了。”

姚芳一邊聽、一邊思索,這時便說道:“事情恐怕沒那麼簡單。朝中做官的人,有不少是浙江、福建、廣東籍貫。這些地方的商人大戶,必定會想辦法、託當官的老鄉在朝中說話,讓朝廷改變國策。”

徐財七撫掌道:“姚公子好見識!但等到那時候,咱們已經打開商路、佔了先機,實力雄厚便不怕別家來爭。再說了,沈家現在也算是皇親國戚,誰說得上話還不一定哩。”

這個徐財七的話,應該都是沈夫人告訴他的。

姚芳點頭稱是,他心道:沈家對自己的投奔、十分高興,恐怕也正是看重了自己的關係。

本朝商人攀附權貴、官員,官商勾-結,在國初沈萬三等幾個富商被治了之後,是愈演愈烈。地主大戶和商人們都學聰明瞭,知道要權力來庇護他們;所以有的賄-賂官員,有的大戶甚至自己辦書院,培養宗族子弟科舉、在官場佔一席之地。

對於姚芳這樣的皇親國戚來投奔,沈家似乎是求之不得。兩邊簡直是一拍即合,馬上準備“同流合-污”。

徐財七道:“咱們新開了一個商幫,叫‘西洋船運廠’,名是西洋,卻也包括了朝-鮮曰本、以及國內生意。

只要朝廷官軍控制安南國北部,咱們就可以打開元江(安南國內叫大江,紅河)水運,把雲南的金、銀、銅、翡翠、紅寶石等水運至安南國沿海,然後海運回東南商貿繁華之地。路途雖遠,卻仍比陸運的耗費更低。

姚公子若不嫌棄,便做‘西洋船運廠’的二掌櫃如何?”

姚芳暗地裡吃了一驚,他剛剛過來,沈家便馬上讓他做二掌櫃?不過他一想到自己的家勢和關係,頓時明白了自身的價值。

因爲姚芳沒有馬上回答,徐財七還有點擔憂,小心地勸道:“在下做大掌櫃,姚公子做二掌櫃,不過您放心,好處必定少不了。”

姚芳馬上抱拳道:“徐掌櫃如此盛情,在下恭敬不如從命。”

“哈哈……”徐財七大笑了一聲。姚芳也陪笑起來,倆人簡直是一副相見恨晚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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