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手停住了,他卻沒有擡頭, 或者是不敢擡頭。
蓁蓁坐到他面前, 握住他手問:“您在做什麼呢?”
皇帝這才慢慢擡頭, 他的眼底有掩飾不住地欣喜和不捨, “你的玉簫不見了。”
蓁蓁拾起他在蘇州買給她的那枚祥雲桃花挑心簪說:“可這些不都還在嗎?這麼多年,這麼多東西, 都還在呢。”
他笑了一下, 眼角落下了一滴眼淚,將手中編好瓔珞打了個結掛在了她的頸項間。
“當年,是朕自私了。”
朕那日一眼看中這塊玉佩,玉色溫潤,配這柄玉簫正好。怎麼, 你不喜歡?”
初夏的夕陽那麼溫暖,夾雜着荷風迴盪在招涼精舍裡, 蓁蓁上前一步輕輕擁住他說:“自私也好,臣妾喜歡。”
……
秋華極有眼色地指揮着宮人悄悄關上碧紗櫥的門,只剩下一室氤氳, 風吹搖動,粉汗香凝。
新蟬初鳴, 小荷露尖, 有飄柳搖曳, 亦有牡丹燦爛。
在一室狼藉裡蓁蓁偎在皇帝膝頭用那枚玉佩的瓔珞玩弄着皇帝的鬍鬚, “還不知道皇上有這個手藝。”
“好看嗎?”皇帝奪過玉佩晃過她的肩膀惹得她嬌笑連連。
在蓁蓁的笑聲裡, 他還是說了一件要事:“太子要廢, 可儲君的事情沒有這麼簡單。”
“臣妾知道。”
她當然知道,儲君是國之根本,動就一定是前朝後宮的地震,皇帝這麼多如狼似虎的皇子和野心勃勃的世家都在等待一個機會。
“朕知道你幫着惠妃,也看中胤褆。”皇帝撫着她的青絲嘆了口氣,“可胤褆太急躁了,朕並不覺得他擔得起。”
蓁蓁心中一沉,連臉色也晦暗了下來。這麼早,皇帝就已經給大阿哥判了死刑嗎?
“胤礽的事已經這樣了,再挑儲君朕不能不謹慎。”皇帝自嘲一笑,“你大概覺得朕對胤礽百般容忍,可對胤褆卻要求過高了吧?”
蓁蓁低下頭無可奈何地一笑,“您知道就好。”
“朕要好好想一想,幸好朕還在壯年,還有時間。不然真的是彌天大禍,愧對祖宗了。”
蓁蓁輕輕擁住他安慰說:“無論什麼樣,臣妾都陪您。”
……
蟬聲漸重,夏日漸濃,裕王的身體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不過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在一夜幾乎要將天都劈開的雷雨夜後,放蕩不羈的恭王毫無預兆地突然歿了。
就在京城裡亂糟糟地準備他的葬禮時,纏綿病榻已經半年的裕親王也終於是撒手人寰。
皇帝本已在前往歸化城的路上,他聞訊緊急返回,令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七阿哥和八阿哥俱穿孝,短短的一個月之內皇帝竟然不得不親自送走兩個手足至親,皇帝內心的悲痛可想而知,這一個月內整個京城都是一片哀泣。
然而御花園欽安殿的真武大帝真身前,卻有一個女人一直在笑。
“貴妃娘娘,大王爺,任你們一個個出身高貴手握權柄又如何?還不是成了我這個被你們看不起的人手中跳舞的木偶?貴妃、裕王、索額圖都倒了,如今就還差已經是強弩之末的太子和一個只有匹夫之勇的大阿哥,假以時日……假以時日等我除掉了他們,我的胤禩當了皇上我就是皇太后了。”
曾經她的容貌同仁孝皇后有幾分相似,然而時光流逝,如今再看兩人已是大相徑庭。仁孝皇后的容顏中永遠有着一股凌冽不可侵犯之姿,而她卻只剩下陰險算計的狡詐。
在她的笑聲中門突然被人推開,女人一回頭,立刻是收了笑容低眉順眼地站了起來,甚至是卑躬屈膝又小心翼翼地避讓到一旁,好似怕踩着了貴人的倒影。
“奴才給惠妃娘娘,德妃娘娘請安。”
她這副模樣看了就讓人噁心,惠妃氣得想衝過去。
“惠姐姐。”蓁蓁擋住了她,她走到女人跟前揚手給了對方一記耳光,“衛答應,惠姐姐養着八阿哥,爲了八阿哥她不能打你,這一巴掌是我代惠姐姐打的。”
衛答應倒在蒲團上,雙目含淚可憐兮兮地問:“不知娘娘爲何如此震怒,奴才不曉得做錯了什麼?”
“不曉得?”蓁蓁揮手又是兩巴掌打在衛答應臉上,她原本就姿色平平,這三下巴掌之後臉腫得和豬頭一樣,更是醜陋不堪。“你若不曉得那我們就來算算賬吧。”
蓁蓁不緊不慢地道:“那年我懷着身孕在瀛臺養病,是你讓你額娘在給送菜僕婦的饅頭裡下了瀉藥,又趁她拉肚子的時候說給她聽皇上要出繼六阿哥的事,好讓這個多嘴的婆子來我跟前嚼舌根害我流產的,是也不是?”
衛答應縮在蒲團上,哀哀泣泣地哭了起來,“娘娘說的這是什麼,奴才不知啊。”
蓁蓁瞧着她裝腔作勢的模樣冷冷一笑:“你被我揭穿辛者庫的身份,被皇帝厭棄本來已經成了廢子,偏偏裕王爲了報復太子想同宮內的貴妃合作又想起你來了,你就順水推舟同裕王說是我害死了安嬪,想借裕王和貴妃的手除掉我,是也不是?”
衛答應這下是趴在地上嚎哭了起來:“娘娘,奴才冤枉,奴才不敢,奴才沒有啊。”
在她的哭聲裡蓁蓁繼續說:“皇上去景山看我,你看出皇上對我舊情難忘知道我馬上就要回宮,而我若從壽皇殿回來貴妃勢必要倒臺,你看貴妃已經成了廢棋就假借她的名義來毒死我,把這樁事全推到貴妃身上,可你偏偏忘記了,我若死了貴妃就是頭一個被懷疑的,貴妃會那麼傻嗎?就是在那時候我才起了疑心。”
衛答應的哭聲小了下去,改做了抽噎。
蓁蓁說:“我那時才隱隱約約察覺到,貴妃的身後還有一個人,貴妃不是自盡的,是被這個人推出來當了替罪羊,只是我不知道這個躲在貴妃背後的小人是誰,直到裕王臨死前做了樁好事,同皇帝說八阿哥最賢。”
衛答應的哭聲一頓,眼神閃了閃。
蓁蓁用鞋尖挑起她慢是淚痕的臉。
“這些年你躲得真好啊,不聲不響的,我都快把你給忘了。可惜,你到底是沒能藏住你的尾巴。裕王恨我害死安嬪一直想要報仇,我一直病着皇上把我帶在身邊寸步不離,他一直都找不到機會下手,可他如今病重自知天不假年,他不知道自己死前還能不能報得了安嬪的仇,此時你就同裕王說,只要裕王死前在皇上跟前替八阿哥美言幾句,你就一定會幫裕王報此大仇。只是你沒想到,裕王反倒想利用起這件事引我出來,可巧了我倒也想會一會裕王。你說,你是不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衛答應抽抽搭搭地說:“娘娘,奴才沒有,奴才沒有這樣的本事,奴才根本聽不懂娘娘在說什麼。”
蓁蓁嗤笑一聲,回頭看了惠妃一眼,惠妃沉聲道:“胤禩,你出來!”
一陣腳步聲從真武大帝的真身背後傳來,衛答應渾身發抖地轉過身,只見八阿哥胤禩一身白色孝服站在她的背後,冷漠地俯視着她,臉上帶着一絲厭惡。
惠妃問:“你剛纔一直在欽安殿裡,她在我們進來之前說了什麼你都聽見了?”
衛答應驚恐地盯着胤禩,哆哆嗦嗦地說:“不……不……胤禩……”
胤禩看也不看她一眼,徑直走到惠妃身旁對她道:“是,額娘,兒都聽見了,衛答應說給貴妃娘娘和大伯父出謀劃策的人就是她,她還說接下來她要對付的是大阿哥。”
衛答應一下癱軟在地上,她突然又掙扎着起來,抓着胤禩雪白不染一絲塵埃的衣角說:“你爲什麼要承認,額娘……額娘做的這一切都是爲了你啊!她們……她們一個個都視我如草芥,我就是要做給她們看,即便是一顆她們看不上的骯髒塵埃也可以扭轉乾坤!”
胤禩面無表情,輕輕自她的手裡抽走自己的衣角,像拂開一粒沾在他衣服上的灰塵一般。
“我的額娘是養我育我教我的惠妃娘娘。”
衛答應張着空空如也的掌心,眼睜睜地看着惠妃把胤禩攬到身邊,親暱地說:“好孩子,不愧是額孃的好兒子。”
惠妃帶着蔑視的眼神輕輕掃了一眼趴在地上的衛答應,轉身溫柔地對胤禩說:“好孩子,你去尋你哥哥吧,這個髒的地方母妃會替你收拾乾淨的。”
衛答應驚恐地喊了起來:“胤禩……胤禩,我纔是你的額娘,我纔是生你的人,我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你啊!裕王對皇上說了你纔可堪爲太子,等額娘除掉了太子,你就是新的太子了!”
胤禩沒有再看她一眼,就像當初他壓下胤祥的頭讓他不要再去看被太監拖出去的章佳氏一樣。他朝惠妃和蓁蓁一拜,轉身走出了這座冰冷的大殿。
衛答應看着他無情離去的背影突然眼睛一瞠,“哇”地吐了一口血倒在地上。
蓁蓁俯視着趴在她面前的衛答應,聲音冷若冰霜。
“你最在乎什麼我就偏要奪走什麼。你現在還覺得自己能母以子貴,將來胤禩登基後當你的太后麼?我今兒就是要讓你看清,即便到了那一日,坐上太后那個位置的也是惠妃不是你!”
說罷蓁蓁再也不去看這她眼中螻蟻一般的人,直接對外喊了一聲:“來人。”
兩個太監走了進來,蓁蓁吩咐道:“把衛答應架回永壽宮去,你們看好了,從今往後沒有惠妃娘娘的命令,誰都不準去看她,也不准她踏出永壽宮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