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朕回來。”
蓁蓁幽幽嘆了口氣。就是爲了這一句話她纔會千里奔波來到這裡。
三日前, 寧壽宮。
太皇太后去世後, 皇帝爲皇太后在紫禁城最東路營建寧壽新宮,建成搬入後蓁蓁給皇太后請安比以前更爲便捷。這對蓁蓁是好事,她如今只要天朗氣清便會步行至寧壽宮只當強身健體。而對寶兒就有點心塞了,額娘住的離她近以後自己撒歡就格外容易被抓個正着。
蓁蓁入得寧壽宮時,又見寶兒正爬在寧壽後院的一課桂花樹上摧殘花枝,九阿哥胤祺在底下扶着梯子,十阿哥胤俄在下頭舉着筐收集搖下來的桂花, 八阿哥胤禩站在三尺開外似乎想置身事外可臉上是藏不住的期待。
“五公主。”蓁蓁呵呵一笑, 抱着手看着自己的好女兒。
寶兒做了個鬼臉跐溜一下從樹上竄了下來,另外三個孩子互相看了看給蓁蓁拱手拜了下算問安後立馬逃出了寧壽宮。寶兒舔着臉撲向自家額娘:“額娘,你來得正好,皇阿瑪的信剛剛送進來,就等皇祖母午睡後瞧呢。”
“我來得是正好啊。”蓁蓁擰了一把寶兒的臉,“正好又瞧見你沒個姑娘樣!”
“我這不是採了桂花, 等皇阿瑪大捷回京能給他做桂花糕嘛。”
蓁蓁還沒罵她,秋華已經開始發笑,這五公主又扯謊不打草稿。寶兒哪哪都像皇帝, 長得像, 愛好像, 可下廚的功夫絕對是蓁蓁親生的女兒。有一回寶兒纏着秋華去小廚房學做臘八粥, 差點沒把永和宮給燒了。
寶兒看見秋嬤嬤的臉色一噘嘴, “連秋嬤嬤都欺負我, 皇阿瑪不在果然沒人疼我了。”
蓁蓁舉手投降, 皇帝最慣寶兒,寶兒做什麼在皇帝眼裡都是個好的,有皇帝這個靠山在寶兒如今真是紫禁城一霸。“走走走,看你的好阿瑪寫什麼了。”蓁蓁嘀咕了一句,“真是的,幾天不來信了。”
皇帝出征怕泄露軍機不宜再給蓁蓁寫信,此回出京所有前線硃批都統一定期發回給駐京監國的太子和大學士們。同時每隔幾日還會發給敬事房總管顧問行,讓他給皇太后和后妃保平安。
蓁蓁來的時候,敬事房已經把信送來了,只等皇太后午睡起來拆閱。哈日伊罕見蓁蓁來了笑着招手,把一張黃紙塞在蓁蓁懷裡,“小姐姐先看吧。”
“啊呀,這不合規矩。”蓁蓁自然是推拒。
哈日伊罕展開在她眼前晃着說:“太后說了,都是蝌蚪大的漢字,怎麼也要你來才能讀懂,就先給你了。”哈日故意又搖了要說,“小姐姐,你每天來得這麼準時,不就是爲了早點知道嗎?”
蓁蓁被哈日說得紅了臉,嘟噥了一句“討厭”也不客氣展信讀了起來。信上無非是幾月幾日行至何方,問太后安問後宮清安這些話,粗粗讀下來能讓人安心。
可這是粗粗,像寶兒和秋華念過後就是如此想,但蓁蓁看第二眼心就沉了下來。
這字不是皇帝寫的!
人與人字跡不同,皇帝因爲每日硃批量大所以日常信件字跡都不工整,蓁蓁自己就沒有這樣的問題,她即使是寫信的字跡也與抄經時相差不大。她熟知皇帝的字,他素習董書,抄經練字時還比較工整,但摺子和信上的字因爲需要寫得太多所以就飛揚灑脫往往沒有形神。可這封信的字就像裡面的內容一樣,太工整了,工整到不像他會寫的信,更像是從那裡翻抄來的。
出了什麼事了?蓁蓁不相信以皇帝的能力他還能在前線被大臣綁了或是軟禁,其次敬事房是皇帝最心腹的顧問行掌管,所以顧問行也不會造假來瞞騙。
這時太后從暖閣裡走出來,看見蓁蓁的臉色不由擔憂問:“怎麼了?可是前線不好?”
蓁蓁捏着信說:“這信不對勁。”
她把自己知道的簡要告訴太后,太后聽完心頭也一沉,她立馬吩咐最信任的烏嬤嬤:“立馬去叫顧問行來問話,拿着我的腰牌去!”
烏嬤嬤匆匆而去,不過一刻就帶來了顧問行,顧問行見站的一屋子人臉色慘白,哐當跪在了地上,“奴才不敢欺瞞。”
“顧問行,說實話!”蓁蓁板着臉厲聲質問,可嚴厲之下她一隻手藏在袖子裡緊緊摳着手心掩飾自己的害怕。
顧問行垂着頭道:“皇上至古魯富爾堅嘉渾噶山後突然上吐下瀉高燒不退,皇上對外只說稍感不適,但其實如今下地都困難。軍前藥石不足,但怕影響軍心便悄悄派了五格他們回京取藥。”顧問行指着那封信說,“這是臨摹的,皇上不想讓太后驚擾。”
“藥呢?人呢?”蓁蓁疾聲問。
顧問行被德妃的臉色驚到沒有立馬回稟,蓁蓁急叫道:“我問你五格在哪!”
“他們見過太子後,會從東華門出發連夜趕回去。”
“你現在就去把劉長卿拖出來帶去東華門。”蓁蓁對顧問行吩咐完,轉身跪在太后面前,顧問行得了話卻沒走,蓁蓁回頭怒斥,“快去!”
太后朝顧問行點點頭,他連滾帶爬地衝了出去。蓁蓁跪着求道:“皇額娘,臣妾斗膽……”
“德妃,有人會照顧皇上的。”
“皇額娘,塞外荒涼之地得痢疾是要人命,胤禛當年在宮裡尚且兇險,皇上去歲以後身子又一直不好,他要強會忍,如今大軍他十分不適只會說一分,能讓五格他們回來取藥一定是重病啊!臣妾知道自己質弱,但騎術尚可,定不拖他們後腿。”
太后閉着眼搖搖頭,蓁蓁以頭搶地哀求,太后趕忙拉起她,把她摟到懷中說:“去吧。”
蓁蓁驚喜,連忙轉身飛奔離去。寶兒在身後急得大叫:“額娘,你不能去,塞外如今兇險啊!”
可是蓁蓁根本聽不進女兒的話。
塞外兇險,寶兒的話說的一點沒錯,他們纔出京畿便被人盯上了。本來應該抄近路奔向大營的人馬不得不迂迴至古北口修整。蓁蓁吹滅了蠟燭卻毫無睡意。
第二日天還沒亮毛二喜就找客棧小二要了一包乾糧再把大家的水壺灌滿水,衆人騎上馬就再度。
古北口是出塞的要衝,此地常年有疾風凌厲,策馬狂奔時風吹在臉上像是能把臉上的肉都割開。此時蓁蓁就不得不佩服毛二喜,從宮裡出發的時候就是他提醒她在臉上圍塊帕子,初時她還當他是讓她遮面避嫌,這會兒才知道他是爲了保護她的臉。
他們一行六人裡撇開蓁蓁和毛二喜外,兩個蒙古打扮的壯漢皆是皇太后的家奴,出自科爾沁部,他們身材魁梧武功卓越,除了皇太后的命令外誰的命令都不聽,他們是皇太后特意派來保護蓁蓁的;另一個高大的旗人是皇帝身邊的一等侍衛,先前在守東華門的時候被法喀鞭打過的五格,他自那以後就被皇帝看重常駐身邊,這些年經常跟着皇帝從古北鎮到草原去對這一帶的地形很熟悉,這一次皇帝也是獨獨託付他回京辦事。
昨日黃昏在疾行之中兩個蒙古人機敏地發現身後有人,三番五次擺脫不了後纔不得不進古北口鎮上修整。現在纔出古北口不過半個時辰,五格又發現有人跟了上來。毛二喜當機立斷讓最熟悉地形的五格帶着一行人從另一山口繞行。
說起來太后選了毛二喜陪她上路的時候蓁蓁是真的驚訝,她這才知道原來毛二喜竟然還是個練家子,他能有這樣讓人聞風喪膽的威名還真不是純靠慎刑司那恐怖的地牢和刑具的。更神奇的是,他還會說滿語,太監裡就她知道會說滿語的除了他也就剩顧問行了。
走至一岔道,五格讓他們稍候自己去探路。趁着這時候蓁蓁問道:“毛總管是怎麼會說滿語的?難道你是從前跟着太皇太后打關外來的?”
蓁蓁自己說完就馬上在心裡否決了,一來若毛二喜是管外來的,他這歲數小了些;二來宮裡有幾個老太監就是關外來的,那也是隻會說漢話。
毛二喜的馬臉上依舊是那副毫無表情的神色,他用不高不低的聲音慢條斯理地說:“奴才從前是伺候孝獻皇后的,奴才的滿語是娘娘教的。”
“啊……”蓁蓁驚訝地一挑眉不可置信。
毛二喜看她這麼驚訝,淡淡地說:“奴才的事在宮裡不是秘密,只是時間久了記得先帝爺時候事的人老的老死的死,漸漸也就沒人說了。”
蓁蓁說:“我聽說孝獻皇后去世後,好多宮人都殉葬了,你怎麼?”
毛二喜聽到這句嘴角邊露出了一絲嘲諷的微笑。“皇后主子大仇未報,奴才有何面目去見主子呢。”
蓁蓁心中一動,原來他竟同她有同樣的經歷。想到這,蓁蓁不禁對毛二喜多了幾分好感和親近,也沒覺得他如傳說中那麼可怕了。“那你如今呢?”
毛二喜轉過頭來瞧着蓁蓁:“奴才多謝娘娘。奴才的仇已經報了。慎刑司有一種藥不會立時要了人的性命,而是讓人一會兒如在火裡一會兒如在冰裡一會兒又歷肝腸寸斷之痛,如此折磨十二個時辰才能斷氣。”
他字字句句猶如地獄裡的催命閻羅,卻又帶着分外淒涼的苦澀。蓁蓁想起喪鐘響起之前的那晚,她抱着胤禛徹夜難眠的夜晚,承乾宮裡斷斷續續傳出的詭異聲音。
“我聽說太皇太后將先帝病逝一事遷怒於孝獻皇后,承乾宮的故人都被打發到皇莊上去了。”
毛二喜的木樁臉扯了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回娘娘的話,承乾宮能有幾個故人,太皇太后心裡裝的是天下,從來不計較這些。奴才是蘇麻喇姑奉先帝爺遺旨讓奴才去慎刑司當總管太監的。”
蓁蓁愕然,蘇麻喇姑就是太皇太后的化身,她的動作就是太皇太后的動作。她這才明白毛二喜爲何能在慎刑司總管太監的位置上一坐許多年,爲何他鐵面無私不牽涉後宮任何一派。他是先帝和董鄂皇后留在宮中的一抹幽魂,也是太皇太后留給佟佳氏的一把淬了毒的刀。
說到這兒,還有一人似乎被遺忘了。兩個蒙古人、蓁蓁、五格、毛二喜,還有一個文質彬彬、白皙瘦弱,臉上帶着自怨自艾的痛苦,蓁蓁和毛二喜說完話瞧了他一眼,“劉太醫,辛苦了。”
劉長卿覺得自己大概倒了八輩子血黴,自從碰上這位主子就過不上什麼安生日子,他拖着快累垮的身子指了指前方說:“臣看五格侍衛似乎不大好。”
先頭去探路的五格正匆匆忙忙地策馬奔回來,神色凝重地說:“快從另一條道走,這邊有人埋伏。”
兩個蒙古漢子立刻控馬斷後,蓁蓁把臉圍好,問五格:“你覺得這羣人到底是什麼來歷?”
毛二喜波瀾不驚地說出了一句雷霆萬鈞般的話,“古北口到京城快馬不過一日,從直隸地界到古北口不過半日,我們未到古北口就跟了上來,只怕他們也是京裡來的吧。”
京裡!蓁蓁心下甚懼,京裡來的會是誰呢,又爲了什麼?
可已經容不得她細想,六人策馬轉道,而同時,後方岔道上的一羣人也騎着馬追了上來。
恩格從營帳裡走出來,前方一處高低上清軍設了哨所,而他們的主將已經在那坐了一上午了。恩格走了上去勸道:“王爺,您還是回大營去吧。”
常寧舉着望遠鏡說:“回去幹嗎,看他們怎麼吵架嗎?”
幾個領兵的副將爲了要不要繼續前行在裡頭是吵得不亦樂乎,這也難怪,他們自從七日前到了此處就一直按兵不動了。而聽說裕王領的那一隊人馬都已經快追上葛爾丹了,他們卻連個人影都沒瞧見,也難怪他們要在裡頭爭了。
“都是在浪費時間,皇上不下旨,我們能動個屁!”
恩格聽了尷尬地笑了笑。
常寧忽然捏緊了望遠鏡,興奮地說:“有人來了!”
恩格還沒回過神常寧已經跳了起來往營區跑,“帶二十個人跟上我!”
恩格雖不解他們家爺這又是要做什麼,不過仍是迅速點了二十個親兵,一行人騎馬衝出了大營,跑了沒一會兒就見前頭另有一隊六人策馬向這跑來,他們身後不遠處跟着另一隊十數人。這一瞧就知道這兩隊不是一派的,前面的是忙着逃命,後頭的追得殺氣騰騰。
恩格策馬喊道:“爺,不知這些人是敵是友,咱們還是小心些。”
常寧道:“怕什麼,管他敵友全抓回去一審不就知道了。”
他們漸漸策馬跑近了,前頭那六人瞧見他們簡直是歡欣鼓舞拼命揮手,後面那一隊人馬卻突然剎住了馬蹄,爲首地靜靜觀望了一會兒忽然調轉馬頭帶着人馬往反方向跑了。
恩格問:“爺,要不要追他們?”
常寧說:“窮寇莫追,萬一是引誘我們跟上去的陷阱怎麼辦?先把那六個人抓起來問清楚都是什麼人。”
此時那六個人看追兵已走也不跑了,恩格帶人很容易地就把他們團團圍住。五個人裡其中一個看見他高興地喊了一聲:“恩管事!”
恩格定睛一瞧,這不是宮裡的一等侍衛五格麼,這兩年因常替皇上跑腿來恭王府傳旨,他熟得很。
“爺,是宮裡來的!”
常寧騎着馬走了過來,有一個人在瞧清他後虛弱地喊了一聲“王爺”,人一歪身子就從馬背上滑了下來。
常寧眼明手快地拉了他一把,他纔沒有摔下去而是險險地趴在了馬背上,不過這一下也叫常寧看清了他的臉,“你……”他一震,除了一個你字後面的話全噎在了喉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