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南城牆連綿十里,城牆外是千帆掠過的浩瀚珠江。江水長流不息,日夜拍擊着看似固若金湯的古老城牆,爲經歷二千年風雨的古城隨時帶來破壞和重生。
三教九流士農工商在城牆裡構成了鬧市繁囂,無論貧富貴賤只是一味醉生夢死,似乎從不知世上風雲變幻。十年前英軍炮火打缺的城牆仍未修補,但是城牆上對珠江洞開的城門碼頭,裡裡外外已經佈滿新發的商號。
從靖海門碼頭上岸,走過城門後擡頭就可以看到兩廣總督衙門,這裡是京城派駐嶺南的封疆大臣辦公居住的府邸,其行政級別比承宣直街上的廣州府衙更高。衙門正對南城牆,門前路雖窄,卻免不了車水馬龍商販雲集。
龍淵用青灰色方巾包着一頭黃髮,臉上架着茶晶墨鏡,粘着絡腮鬍須坐在衙門前。他面前擺着一張小桌,桌上開了洞插着一支大旗,旗上寫着“賽神仙”三個大字,桌面放一疊紅紙,毛筆墨盒壓在桌角。
街上行人都被龍淵這付行頭吸引住視線,可是龍淵坐着一動不動,卻不知想不想做生意,沒有一個人敢走過去求測。
顧思文在龍淵旁邊的攤位地面鋪了一塊布,布上放着摺扇和葵扇,看起來是在賣扇子,可是這些扇子做工粗劣款式老土。他穿一身粗布短衣,臉上沒有粘任何東西顯得白淨帥氣。因爲長得高所以腿也比一般人長,他坐在小矮凳上象半蹲在地。
顧思文打着破傘問龍淵:
“你這樣沒生意呀?你要喊哪,我教你幾句吧……”
龍淵仍是木頭一般坐着,看也不看他一眼,顧思文又對他說:
“非要賣扇子嗎?這東西賺不了幾個錢。”
龍淵只動着嘴脣對他說:“賣扇子輕便,包起就可以跑。”
“你也進點上等貨嘛,這種貨色別說年輕小姐不過來看,連阿婆都不看一眼。”
龍淵的嘴脣又動了:“要是你生意好,人人都圍在這裡,出了事誰來幫我?一會要是逃跑的話,這種成本低便宜貨,扔了也不那麼心痛。”
“唉……交了五文錢坨地費,坐着不賺錢很無聊的啵……”顧思文坐在小矮凳上苦瓜着臉給自己扇風,擡頭看看對街的茶樓上,阿圖格格和蔡月一身綾羅綢緞,頭上手上穿金戴銀,手端茶杯輕搖羅扇有說有笑地看着他們,顧思文對兩位小姐怒目瞪去,引來對方一陣無聲的掩鼻鬨笑。
(紅塵說:坨地指當地黑幫,坨地費指黑幫保護費,原爲洪門暗語,後演變成廣州方言。)
坐了一上午兩個人都沒有生意,這是龍淵意料之中的事。顧思文的扇攤子貨色極差不會有人光顧,自己不象小神仙那樣喊場子引來人羣圍觀,一輩子也不會有人主動走過來算命,但是龍淵就是要得到這樣的效果。
他們一直坐到晌午時分,各行各業的商販勞工都找了蔭涼處午睡,顧思文也坐在路邊一磕一磕地打盹,只有龍淵象佛像一樣挺身坐在桌後。
這時從街上走過來一箇中年男人,他一身黑綢長衫,手上打着大大的白紙扇遮在頭上,脣邊蓄着花白山羊鬍子。他快步走過龍淵的算命攤子,突然停下腳步又走回來,定着眼睛看了龍淵一會。龍淵知道自己要等的就是他,咧開嘴向他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容。
這個男人用沙啞的聲音問道:
“這位賽神仙是占卦還是算命?”
龍淵用手掌在桌面上一展:“一看這桌面就知道是算命啦,這位官爺請坐。”
山羊鬍子男人果然坐到桌子前:“你可以看出我是做什麼的嗎?”
龍淵客氣地點點頭說:“官爺眼神內斂精光,龍行虎步,鷹鼻隆準,一看就知道是大官啦。”
“呵呵,神仙太擡舉我了,我只不過是小小公差,文抄小吏罷了。不過家裡有老人想問個壽元,不知潤金多少?”
“大批一兩二吊,中批大運送流年三吊錢,小批流年一吊錢,只是問個壽元的話,發市圖吉利八十文就行了。”
“神仙算命真不便宜啊……”
“幾十文錢問個明白,值不值你自己決定了。”龍淵拉開手上紙扇輕輕搖着等對方回話。
山羊鬍子見龍淵這般高姿態卻也不生氣,倒是陪着笑說:“呵呵,高人就是氣派,那就麻煩神仙給看看了,這是我奶奶的八字,辛丑,乙未,戊戌,庚申……”
龍淵馬上提筆在紅紙上寫下八字,亮在手裡一看,心裡完全明白了。
這個八字表面看似夫明子秀,很有女人的福氣,可這正是這個八字的陷阱所在;其實女命以官星爲命根,這個八字泄身太過,命弱運兇,最嚴重的是官星在早年被克,命主在二十歲已經死去,那一年已經是五十年前。
在江湖上用死人八字去給算命的行家找麻煩的做法叫“算死命”,是算命行內最忌憚的事情,可是踢館的行家應該在人多的時候來敗自己的名聲,而不是象這個男人一樣,在街上無人的晌午,走過一個沒有生意的攤子,再花八十文錢拿一個死人八字來考自己,這人絕不是踢場子的同行畜牲,他是國師府的人,他的目的是要刺探自己是否真正的玄學家,這個八字一旦算準,下一步就是要自己的人頭。
龍淵放下筆,手裡捻着鬍子沉吟了一會說:“你奶奶的八字命透正官,得庫星相生,入的是正官格啊,星官強旺所以嫁了個好人家,你爺爺也是當官的吧?”
那男人微微點頭說:“對,你說下去。”
龍淵心裡更肯定了對方在說謊,這個八字明明從出生開始就家道中落,到二十歲臨死前已經家徒四壁,何來一個當官的爺爺,他心裡暗笑,嘴上卻繼續打發:
“她老人家本來命不算很好,可是一生行善積德讓她兒孫滿堂得享後福,近幾看起來身體還挺健康,可是見不得風吹日曬,現在她老人快七十了,第一個大關要防着七十一,過了七十一,你有的是機會侍候她……”
龍淵說到這裡,不小心把筆推到地上,他彎下腰把筆撿起來,從桌下看了看對街的茶樓。撿筆是龍淵和阿圖格格約定的暗號,一旦龍淵認定了對方是國師府的人,就會發出暗號,樓上的蔡月和阿圖格格馬上站起來埋單。
他坐起來又說:“你奶奶平時做了好事不告訴人家,可是上佛堂上得少,光這樣的話積了一輩子的德倒不一定保得住她過生死大關,孝子賢孫應該給她老人家作作福,你要是有心的話不如……”
顧思文蹲在一旁聽得喘大氣,要是江湖上算命的都象龍淵這麼幹,如何從客人兜裡掏出一文錢,怕是全部看相算命的都得餓死。他恨不得自己親自告訴那傢伙,你奶奶犯白虎煞,馬上就要大難臨頭啦!
果然那男人也捻着自己的山羊鬍子呵呵大笑說:“好,好,謝謝你啊,這是一吊錢,二十文不用找了,麻煩你有空給她老人家作作福,我還有公務,告辭。”
說完拱拱手就轉身走入兩廣總督衙門的硃紅大鐵門,門前兩個衛兵一見他走過馬上單膝下跪行禮,他揚揚手就走了進去。這邊阿圖格格帶着蔡月跟在山羊鬍子身後,掠過龍淵的算命攤子直闖入衙門。
衛兵看到兩個十七八歲的小姐一身華貴的旗人裝扮,如入家門般闖過來,正不知該不該擋,已經被阿圖格格用一個正黃色的腰牌照住臉。阿圖格格用純正的京腔官話對他們說:“兩位大哥辛苦了,我找我爹。”
兩廣總督衙門是京官住的地方,操一口北京官腔已經幾乎可以肯定是大臣的家屬,加上一個八旗營正黃旗中軍腰牌亮在面前,兩個衛兵馬上閃到一旁讓開道。
阿圖格格一手拉着蔡月,有說有笑地快步跟着山羊鬍子穿過中堂走到偏廳,看着他進了房門然後反手關上。阿圖格格對蔡月說:“你看這大熱天的,這傢伙進了房就關門關窗,一定有問題。”
蔡月說:“知道在什麼地方就行了,我們快出去吧。”
阿圖格格卻用力握着蔡月的手,硬拖着她在總督衙門繞了一圈纔出門。
當大家分頭回到河南珠江邊的院子,阿圖格格已經給龍淵畫好了衙門裡的大致佈局圖。
龍淵開心得停不下笑容,他對阿圖格格說:“太謝謝你了格格,你想吃什麼?今天晚上我請客。”
阿圖格格也一臉興奮地說:“行,吃頓飽的今天晚上繼續玩。嗯,應該會更好玩。”
大家都驚訝地問:“今天晚上你也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