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臺之設自秦漢時便有,其後沿革不常,大宋建立以始而虛設,後來到仁宗時將臺諫分開,且任官者爲天子親擢,宰相不能參與其中,遂成爲天子制約百官臣僚的耳目,對於上下大小事端皆有監察權,甚至許以風聞言事,也就是沒有憑據也可以參劾。故而有“宋之立國,元氣實在於臺諫”的說法。
然而既然身爲臣僚中的一個部分,御史臺的官員不可避免地也漸漸與整個大宋文官系統合而爲一,更因爲其參劾言事的特殊權利,成爲黨爭的重要戰場,自熙豐以來歷次官場爭鬥,御史臺鮮有不參與其中者。且當熙豐之時,大臣蔡確自言官起家,屢興大獄奪人之位,竟從監察御史裡行直躥升到宰相高位,無疑又給諸位求進的官僚們樹立了一個極好的典範。
等到蔡京上臺之後,黨爭愈演愈烈,御史臺遂成爲蔡京必得之地,仗着他宦海沉浮多年,門生故舊甚多,於是汲引黨羽分佈要津,這御史臺也成爲了蔡京手中的工具,用來對付政敵是得心應手。當然這塊地方是要害,蔡京雖然厲害也不能一手遮天,況且他所提拔起來的人反過來對付他的也不止趙挺之、張康國這麼幾個人,於是蔡京自己也兩次被御史臺的官員彈劾下臺,其間彈劾蔡京最力的張克公,便以此躋身宰執班中。
然而自此以後,在高強的暗中糾合之下,左相何執中、右相樑士傑、尚書左丞鄭居中外加樞密院的高強,這幾個大臣聯成一氣,又有宦官中的強者童貫和樑師成參與其中,這個集團的實力強大無比,什麼御史臺都要靠邊站,政和年間的朝廷局勢穩如泰山,高強和童貫之所以能順利收復燕雲,這種內部安定的局面其實也幫了很大的忙。政治平衡一旦形成,哪怕是當事人自己想要打破。也非輕易能夠辦到。然而隨着平燕戰事的成功結束,童貫以宦官封王,淡出了外朝政壇,只剩下些宮中的影響力。高強地地位則再次躍升,其權位直逼當朝宰相。再加上左相何執中病逝,一張桌子地四隻腳中三隻不平,朝堂上的這種均衡便無可避免地被打破了。
亂世見英雄。其實做官也是一樣,上面的人要是鐵板一塊,下面的人如何上位?因此自打高強平燕回京以後,大宋朝野不安分地氣息就越來越濃厚,只是其間諸事紛出。首先是何執中老而不死。而後燕青異軍突起,又有元圭出土,大大分散了朝野的注意力,是以種種明槍暗箭還只是引而不發。直到何執中病逝以後,遼東納土稱臣,遂成爲一個有力地導火索。
“衙內,今番臺端有意彈劾宗宣撫,其實意在衙內。而意在衙內。又勢必將引起朝堂的又一番升黜。以小乙之見,政和年間的政局至此已是不得不變。”既知被參在即,高強自然要有個應變地策略。故而連夜召集燕青、許貫忠、石秀三個心腹之人商議。
高強嘆道:“我豈不知?只是我年未滿三旬,已然身居樞府,權宰相。外有平燕之功,內有理財之名,你說我還圖什麼?什麼人想要上位。自去上便是,本衙內只待收了遼東,給花榮、史文恭他們一個正果。那便可以放心歸隱,誰想如今事故頻發,欲退不能?”
對於高強來說。如今的局面確實有些被動。他並不是沒有預料到自己將要遭到彈劾,成爲朝堂重建平衡過程中的犧牲品。不過他原本就不是想要在官場中混跡一輩子的人,眼見燕雲已經恢復,早就想見好就收,故而之前請安道全爲何執中延壽,又一手捧上燕青來,無非是想要把水攪渾,自己好趁機在樞密使這個位子上多待些時候,把遼東衆人安置妥帖了,那就了無牽掛,可以揮一揮袖子,不帶走一片雲彩了。
原本他的時間計算地也還恰當,原本有可能在平燕凱旋以後就爆發出來地朝堂動盪,卻直拖到此時纔開始,給了他充分的時間來規復遼東,是以對於預計將要來臨的針對自己的彈劾,高強其實一點都沒放在心上,左右憑他的功勞,以及趙對他的聖眷,就算去位也不會落什麼罪。這當然還是託了大宋朝不殺士大夫國策的功勞,若是在明朝這種專門會虐殺功臣的破朝代,高強恐怕寧可造反也不會自廢武功,熊廷弼、于謙,那是活生生地例子!
然而事與願違,遼東甫一內附,立時帶來了新地問題,一個處理不好的話,大宋極有可能陷入和歷史上的大明朝相似地境地,要知道現今的女真國,那可是完全不遜色於歷史上的後金。單單是外事地話,那還罷了,好歹這大宋朝的天也不是他高強一個人頂着――但若是象這樣被彈劾下來,宗澤、花榮等現今的遼東上下將帥勢必要來一個大換班,放在現今女真虎視眈眈地時候
等於是授人以柄麼?
燕青亦苦笑道:“朝臣但知己事,鮮有能胸懷天下者,這也是無可如何。爲今之計,須得先定進退之策纔好。”
許貫忠接口道:“不錯,衙內雖早有退意,我等數人志亦不在朝堂,故而均樂於贊成,橫豎這博覽會、錢莊、應奉局並秀字堂幾處,皆已養成氣候,縱使衙內離開樞府,亦無損分毫。然而誠如衙內所言,退是退得,卻不能如此退法,若是要惹得遼東大亂,他日若要再行安定,非數十萬衆不可,甚或衙內十年之功,亦將毀於一旦,此誠可懼也!”
十年之功,毀於一旦!高強倒吸一口涼氣,看許貫忠的眼神都有點變,這是什麼話?這是當年岳飛北伐,被十二道金字牌招還時的憤然之語!要真是落到這樣下場地話,高強真不曉得自己會作出什麼樣的事來。
石秀縱橫江湖,現今其地盤又延伸到了燕京,歷來是殺伐決斷,從不遲疑。眼見高強色變,他雖說對於這等文官政爭不大了了。但是大關節的輕重也不含糊,當即將劍眉一挑。冷笑道:“區區腐儒,弄權敗事!衙內,他們既以遼東爲詞,小人之意。何妨便挾遼東以自重,先令宗宣撫那裡與女真開起兵來,只須將罪由歸在女真那方,朝廷縱然有意裁製,卻也不能陣前換將。那時節自然亦要衙內坐鎮中樞策應遼東戰事,不妨便尋個岔子。將這些腐儒統統趕到遼東去從軍,一發都用軍法砍了。自然天下太平。”
高強每次找石秀來議事,其實未必指望他能出什麼巧主意,這位可能是中國歷史上最大和最老資格的黑幫頭子,其思路完全是黑社會做派。動不動就玩肉體毀滅地。不過他自身不在朝廷,又不是士大夫出身。許多時候其思路能及高強等人所不能。有他在旁,可收他山之石的功效。
|...眼下這辦法還真是可行,反正遼東有兵有糧,和女真的關係也緊張起來,要打也是一句話的事。然而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是可以瞞過所有人地,高強如果真這麼幹的話,一個擁兵自重挾制朝廷的罪名是脫不掉的。哪怕他現今確實能讓朝廷投鼠忌器,然而一旦事態緩和下來,朝廷秋後算帳的話。高強的日子也好過不了。
許貫忠便皺眉道:“石三郎所言,亦不爲無理,然而似此擁兵自重,一旦開了頭,便無有了局。其勢勢必如唐季藩鎮一般,漸成割據之勢,此豈衙內之所爲哉?況且遼東孤懸海外。兩百年來不通中國,一旦就此割據,則二十年後必非中國所有,其不淪於夷狄者幾希!且論今日之局面,尚未至此不可收拾之境地,故而愚意三郎此策不妨姑且存之。”
高強連連點頭,他也是這般想法,縱然他能跑到遼東去自立,然而大宋朝是絕對不能容許這種割據勢力存在地,倘若發現制不了他的話,恐怕象元符年間棄河湟之地地事,朝廷也未必不會再幹一次,到那時難道要他高衙內在遼東去和女真打生打死,作東北王去?夭壽,這樣寫法,讀者都不會答應的!
石秀其實是頗有自知之明,他並不是頭腦上比燕青、許貫忠等人笨,然而思維方式不同,生長的環境不同,決定了他一輩子都想不出這等朝廷官員的彎彎繞來。因此憑着自己地路數獻上一計之後,聽得許貫忠對他加以駁斥,他也不以爲意,嘻嘻笑道:“衙內喚小人來此商議,想聽的也便是此等計策,倘若小人把話盡皆說了,許先生與小乙如何處?罷了,且聽許先生妙計。”說着把手一攤,竟是一副憊懶相。
高強不禁失笑,想想石秀叱吒江湖,羣小辟易,他能象這樣耍賴地機會大約一年中也難得一次,十年之間,仍稱衙內不改,相互間亦是如此坦蕩,若非這幾個都是人中之龍鳳,焉能做到?忽然之間覺得,能夠在身邊聚攏這樣地一羣人,幹成了這許多大事,自己何其幸運!
卻見許貫忠亦是莞爾道:“三郎亦戲我乎?即今事在眉睫,若要從容化解,了於無形,縱然智者亦爲之束手。然而適才衙內之言,小人卻有所得,敢問衙內,此番可是以遼東爲先,己身爲後?”
高強點頭:“正是如此,遼東若安,女真與遼國便不得安,我大宋便安,我便可了無牽掛,回家教孩子去,今番可莫要象長恭那般,自家忙着國事,卻把孩兒的教養也拋在腦後了。”
三人聞言俱是好笑,高強拜託魯智深爲他教訓長子長恭之事,這幾人當然都是知道的,想想一個小小花花太歲落到魯智深手裡,卻是想不學好也難!
許貫忠便道:“既是如此,則今番卻也不難應付,前有何正獻公爲相公上書,官家想必也有
今次不若便在朝廷上面折諸位臺端,拼個魚死網破,宗宣撫不成,勢必要紛紛去職。而衙內鬧出這等大事來,依例也要避位,何不乘勢便求外任,官家必定許之,且聖眷不衰,待得外任一了。便可求還。”
高強聽得暈暈乎乎,沒明白什麼意思。燕青卻笑道:“貫忠此言正與吾同。衙內,實則今番御史臺參劾宗宣撫,其意蓋在於衙內,必是料想衙內沖年而登樞府。復有大功。官家亦當有去意,如今奏本一上,衙內依例須得自引去,則聖意諒亦當撫而從之,將衙內徑放外任。數年後方得大用。而如石中丞等臺諫,一旦彈去衙內這等倖臣。勢必聲望大漲,縱使不得左相。然而宰執必定有望,其如意算盤也如此。”
高強想了想。好似捉到了幾分頭緒:“小乙,你言下之意。今日衆位臺端地奏本。其實未必有多少真憑實據,乃是順勢而爲?”
燕青笑道:“正是!衙內自己亦知難逃糾彈,早料得有今日之事。諸位臺端焉有不知之理?再看這幾樁罪狀。皆是言宗宣撫遼東事,那宗宣撫到遼東不過數月,莫說許多事端皆其來有自,須安不到他頭上,縱使宗宣撫己身確有所爲。以宗宣撫在參議司這許多時,自也曉得隱匿行事,哪裡會落下許多把柄在人手中!”
高強聽着。卻搖了搖頭:“深文周納,乃是酷吏慣用手段。雖說今日之臺端未必出此,然而亦不可不防。”什麼意思?自來中國人治事都是人治,說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羅織罪狀這種事,是個人都能幹。高低不同而已。大宋的御史臺是參與斷案地,可以說個個都是此中好手,雖然其中有很多人也相當有氣節,能夠秉公處斷。但是事關重大,高強實在不敢有僥倖心理。
燕青卻道:“卻又不然,那遼東內附未久。至今大宋派去的官屬都無有許多,臺端縱然要羅織,也須有所依憑,而今圖冊簿籍一概皆無,人證物證也無從招納,遼東軍中皆我之人,他倉促之間,要從何羅織起?”
見高強還是猶豫,許貫忠又道:“小乙這等說法,皆是以情理推斷,然無憑據,料想衙內難以定計。卻纔小人得了一封密函,亦是說及此事,要衙內早作打算,其書在此,說及御史臺之事,正與小乙所論略同。”說着袖中取出一封書信來。
高強大出意外,怎麼御史臺這些人做事如此不密,到處漏風?拿過來看時,見並無署名,字跡卻看着有幾分眼熟,一看擡頭稱自己爲妙長兄,猛可裡想起一個人來:“遮莫是張隨雲所書?”
許貫忠笑道:“正是!他現今官居監察御史,又是當今門下侍郎張相公從侄,得能預知這份奏章內容,諒來亦是不難。”
高強這才瞭然,那張隨雲本是他好友,兩人一同破了朱緬案的,只是後來他作了京東西路提刑,其升官亦不可謂不快,但高強一路蹦到中樞,張隨雲委實只能瞠乎其後,直到最近才從提刑官任上調到京城,在察院裡作監察御史。他父親張叔夜與當今地門下侍郎張克公是從兄弟,現今張叔夜在燕京作留守,張隨雲在京中便借住在張克公家中,而張克公是從御史中丞位子上提起來的,勢必與現今地臺諫官亦有聯絡,故而張隨雲能在御史臺未發之時得悉其事,也有所憑恃。
待細看那封書信時,見上面地內容比劉正夫那張條子要詳細許多,更羅列了證據若干,中間多有牽強之語,高強越看越惱,咬牙道:“竟是如此草率!要參倒本衙內,只憑這點材料,濟得甚事!”
燕青搖頭道:“本朝御史准以風聞言事,譬如前朝哲廟未親政時,御史聞宮中欲擇乳,便上書諫以官家春秋方盛,不宜近女色。時高太后臨朝,辭以未有此事,御史竟對曰無有亦可爲戒,時議尚且稱爲美談,可知其來有自。”原來大宋朝御史言事,也未必就需要鐵證,哪怕你只是捉着點風,捕着點影,也可上書彈劾,哪怕是查無此事,他也不背什麼罪責,乃是仁宗時給御史臺頒下的一道免死金牌。
對於鼓勵臣僚上書言事來說,這是一條好規定,爲彈劾大臣的御史們解除了後顧之憂,免得告人地反被人告了。但是如今高強自己要被彈劾,那感覺就不一樣了,這等於是對方有一件絕對防禦地神器,讓你完全沒有反擊之力!
“既是如此,爲何貫忠還建議我要面折廷爭?”高強一想不對,哪怕對方證據不足,也難成罪名吧?
卻見許貫忠微微一笑:“衙內差矣,豈不見當日以風聞言哲廟事者,後終以除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