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道人迎着江風,徐徐道:“我原本是個富家公子,我喜歡上一個女子,我倆也算郎才女貌,門當戶對,我很喜歡她,在我心中她知書達理、柔情似水,與我琴瑟相合,這世間除了她我誰也不娶,她自然也是除了我誰也不嫁,按理說這本是一段天賜良緣。但新婚之夜我的娘子不知何故,突然變成巨大的蛛妖,我一生平順未經風浪,這一場景當即把我嚇得魂不守舍,正當我六神無主之時,有一無名道人前來救我,他制住了我娘子,抽出了一把斬妖劍要我殺了這妖婦,斷了自己的這段情絲塵緣,我當時心中恐懼,也就照辦了。”
“後來這道人收我爲徒,帶我回道觀學藝,不過三年時間,我的修爲就有所小成,再後來我才知道我師父練得正是丹鼎觀的五毒化形丹,我娘子那日是誤吞了蛛丹纔會變成那副模樣,我與師父理論,卻反倒被他打傷,我絕望之下出了師門,日日借酒消愁,唯有喝醉了在夢中能夠與她一聚。”
“但是夢終究是夢,總是會醒,醒過來後,我愈加愧疚難安,後來我聽人說,望舒山內有會移魂嫁夢的高人,能讓人入夢達成心願,甚至可以永生永世地活在夢中不必醒來,我心貪夢中的娘子,便一路尋來,可惜,還未見到高人,自己便入了這夢境而不能外出。”
“如今,正好又三年了。”
那道人說完,有些惆悵,他道:“只可惜這裡的夢境並不能隨心所願,我在這江上漂了三年,這江一直都到不了岸也沒有盡頭,我不生不死,就一直活在這個夢裡。這也算是對我的懲罰吧。”
“想當日,她也是這般跳入江中,獨自漂浮,娘子的心中一定比我還絕望和孤獨吧。”
道人說完,長長地嘆了口氣,滿臉都是悲慼之色。
趙五郎似是想起了什麼事,試探性地問道:“我冒昧問一句,你家娘子,小名可是叫小蓮?”
那道人驚了一下,擡起頭望着趙五郎道:“你怎麼知道我娘子的小名?”
趙五郎原本想說,這婦人早被自己師徒給殺了,但話到嘴邊又停住了,這話可萬萬說不得,他想了想低頭道:“我見過她,其實她並沒有怪你,她說她根本沒有恨過你,她只恨那個騙她吃蛛丹的道人。”
那道人站了起來,激動道:“你真的見過她?她真的沒死?她現在在哪裡?”
趙五郎騙他道:“你,你別激動,她已經被一老尼收爲弟子,拜入空門,要你何玉卿不要再想她了,她說這一切都是姻緣使然,你二人在西普寺結緣,也應在佛前了緣,一切恩怨都如夢幻影,不復存在,請你放下尋得自在。”
趙五郎這段話說的極快,彷彿一口氣吐完一般,生怕何玉卿發現自己在撒謊。
何玉卿整個人怔了怔,他原本是不信趙五郎的話的,但聽他說的句句屬實,甚至連他的名字都知道,也由不得不信,終於兩眼淚水潸潸而下,他邊哭邊笑道:“也好,也好,我怕自己揹負愧疚在這夢中度過一生,如今看來,上蒼憐我,叫這小道人來指我明路,想來我這夢也該結束了。”
穀神醫點頭道:“心有殘願,這一口氣咽不下去,神智始終殘存,你的夢自然是斷不了,如今想開了也就好了。”
何玉卿朝着遠處哈哈哈地大笑着,他一甩酒葫蘆,整個人直接跳入江中,道:“娘子,今生負你,來世我們再見吧。”四周景物流轉,啵地一聲脆響,一切歸還原位,穀神醫、趙五郎、小茹又端坐在祭臺前,只是那輪淡黃色的光暈飄到一具乾枯的屍體前一點點消散了。
這夢境如真,想來這何玉卿終於也是在夢中得了自在。
小茹猶自有些昏沉道:“爺爺,剛纔我們真是入了夢境了?”
穀神醫道:“正是,這裡的每一點光都是一個生靈的夢境,你若不小心碰到了,就會被帶到他們的夢裡去,方纔這夢還算好,若是遇到噩夢,就危險了。”
趙五郎卻還在想着何玉卿的事,他不禁感嘆,這世間癡男怨女總逃不過一個情字,葛雲生常常告誡他,大道修行與兒女癡情是不可兼得的,蓋因兒女情長牽絆太多,極易亂了心神,所以回回告誡趙五郎要以修行爲重,莫叫塵世煩惱阻礙了修行大道。
看來這話不假,只是自己心中意志不堅,若是有朝一日真的也面臨兩難,到底該如何取捨?趙五郎想了想,心中卻是更加動搖難定。
夜深霧重,峽谷之中已有層層白霧瀰漫而出。
小茹見白霧升騰,時聚時散,若活物一般,驚道:“爺爺,這霧氣有些奇怪!”
趙五郎見這迷霧大不一般,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霧海迷香?”
穀神醫閉目養神,眼睛都不擡一下,道:“正是。”
趙五郎站了起來,道:“遭了,好像這些迷霧朝我們涌過來了,前輩,可有抵禦之法?”
穀神醫始終閉目道:“守住心神,不亂心智。”
但趙五郎和小茹的修爲始終達不到穀神醫這般深厚,兩人心生恐慌,已然驚動了這迷霧。
只見霧氣翻滾,如海浪流雲一般涌了過來,穀神醫立即彈了下手指,飛出一顆綠色的種子,這種子落到祭臺下的深谷中,只是片刻,就有巨大的靈藤生長上來,這靈藤散發出翠綠色的光芒,將三人緊緊護住,叫這些白霧不能入內分毫。
趙五郎大喜,但這喜悅不過片刻,就收住了。
白霧之中忽然發出一聲巨吼,霧氣迅速滾動凝結,化出一隻數丈高的巨大白霧山妖。
山妖狀如雷公,尖嘴猴腮,滿口利齒,身上還佈滿鱗片,雙手握着巨錘,模樣可憎之極。
小茹驚叫了起來:“爺爺,有妖怪!”
穀神醫道:“是這霧海迷香生的幻象,只要你們有一個人,心生恐懼,迷霧便會化作你最害怕的東西,小茹,是你的幻象!”
他一把拉回小茹,想要定住她的心神。
此時,山妖已經踏步而來,揮手瘋狂地扯動捶打靈藤,穀神醫急忙馭起靈藤絞纏山妖,但這山妖乃是白霧所化,本是虛無之物,靈藤如何纏得住它?
山妖一步步地跨過靈藤,逼近衆人。
趙五郎躍出一步,道:“既是水霧所化,那便試試我的火精!”他雙指一抵眉心,一道火光噴涌而出。
火光衝着山妖直奔而去,二者纏鬥不止,烈焱將水霧燒化成氣體,但這氣體又會迅速凝結,生生不息,又鬥了一陣,水霧突然急變,無數似蛟似蛇的頭顱從迷霧中伸了出來,一隻龐然大物盤踞在峽谷之間。
這正是九頭相柳!
相柳九首朝火精呲牙咧嘴,吐着蛇信,火精這把卻在空中怔了一下,它似乎想起了上次南宮少羽的九柳龜甲劍氣,也是這般凝成九頭相柳之形,而後一劍將它斬得火羽紛飛,差點破靈。
趙五郎暗叫不好:“這霧海迷香竟然連火精也能迷惑,變化出火精最懼怕的死敵。”
果然,原本丈大的火精,逐漸縮小成巴掌大的火鴉,撲棱着翅膀很慫地飛了回來,它繞着趙五郎叫個不停,好像叫趙五郎給它報仇。
“胖鳥,你……”趙五郎一臉無語,心裡叫道原來這真靈也怕死。這時,他一回頭,卻見那九頭相柳又潰散成一團白霧,白霧化作奔騰的波濤席捲而來,幸好有穀神醫的靈藤死死護住這個祭臺,迷霧拍打而過,纔沒有傷到他們。
霧水橫流,帶來陣陣腥氣。
趙五郎覺得這情景似曾相識,似乎在什麼時候見到過,忽然霧氣之中立起一個半人半蛇的人影,趙五郎啊地一聲驚叫了起來,這半人半蛇可不是洛水神君蚩伯麼?
蚩伯在水浪中張牙舞爪,掀起無數的水浪朝趙五郎撲了過來,趙五郎只覺自己彷彿又回到了八年前的洛水河中。
穀神醫和小茹急忙叫道:“五郎,快回來!”
但趙五郎站在水霧中如癡呆了一般動也不動。
水霧澎拜,凝成的蚩伯影像越來越真實,四周的景物逐漸成真,腳下的河水,遠處的山峰,祭拜的鄉民,甚至空中飛舞的經幡,都一一重現。
這景象是如此真實,到底是幻象?還是夢境?還是穿越?
趙五郎心中越來越恐懼,他又變回了七八歲的孩童模樣,被捆綁在五色祭臺上,任由水浪之中涌出的無數水鬼飛撲過來。
蚩伯扭動着巨大的蛟尾,笑道:“小子,我等了八年,終於還是把你等到了,哈哈哈。”
趙五郎問道:“你等我幹什麼?”
蚩伯笑道:“你不知道劈入你體內的那道閃電是什麼嗎?那是一道混元靈力。”
“混元靈力?”
“不錯,不然你以爲九竅魔頭葛老道爲什麼會收留你這麼蠢笨的徒弟,因爲他也想奪走你的靈力!”
“不可能!”趙五郎怒道:“我師父不是這種人,我師父不會這麼對我的!”
“哈哈哈,真是天真的小兒,你不知道他爲了得到混元心,殺了符籙門整整兩百多位同門嗎?你跟他的那些同門師兄弟比起,又算的了什麼?”
趙五郎臉色變的煞白,他拼命的搖頭:“不可能!不可能!”
蚩伯惡狠狠道:“快點,把你的心掏給我!我要吃了你的心!”趙五郎忽然全身僵硬,身不由己,手中不知不覺已經多出了一把剜心刀。
“把心挖給我!”蚩伯的臉漸漸變成葛雲生的模樣,葛雲生一臉猙獰地朝趙五郎笑道:“好個笨徒弟,爲師教了你這麼多年,就是等着這麼一天,你把這道靈力養好了,我就來收它,不然以你這麼笨的資質,我費那麼多心思教你幹嘛?”
“你不過是我養混元靈力的一個工具!”
趙五郎未曾想過待自己如父的恩師,原來是另有所圖,他心哀如死,悲苦道:“師父,爲什麼,爲什麼會這樣。”
葛雲生道:“趙五郎,師父待你如何?你是不是該回報你的恩師了?師父得了你的混元心,就能天下第一了,快點挖給我!”葛雲生整個人已經如惡鬼一般咆哮道。
趙五郎面如死灰,他的聲音已經低不可聞:“師父,養育之恩無以爲報,這混元靈力本就不屬於我,如果你要我的心,我也無怨無悔,我這就給你!”他終於舉起彎刀一點點的朝自己的心臟戳去。
“趙五郎,幻象都是心中的恐懼所化!別被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