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來到。
因着今年開春時揚州城裡很是熱了幾天,水雲軒裡栽種的十來株西府海棠早早的便開了花。那些柔柔嫩嫩的尚未完全淡去顏色的花瓣,期間夾雜着些許還未綻開的豔色花苞,就這麼堆堆疊疊的壓在枝頭,端的是好看。
水雲軒的小蓮池畔安置了一塊大大的形似貴妃榻的太湖石,周遭圍着幾株開得正豔的海棠花。
此時,春日的陽光正好,曬得人暖洋洋的。
黛玉嬌小的身子正懶洋洋的側躺在鋪着羊羔皮子的太湖石上邊。
“嗯……”一聲輕嘆溢出,竟是心滿意足之意。
作爲一株植物,這春日裡的暖陽絕對絕對算得上是其心頭最愛了。春日是源源不斷、舒適宜人的溫暖,讓人情不自禁的伸伸懶腰,舒展渾身上下。它即沒有夏日的滾燙炙烤,讓其恨不得收起花苞,甚至連片葉子也卷收起來;也沒有秋日的蕭瑟微涼,眼瞅着暖意並着涼寒之意一起爬上身;更加不會像冬日那般的只能見着亮光卻感覺不到絲毫溫熱的乏力。
黛玉又是滿足的一嘆。
真是舒服極了……
太湖石畔,大丫鬟墨香並着硯香正一起嚴陣以待的守着。
若不是燕嬤嬤說多曬曬太陽對於黛玉很有好處,這兩人是決計不會同意黛玉在這個時節就這麼跑出來曬太陽的。更別說是在蓮池旁的太湖石上這麼歪着了,真是怎麼看都覺得危險,令人一點大意不得。
墨香估摸了一下時間,蹲下身子輕哄道:“小姐,回屋吧。不然,等會子這熱度下去了,要受寒的。”
江南這片地兒漢人居多,所以林家入鄉隨俗也是依着漢禮行事的。黛玉這裡,除了四個教養嬤嬤會按着滿人的規矩稱呼黛玉一聲“格格”,其餘丫鬟婆子還是稱呼“小姐”的。
黛玉聞聲,水眸微張,很是不滿的輕嘆了一聲。
墨香知道這是黛玉默認了,便扶着黛玉起身,口中仍是軟語哄着:“小姐不是說要去找大爺,讓大爺教您認字兒的嗎?咱們正好這會子去,可好?”
黛玉擡手阻止了要抱她的墨香,自顧自的下了地。自打黛玉顯示了自己會走路之後,便極少再讓人抱着來去了。
打量了一下日頭,黛玉奶聲奶氣的說道:“這會子哥哥應該還在爹爹那裡呢。嗯,咱們且去孃親那兒等着,哥哥總歸要去給孃親問安的……”
黛玉說着,便擡腳往她漂亮孃親那兒去了。
一路上,黛玉不停的嘀咕着。
“昨兒個孃親那兒的小廚房做的紅豆糕不錯。硯香,咱們小廚房會嗎?”
“我也想要個小書房……”
“明兒個還要出來曬太陽……”
………
一主二僕的身影漸行漸遠,慢慢消失在了這一片淡淡微紅之中。
黛玉到了主屋的時候,碰巧遇見了端藥進屋的梅香。
“小姐來了。正巧,太太午睡才起身呢。”
黛玉蹙眉問道:“孃親的身子如何?”
梅香端的那藥自己是沒看到,可是光聞着這味兒便知道定是極苦的。
自兩年前孃親和哥哥被查出中毒之後,便一直在喝藥調理。孃親因着時日較久,所以到現在還沒有斷了藥。
每日這麼一碗苦藥汁兒,嘶——!黛玉一想起來就渾身直哆嗦。
“是玉兒來了嗎?”
從內室傳來了賈敏的聲音。
黛玉越過梅香,邁着小短腿兒進去內室了。
“孃親今日可覺着好些了?”黛玉關切的問着。
賈敏滿是慈愛的將黛玉擁在懷裡,說道:“嗯,孃親看着小玉兒,就覺着這身子輕快了不少。”
黛玉膩在賈敏懷裡,仔細打量着賈敏的臉色,覺得還好,便信了賈敏的話。
“太太,藥好了。”梅香俯下身子,將藥端給了賈敏,說道:“這是最後一劑藥汁了。”
黛玉這下終於看清了那碗苦藥汁兒,濃黑得猶如烏墨汁兒一般。
“嗯。”賈敏神情自然的端起裝藥的小碗,一仰脖子就喝了下去。
黛玉擡起小手,幫賈敏順了順胸口,惹來賈敏的一頓摩挲,口中直道乖女兒。
母女倆很是膩歪了一會兒。
沒多久,林如海帶着林翰也過來了。
“給母親請安。母親今日身子可有好些了?”林翰每日來必要問這麼一遭。他被下藥的時日尚短,所以只喝了一年的苦藥汁子調理。只是即便如此,也讓這位前世只吃過西藥丸子的人苦不堪言了很久,每每喝完藥汁必是要含着個話梅或是南糖什麼的過過嘴的。也正是因爲這個,看着賈敏還要多喝一年的苦藥汁子,林翰心裡很是爲賈敏叫苦。這中藥汁兒真真不是人能吃的東西,忒苦了!
“你好好坐着。”見着賈敏要起身,林如海快步上前按住賈敏,只說道,“你如今好好保養着纔是正經,這些虛禮什麼的且放放。今兒個覺着如何?可還會心口那兒疼了?”
賈敏笑着搖了搖頭,說道:“自開始喝藥,便疼的少些了。如今覺得比以前輕快許多,想來該是好得差不多了吧。”
林如海點點頭,道:“再請付老看看爲好。定要拔了這病根兒纔是。”
賈敏自無不可的笑允了。
“爹爹、哥哥。”被賈敏抱着懷裡的黛玉見爹孃說話差不多了,便仰着小脖子喚了林如海和林翰一聲。
一見着黛玉,林如海頓時化作二十四孝老爹,那一臉的笑容差點晃嚇林翰的眼。要知道林如海對着林翰多是一副正兒八經的嚴父面孔,即便這個兒子讓他滿意的不得了,也是極少露出如此慈愛的笑容的。
“爹爹的玉兒小乖乖。”林如海自賈敏懷裡抱過黛玉,問道:“玉兒似是輕了許多,可是最近沒好好吃飯?”
賈敏嗔怪的說道:“玉兒嘴刁着呢,老爺還能不知道?那些個豬肉牛肉的,這丫頭是半點不肯沾的,只道太油膩。也就魚蝦得她的歡心,這還得做得沒那腥氣才成。瓜果蔬菜的倒是愛,只是這時節也沒個新鮮的。”
“讓莊子那兒建個暖房如何?挑些母親和妹妹愛吃的種上些。如此一來,四季都不缺新鮮蔬菜了。豈不好?”
林翰原本在那兒一邊聽着他爹孃說話,一邊逗着黛玉。聽見賈敏說這時節短少蔬果,方纔插了一句嘴。
林如海點頭讚道:“翰兒的話很是。咱們這樣的人家,還能短了家裡人的吃喝?我記得你在小湯山那兒不是有個溫泉莊子嘛,不如就在那兒建個大些暖房。種些個你們娘幾個平日裡愛吃的果菜,省得天冷的時候,一個一個的都只喝湯不吃飯的。”
“知道了。”賈敏應道。
幾人又聊了幾句,見着賈敏有些乏了,林翰便要送着黛玉回去。
“孃親且早些用飯安置了吧。妹妹由我送回去就是了。”
賈敏雖念着這對兒女,然而自她喝藥以來,便是每日用的飯菜都竟是些藥膳之類的,並不適合林翰和黛玉。所以這兩年倆小的都是回去自己吃的,偶爾林翰還會去黛玉那裡蹭吃的,誰叫水雲軒的小廚房爲了迎合黛玉那挑剔的胃口而練就了絕佳的手藝呢。
“你這幾日也要開始抓緊用功了。”林如海囑咐道。
“兒子知道的。”林翰回道。
賈敏聽着這話兒覺得有些怪,待到倆小的離開後方才問出來。
“翰哥兒本就念書極用功的,老爺還不放心?”
林如海笑了笑,扶着賈敏移到小飯桌那兒,方纔說道:“先生說翰哥兒今年可以參加童生試了。”
賈敏略略思索便了然了,前兩年因着林翰一來年紀尚幼,二來身體尚未完全調理好,所以林如海沒有同意林翰去考童生。林家並不需要什麼“天才”“神童”之類的讚譽來錦上添花。
兩人一時無話,各自吃着晚飯。
飯後,待到下人婆子們全都散了,內室裡只餘他們兩人時,林如海突然說道:“咱家怕是要在這揚州再待上幾年了……”
“老爺,這是要連任?”賈敏不過擡了眉頭,問道。
“嗯。今兒個得了萬歲爺的信兒。”林如海慢慢轉着手中的杯子,說道。
“鹽稅那邊有了些起色,萬歲爺用兵急需軍費糧草。”
賈敏沒再說什麼,只是靜靜的倚在牀頭。
“金陵那邊,查到薛家就斷了。只不過,薛家雖有人下手,卻不是因爲鹽稅銀子的事兒。”林如海的聲音幽幽的響起。
賈敏的耳畔卻是一聲轟雷炸響。
薛家,不是爲了林如海在查鹽稅的事情?!
薛家裡也有個王家的人……
“薛家的那位已經去了。現在的薛家家主叫薛蟠,是那位的兒子。那家現在不過就是孤兒寡母的,雖有萬貫家財,卻也只是別人手中的一顆棋子而已。”
要想動他們,不難。
聽到這兒,賈敏的眼神閃了閃,卻是過了半晌兒方開口道:“薛家,對於老爺的公事怕是還有用吧……”
“薛家去了的那位是個謹慎的,所有事情的首尾都處理的很乾淨,讓人揪不出錯兒來。這些年,爲着那次給你和翰哥兒下藥的事情,我雖能查到薛家,卻也只能僅此而已。不過,那次的事兒倒是真跟這位無關。不過後頭的人害怕了,這才讓他做了個棄子。”
林如海的脣邊噙着一抹冷笑。
“現在的這個薛蟠卻是個魯莽的。非但不管事兒,還是個吃喝嫖賭俱全的紈絝子,被一羣逢迎拍馬的小人帶着,薛家八房的家財怕是不夠他敗的。”
這種人方是最好的突破口。
林如海打算用薛蟠來做敲門磚,挖出江南鹽稅貪腐的幕後之人。
賈敏的眼眸一轉,試探的問道:“這薛家,讓他們脫層皮總是可以的吧?”
是了,忍氣吞聲不是她賈敏的作風。
爲着林如海,賈敏即便不能一口咬死薛家,也要撕下一塊肉來,方能稍解心頭之恨。
無論如何,至少也要那人很是心疼一番才行。
林如海笑眯眯的說道:“嗯。有薛蟠這麼個敗家子兒在,薛家的家財眼見着就要保不住的。咱們很是可以幫他們一把,肥水不流外人田不是。”
賈敏極是開心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