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章 傳奇(一)有客海外來
“大骨熬湯小餛飩”是江南傳統的小吃,小販肩挑車推着沿街叫賣。
不管肩挑還是車推,必有兩個櫃子。一個櫃子裝了爐竈,上面放了一口圓肚鍋,鍋裡熬着幾根豬腿骨,沸水翻滾,湯色漸漸由乳白轉爲澄清,鍋蓋揭開,鮮香撲鼻,隔了幾條巷子也能喚醒食客肚裡的饞蟲。另一個櫃子,分成幾格,一格放着各種調料:香蔥末、麻油、鮮辣粉、鹽、味精。一格放着小盆全肉餡,大盤餛飩皮。一格全是洗的乾乾淨淨的白瓷碗。剩下大格子裡,擺着幾隻暖水瓶和一隻小鍋。
食客一到,小販把擔子或小車一停,問清下多少價格的小餛飩,一邊和你閒聊一邊取來餛飩皮攤在左掌心,右手用木調羹在肉餡裡一刮往餛飩皮上一抹,左手一合攏一抖,一隻小餛飩就飛到他面前的空碗裡。
幾句話之間,空碗滿了,小販搬下圓肚鍋,換上小鍋,倒入暖瓶的水,下了餛飩,從小格里拿出白瓷碗,再問一聲,要蔥?要辣?口味鹹淡?問明瞭,放調料,大勺舀了滿滿一勺圓肚鍋裡的高湯倒進白瓷碗。
這時餛飩也熟了,舀起來一隻只粉紅菱角似的浮着,食客捧了碗必是連餛飩帶湯吃個一乾二淨,便是三九天,也一頭大汗,通體舒坦。
吳越追出幾條街巷,終於巷子拐口看到了小餛飩攤子。
攤子邊已經有幾個人等着了,一個批黑呢大衣的高個子老人正和小販談的高興,不時發出笑聲,老人身後站着一男一女兩個不到二十的年輕人,正好奇的東張西望。
小販也是個六十好幾的老漢,手腳慢了些,嘴巴倒不慢:“老先生,我是祖傳手藝,以前生產隊幹活,就把這手藝撂下了。現在呢,日子好過了,我又閒不住想出來走走。小輩們都勸我,有吃有喝出來受啥罪。我說,我也不爲掙錢,就圖個樂呵。老先生,人家一根腿骨熬湯,湯沒了加水,一鍋湯從早到晚都是滿的。我是兩根腿骨熬湯,湯沒了,你老就沒得吃了,呵呵,明日趁早。”
“說得好,做生意老法子不見得就差。”老人點點頭,又對邊上兩個年輕人說:“你們也嚐嚐,這是咱老祖宗留下的,不比外面的吃食差。”
“嗯、嗯。”男孩老實的應了幾聲。
短頭髮的女孩看了眼小販橘皮似的手,拉着老人的衣角撒嬌,“爺爺——”
“老師傅,待會給我也下一大碗。”吳越湊上前說了一聲,又禮貌的朝老人笑了笑,推到後面等着。
雖說十一月了,這幾天卻反常的熱,吳越本身體質就異於常人,一件T恤,一件拉鍊衫就足夠禦寒了。
剛纔跑得有些急,玉佩跳了出來在胸前晃悠。吳越正想把它塞進T恤,對面的老人突然手指着他,顫聲道:“別、別動。”
吳越拿着玉佩遲疑了一下,還是塞進了胸口。
“年輕人,你這塊玉是哪來的?能否讓我看看?”老人急切道。
沒等吳越回答,老人身後的一男一女就從兩邊包抄過來,看架勢吳越不拿出來就要動手一般。
這身法怎麼和他練的差不多?吳越瞥了一眼,沒有動。
“瑤瑤、寒兒,你們幹什麼?這是華夏,不是香港、臺北、也不是大馬的婆羅洲。”老人呵斥了幾句,走到吳越面前,“年輕人,不好意思,我的兩個孫兒女太不懂禮數。”又指指女孩、男孩,“這是我的小孫女夏之瑤,孫兒夏億寒。不知你是?”
“夏老先生,我叫吳越。聽老先生的口音,家也在這裡不遠吧。”
“姓吳?爲什麼不是信肖?”夏老先生大爲驚奇,又有些落寞道:“我也算半個震澤人吧,現在啊,家在萬里之外。”說罷,再次問:“小吳先生,方便讓我看看麼?”
“沒啥不方便的。”吳越解下玉佩送到夏老先生手裡,一面說:“玉佩是我乾爸給的,他老人家倒是姓肖。”
“真的,是真的。這是我大洪幫的信物。”夏老先生看了幾眼就確定了真假,又聽見吳越後半句,更是激動,一把抓住吳越的手,彷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你乾爸姓肖?”
吳越點點頭。
“蒼天有眼吶——”夏老先生眼裡流出淚來,顧不上擦,邊搖頭邊嗟嘆,“阿四哥,我找到你了。我夏安不是沒情沒意的人,我找你找了十幾年”
乾爸就是肖阿四?那他也是龍城章老爺子口裡的阿四師傅,當年捏碎北派大力鷹爪功傳人章遠山右手拇指縱橫十里洋場的阿四吳越看着眼前老淚縱橫的夏安,“夏老先生,你和我乾爸——”
“師侄,我是你師叔啊。你乾爸阿四哥是我的師兄。”夏安掏出手帕擦擦眼睛,“你乾爸人呢?”對躲在一旁嘀咕的夏之瑤、夏億寒招手,“過來見見你們的師叔。”
爺爺幹嘛對那個從沒見過面的年輕人這麼客氣?他老人家不管在家族還是在整個天地龍集團都是一言九鼎,帝王一般的人。夏之瑤正納悶,拉着堂兄夏億寒八卦:會不會這小子也是爺爺留在華夏的孫子?
要死,你這個小八婆。這話讓爺爺聽見了,他再寵你,也要用家法了。夏億寒狠狠瞪着她,只說了兩個字,“閉嘴”
夏安老先生一眼就能瞧出玉佩的來歷,想必也不會是假冒的師叔。吳越笑道,“乾爸就在前面不遠的飯店裡呢,我幫他老人家出來買一碗小餛飩。也真巧,就碰見了師叔。”
“這麼多年了,阿四哥還記得小餛飩啊。唉——”夏安用手帕捂住眼,七十多年前的一幕幕再次浮現:兩個半大小夥,闖蕩十里洋場,在碼頭扛了一天米包回到狗窩一樣的住處,剛躺下就聽見“小餛飩,大骨熬湯小餛飩……”的叫賣聲,大的爬起來買了一碗,拍着肚子說他吃不下,每次總是看着小一點的狼吞虎嚥……
“師侄,帶我去見見阿四哥。”夏安一秒鐘也等不及了。
吳越爲難道:“乾爸還等着小餛飩呢。”
“這好辦。”夏安回頭跟小販打商量,“老師傅,我有個多年未見的哥哥在前面飯店,能不能辛苦你跟去一趟?錢不是問題。”
“沒事,我也是推一路賣一路的。錢嘛,吃幾碗算幾碗,這是規矩。”小販倒也爽氣。
夏之瑤盯着吳越看了看,“爺爺,他就是師叔?”
“呵呵,叫叔叔更好。他是你太師伯的乾兒子。”夏安心情大好。
叔叔?哪兒冒出來一個這麼小的叔叔?夏之瑤撅起嘴,瞥了一眼夏億寒,見他也是一臉不情願,就沒吱聲。
“嗯——”夏安沉下臉。
“叔叔。”夏億寒趕緊叫了,又推推夏之瑤。
夏之瑤擠出了一聲,“叔叔好。”
“大家年紀差不多,就叫哥哥吧。”被夏家堂兄妹當街“叔叔、叔叔”的叫,吳越也有些不自在。
“噯,這不行,輩分不能亂。”夏安擺擺手,“阿四哥是爺爺輩的,叫你哥哥豈不是亂套?”
小飯店裡,肖黨生背對着門,咪着黃酒。他明顯銷售了,背也佝僂的厲害。
夏安本來走在最前面,可到門口了卻又慢了下來,問吳越:“阿四哥在哪?”
吳越擡手指了指,他理解夏安的心情,也沒搶着進去。
夏安靠在門邊看了好一會,最後下了決心一般,快步衝到肖黨生身邊,輕輕叫道:“阿四哥。”
這個名字多年沒人提起了,而且這個聲音聽起來似乎很熟悉。肖黨生怔了怔,回過頭疑惑的看着夏安,近五十年的風霜早已改變了彼此的面容。
“你是——”肖黨生握着酒盅,竭力想認出對方,可一番努力後還是枉然。
“阿四哥,我是夏安,小安子啊——”夏安擅抖着伸出手想去握住肖黨生的手。
“啪嗒”肖黨生手裡的酒盅脫手掉在地上,他臉色變了變,站起來往後退了幾步,“嘩啦——”靠背椅倒了。
“滾我不認識你。滾”肖黨生哆嗦着嘴。
“阿四哥,你誤會了。當年你可憐我拖家帶口,替下我看守大洪幫的基業,讓我跟着幫主他們去了香港。阿四哥,你吃的苦我知道,可師弟我在外面沒一天不想着回來看你啊——”
“滾老子吃苦自找的,關你屁事。”肖黨生喊吳越,“小越兒,過來把這沒良心的狗東西給我趕出去”
看來兩位老人之間還有些誤會,吳越趕過來,扶着肖黨生,“乾爸,坐下消消火。”又說,“聽夏老先生說說嘛,這麼多年了,有什麼解不開的結。”
吳越想叫夏師叔的,看到肖黨生臉黑的像鍋底也就改口稱先生,一面輕輕拍着肖黨生的背。
“你這孩子,你知道啥啊。”肖黨生有火也不會對着吳越撒,坐下後,別過臉不看夏安,“以前不來我不怪他,後來我聽人家講,逃到臺灣去的當兵的也能回來了,我就等啊等,鬼影子也見不到一個。我等了快二十年了,心也等冷了。”說着,扭過頭指着夏安,“我就知道,這小子在外面享福早把我忘了,他以爲我問他要什麼呢,怕來見我?”
“阿四哥,你聽我把話說完。華夏一開放,我就來找你了。我到上海,沒有你任何消息,後來我又去你老家找,也沒有線索。這些年,我每年都回來,差不多大半個華夏被我找過來了,阿四哥——”夏安撲到肖黨生面前,跪在他的膝下,這一剎那,他的地位、他的威名都成了浮雲,他只盼着阿四哥能好好叫他一聲小安子。
“起來,跪什麼?跪天地、跪父母、跪師傅,我算什麼,要你跪?我最大隻是你師哥,等我死了再跪”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