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昭在桌前坐了下來,提起旁邊的證物袋,透明的袋子裡面是一雙棕色的登喜路軟底休閒皮鞋。
呂昭說:“這雙鞋,你應該不陌生吧?”
陳建擡頭瞅了一眼又將頭扭開,甕聲甕氣地說:“我不認得。”
“好吧,你說不認得就不認得吧。”呂昭又意味深長地說,“我想,總有人會認得的……熊某死後,這雙鞋就穿在他的腳上,這雙鞋的鞋印先後在桃花小墅、他自己的家裡還有這個磚廠出現過。也正因爲這雙鞋的鞋印出現在案發現場和他自己的家中,才讓我們將熊某列爲重大嫌疑對象的。”說着,呂昭看着提在手上的鞋子,“可沒想到啊,這麼簡單的一招,就讓警方的偵查方向完全偏離了正確的目標。”
說完,呂昭叫進一個刑警,對他說:“你現在就帶着這雙皮鞋,按我們之前的佈置去夢園走一趟。”
陳建聞聲擡頭,蹙着眉頭遲疑地問道:“去夢園?你們想幹什麼?”
呂昭卻不搭理他,揮揮手讓刑警帶着皮鞋走了,然後纔對陳建說:“我們繼續講故事,下面的纔是重頭戲!”
看着刑警走出房門,陳建明顯地露出不安的情緒,眼珠子不停地轉動,逐漸平穩的呼吸也變得濁重起來。
看到陳建的心理髮生了微妙的變化,呂昭暗暗一笑接着說道:“老大急急忙忙趕到磚廠,將母親的遺骸投入枯井之中,因逃離時過於驚慌,鋤頭留在了別墅的菜地裡,他只好徒手將碎磚投下枯井對殘骸進行掩埋。剛剛完成這一切,老大接到了劉隊長的報喪電話。老大不愧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此時反而是臨危不亂。他馬上電話通知三弟趕往案發現場,又通知司機熊某駕駛自己的奔馳車趕往磚廠與自己會和。忠心耿耿的熊某卻不知道,老闆的這個電話卻是一道催命符啊。”
陳建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不停地搓着雙手,卻沒有再插話了。
“熊某冒雨匆匆趕到磚廠,老大要求熊某留下奔馳車,並吩咐他做好如下幾件事:一,將彭某的皮卡車開回會所,車鑰匙留在車上就行了;二,趕到火車站去購買兩張晚上到深圳的火車票,準備出差;三、藉口手機電量不足或其他原因,要熊偉留下移動電話;四、買好火車票後,再到鍋餃店買兩份早餐乘坐出租車帶到磚廠,等待老闆的下一步安排。這些吩咐,熊某都好理解,老闆正與人談合作,一直想利用廢棄的磚廠籌備開發農業項目,或許,老闆今天是要在磚廠和合作方見面吧。可是,老闆另外還提出了一個最關鍵也是最讓熊某難以理解的要求——兩人更換皮鞋!”
陳建盯着呂昭,眯縫的雙眼中幽幽地閃着光。
呂昭也盯着陳建,絲毫不讓:“儘管心存疑惑,追隨老闆十幾年的熊某依然毫不猶豫地與老闆交換了皮鞋,並馬上嚴格地按照老闆的吩咐,不打任何折扣地執行老闆的指令。他卻不知道,老闆卻在這一刻,完全拋棄了十幾年的交情,要親手將熊某送上不歸路。他讓熊某購買火車票,是要製造熊某外逃的假象;他讓熊某留下手機,是爲了阻止熊某獲得任何外來信息,使他無法得知二弟被殺的消息,避免熊某起疑;他讓熊某去買鍋餃,只是因爲老闆對那裡的環境很熟悉,知道那個路段沒有監控設施,可以讓熊某擺脫監控的追蹤隱身回到磚廠,好讓他實施殺人栽贓的陰謀!至於交換皮鞋的目的,就不用再明說了吧。
“看着熊某離去,老大這才匆匆忙忙再次返回別墅。遲到的他,裝腔作勢地大罵熊某不打招呼就擅自外出,還害得自己走錯了道,延誤了時間。等警方的現場勘查結束後,他匆匆趕往磚廠與熊某碰頭,趁熊某不備用磚頭將其砸昏,再把昏死過去的熊某投進枯井中活活溺死!可憐的熊某卻完全沒有想到老闆會對他痛下殺手,還利用等待老闆的時間,將辦公室打掃得乾乾淨淨,以便接待考察磚廠的客人。因時間倉促,老大來不及仔細地掩埋屍體,胡亂丟下一些碎磚塊進行遮蔽,又將地上的腳印匆匆擦去,接着就打電話給三弟求助,謊稱自己的車子出現了故障,要三弟返回接他。他將車子開出路口,停在路旁,磨斷車上的電線,等待三弟的到來。至此,這場駭人聽聞的殺母殺弟殺友的三尸命案終於畫上了句號!”
呂昭停下來喝了口水:“之後的事情,大家都很清楚了,警方在偵查的過程中,被真兇所迷惑,走的那些彎路就不多說了。警方直到發現枯井裡的兩具屍體,才明白,原來,真正的兇手竟然是這樣的滅絕人性!弒母殺弟在前,栽贓滅口在後!爲了引出這條喪心病狂的毒蛇,警方假意向老大借用磚廠這片空曠的荒地作爲防暴演習的場地,好逼他自己暴露出來。處在這個微妙的時間段裡,老大自然不敢拒絕,一口應承之後又擔心那天匆匆忙忙沒有藏匿好屍體,被警方發現。只好再次出動,親自來封閉井口,免得前功盡棄功虧一簣!這纔有了今晚這場精彩的引蛇出洞的大戲!”
呂昭說完,看着陳建說:“怎麼樣?我講的故事沒有什麼大的遺漏吧?”
陳建聽完呂昭的推理,陰沉着臉閉目沉思,如同入睡,只有粗重的鼻息聲暴露了他內心深處激烈的思想鬥爭。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睜開雙目,睜眼時已稍稍恢復了平靜。他冷哼一聲,聲音陰寒無比:“故事講得很精彩,只是可惜的是,我從頭到尾都只聽到你在胡編亂造,信口雌黃!”
“哦?陳總覺得我哪裡講錯了嗎?”
“你說我殺了自己的親生母親?證據呢?”
呂昭輕輕搖了搖頭。
“你說我殺了自己的親弟弟,證據呢?”
“沒有。”
“你說我殺了熊偉,證據呢!”
“沒有。”
“哈哈!你還敢說你不是信口雌黃?你什麼證據也沒有,憑什麼說我殺人!就憑我深夜來自己的磚廠填一口廢井就要判我的罪嗎!”陳建咄咄逼人地質問道。
“填井當然沒有罪,但你殺人藏屍就有罪!奪寶弒母更是天理、法理都容不得你!”
陳建獰笑着:“你口口聲聲說我殺母奪寶,請問呂大隊長,寶在哪裡?家傳兩尊金佛純屬子虛烏有的謠傳,你竟然信以爲真!我要是真的得到了那兩尊金佛,又何必辛辛苦苦跑到海南打工,還爲別人當了一年的司機?”
“那不過是你瞞天過海遮人耳目的伎倆罷了!”
“哼!”陳建悶哼一聲,“那你就把金佛找出來給我看啊!”
“你以爲我們真找不到?”呂昭不動聲色徐徐說道,“你當年在海口與彭程一起花了120萬買下一塊地皮,兩個月後轉手以1600萬的高價出售,這事你該還記得吧?”
陳建目光熠然一閃,隨即冷笑道:“那又怎樣?”
“那你當然記得,當年你和彭程的錢湊到一塊還差了20萬定金的事吧?”
“記得……那又怎樣?”陳建全身一震,下死眼盯着呂昭,已是沒了笑容,臉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動着。
“你能說說,那20萬是從哪裡借來的嗎?”
陳建黯啞着嗓子回道:“找朋友借的,怎麼啦?”
“哪個朋友?”
“時間過去太久了,我不記得了。”
“20萬,在當年可是一筆鉅款啊,請問陳老闆,你是用什麼做的抵押呢?”
“我陳某以信譽擔保,還需要什麼抵押!”
“你連借給你鉅款的朋友的姓名都忘記了,竟然還談什麼信譽!”
“……”陳建噏動着嘴脣,嚅嚅說道,“你管不着。”
“你不說,是不敢說吧!”呂昭陡然提高聲調,咬牙喝道,“你是怎麼用那沾着母親鮮血的兩尊金佛在典當行抵押貸款借到的那20萬鉅款的?說!”
陳建的臉色又青又白,目光迷惘地看着呂昭,嘴裡喃喃訥訥念道:“不可能……這不是真的……”
“這是真的!”呂昭咬牙說道,“和真金白銀一樣的真!你不敢說,我再替你說!——海口市的典當行在全國起步較早,1988年在海口出現了第一家典當行,93年到95年更是蓬勃發展,這些典當行爲大量個人和企業提供抵押貸款,到96年達到鼎盛,海南全省有典當行300餘家。但是!在93年4月之前,海口市可以辦理抵押貸款業務的典當行僅有八家!其中,有五家先後關閉或倒閉,堅持至今的只有三家!而剩下的這三家典當行中,恰巧有一家離你當時在海口成立的皮包公司只隔着一條馬路!你大概做夢也想不到的是,典當行保留着自開業以來所有典當業務的全部原始當票存根!”呂昭字字句句說得斬釘截鐵擲地有聲,到此戛然而止,房間裡一片寂靜!
自從典當行隨着改革浪潮重新在國內興起以來,爲加強對典當行的監管,規範其經營行爲,國家商務部先後出臺了數次相關管理辦法,對全國統一當票及續當憑證格式,以及有關使用和管理事項做了明確的規定,對違規者的責任追究相當嚴厲,所以,大多典當行無論年代久遠,都保留着當票存根,以備商務部門覈查覈銷。
陳建擡起顫抖的手,撫着汗淋淋的腦門,夢忡般怔在當場。他呆呆地望向窗外,空曠的荒地裡夜色濃稠如墨,一陣夜風挾着砂塵撲將過來,將破舊的窗櫺吹得“啪啪”作響。半晌,他收回目光,將頭埋在兩臂間,發出一聲幽幽長嘆:“怎麼可能是這樣……”
“怎麼?你還不相信?”呂昭冷冷說道,“原始當票存根由專人護送,現在,只怕正在來長沙的路上了。”
陳建喃喃念道:“這不是真的……”
呂昭的口氣咬金斷玉:“你還想狡辯嗎?當年爲你辦理抵押貸款業務的業務經理,現在還在!因爲金佛極其罕見,這家典當行自開業以來只承接過唯一一單這樣的業務,所以,他對當年的情景還記得清清楚楚!我們的偵查員在做調查時,他甚至還記得當年典當金佛的年輕人只有九根手指!”
至此,陳建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他頹然倒在椅子上,喟然一嘆:“我真是老了,不中用了……百密一疏,百密一疏吶……”
呂昭拿起桌上的手銬,重新將陳建銬上,張偉已經打開房門,叫進站在門口的刑警說:“帶走!”
夜色如水,晚風習習,今晚,是個不眠之夜。
第二天,呂昭打來電話,告訴我連夜審訊的結果。據陳建交代,他並未殺害媽媽。當天早上,他故意讓兩個賭徒來家裡鬧事,假裝追索鉅額賭債,其實是演了一場戲給媽媽看。媽媽一怒之下甩手而去,等她中午回家做飯時,賭徒們早已離去。陳建卻對媽媽謊稱已經找到金佛,把金佛抵了欠債了。媽媽情急之下當了真,又氣又惱趕緊爬上梯子查看,卻不小心從高處墜下,折斷脖頸不幸身亡。陳建才明白,原來金佛是藏在房樑之上。他當時一心想取走金佛,就將他媽媽掩埋在菜地裡,隱瞞了母親死亡的真正原因,於是纔有了後面發生的一系列故事。
“你信他說的這些話嗎?”我問。
“信與不信還重要嗎?”呂昭反問道,“一步錯,步步錯。”
“陳建把金佛藏在哪裡?找到了嗎?”
“在陳建的家裡,他把金佛藏在了財神菩薩的肚子裡。”
“哦……”我又問道,“那雙皮鞋,陳建的妻子認出來了嗎?”
“這……他妻子沒有認出來,她說,陳建的鞋子太多,她記不清了。”
“這樣啊……那也沒什麼,反正,陳建已經認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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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後,我和小周在望城區完成一個採訪任務,返回市區的途中經過桃花小墅,我特意停下車,和小周走到大門前朝裡觀望,只見院子裡面靜悄悄的,好像已經停工了。我推了推旁邊的小門,竟然虛掩着沒關,我們就走了進去。
院子裡堆着不少用房樑鋸開的木板,隔着窗戶,可以看到別墅裡面的裝修只完成了一部分,有很多地方還沒有封板,龍骨架和電路都暴露在外面,給人一種蕭瑟敗落的感覺。
老陳頭依然坐在老房子的臺階上抽菸,我們走進去時,他只稍稍擡頭看了一眼,也沒吱聲,又低下頭邊抽菸邊繼續盯着眼前的地面發呆。
“陳嗲好啊。”我主動跟他打招呼。
老陳頭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我在老陳頭的身邊站定,躬身問道:“這裡停工多久了啊?”
老陳頭噴着煙,低聲說道:“大概有十來天了吧。”
“不繼續裝修了嗎?”
“好像不做了,兩個老闆都不見來,工人們都撤走了。”
我想了想,也是,陳建正在看守所裡呆着,等待法院的審判。陳永也因夢園會所涉嫌違紀違法經營而在接受調查。
“那,現在就您老一個人守着這裡啊?”
“又不是沒守過,以前都是這樣的。”老人不溫不火,慢悠悠地回道。
“陳建和陳永的事,您都聽說了吧?”
“沒人跟我說,我也懶得去打聽。”
“大老闆現在被警察抓去了,就是他殺了二老闆和他的司機。三老闆呢,是因爲他們的公司經營了一些違法的事情,也在接受調查。”我簡單地告訴老陳頭關於兩位老闆的去向。
老陳頭面無表情地擡頭瞅了我一眼,又低下頭抽菸,嘴裡喃喃念着:“我早就跟他們說過,做人要誠實……這不,報應來了吧。”
“難道他們以前做過什麼不誠實的事嗎?”
老陳頭把煙桿在臺階上敲了敲,甕聲甕氣地說:“就在他們的媽媽走失的那天,老大在鎮上打了一上午的牌,還清了賭債還贏了不少錢,被我看到了,他要我不要告訴他媽媽他又在打牌;老三也是一樣,我下午打柴回來看到他坐在小溪邊哭鼻子,臉上紅彤彤的好大一個巴掌印。我問他是不是被人欺負了,他卻騙我說是上了一天課,放學回家路上碰到小偷偷他東西,他發現了之後反而被對方扇了一耳光。其實啊,中午我從鎮上回來時也看到他在小溪邊玩,他根本沒去鎮上的學校。他呀,肯定是沒錢玩電遊了,去偷別人的錢反而被人打了……”他搖了搖頭,“都不誠實啊,這人要是不誠實,出事是遲早的事哦。”
“是啊是啊,您教訓的是。”我見老陳頭起身去拿水桶,就知道他要去給桃樹澆水了,於是,也識趣地告辭出來。
開車回市區的路上,卻老覺得老陳頭的話裡似乎有什麼不對勁,等我明白過來,竟然渾身發寒,忍不住一個激靈。我連忙將車停在路旁,正準備跟小周說說時,只見小周也蹙着眉頭看向我,遲遲疑疑地說:“我怎麼老覺得老陳頭剛纔說的那些話裡有問題呢……”
車廂裡的冷氣越發地讓人受不了了。
【全文完】
PS:本篇的結局有多樣性,正文就此結束了,我有意給書友們留下了大量的空白,書友若有興趣,可以自己進行設計。而我對作案過程的設計在《作品相關》裡有《真相篇》進行解釋,爲保持本文的完整性,正文中就不再進行描述了。謝謝各位書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