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區是相鄰的三個村莊,早在顧長安他們從京城出發時,此地就被隔離封閉了。
距村莊十多裡的地方,就有官兵把守,顧長安拿出蓋有程貴和印鑑的手書才得以放行。
田裡的莊稼因無人管理早已被雜草包圍,有的已經爛在地裡,生了不少蚊蠅飛蟲。
顧長安把程貴和給她的布巾系在臉上,蓋住口鼻。儘管她從心眼覺得這個法子並不能保她不感染疫病,但人就是這樣,明知有些事是無用功,卻還是要做來圖個安慰。
村裡的病人都被聚在一個祠堂裡,祠堂的窗子有一半都被人拆了,乍一看去就是個四面透風的破房子。
七八個大夫不斷地出出進進,顧長安一來就聞見一股濃重的草藥味,刺鼻的味道直鑽鼻孔,讓她皺了皺眉。
劉珩從京城帶來的大夫是認識顧長安的,其中一個眼尖的瞧見她,不禁嚇了一跳,趕緊扔下手裡的藥罐,快步走到顧長安跟前,拜禮道:“都尉大人。”
顧長安虛扶一下,隱約記得眼前這大夫是京城知善堂來的,姓陳,年約五十上下。
“陳大夫不必多禮,我聽說疫病又出了變化,是怎麼回事?”
陳大夫嘆了口氣,“都尉有所不知,這疫病情狀與瘧疾類似,所以草民與同來的幾位大夫都按照瘧疾開方,卻沒想藥不對症,病情愈發嚴重。哎,也怪草民大意,沒有聽那小郎中的話及時改方子,才釀下大錯了。”
“小郎中?”
“是,說是出門採藥迷路的一個小郎中,看去年紀不大,十五六的模樣。”陳大夫轉頭一指那邊蹲在泥爐前的瘦小身影,“就是他。”
顧長安順着陳大夫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個很白很白的人正有一下沒一下地拿着蒲扇對泥爐扇風。
他穿着布衫,衣裳上沾了不少泥,皮膚白的透明,眼角微微上挑着。
“姑娘,聽說你是迷路迷到這來的。”顧長安站在這人身後,聲音不大,恰好讓地上蹲的人能聽見,別人卻聽不清。
泥爐前的人擡起頭,詫異地看着顧長安,像是納悶她怎麼看出她女扮男裝的。
“你是大夫?”顧長安蹲下來,倒是很有耐心。
“我算不上是大夫。”那姑娘偏頭看着她,忽然出手在顧長安胸前抓了一把,以顧長安的反應竟然沒躲過去,一時羞得臉紅,恨不得給這丫頭一拳。
姑娘眨眨眼,臉上沒什麼表情,“看你渾身殺氣,我還以爲你只是胸肌比較發達的男人。”
“……”
“我覺得你可能想問我叫什麼,我叫君菀,這是我師父給取的。我沒有爹孃,所以就跟師父的姓,住在君瀾山旁邊的山溝裡面。你大概不知道,山裡毒蛇毒蟲多的很,連年瘴氣瀰漫,我是挺不容易才從裡面爬出來的。你看這是我偷六師兄的衣裳,他慣愛穿月白衫子,聽說是……”
“聽明白了。”顧長安打斷君菀,她一向不愛聽人嘮叨,卻沒想這姑娘小小年紀竟囉嗦成這樣。
君菀從地上站起來,拍掉手上的泥,說:“你能認出我是個姑娘,說明你跟裡面那些老頭不一樣。你是當官的?”
“算是吧。”
“你想把村裡人治好,就得按我的方子跟我去後面山坡上挖點藥材。”君菀伸着頭看看祠堂裡忙活的大夫們,“你的這些老夫子們腿腳都不行,肯定走不了幾里路。”
顧長安打量着君菀,覺得這個小姑娘實在奇怪,說起話來想一出是一出,竟然還能說的煞有介事。
“你既然知道哪裡有藥材,你早就能去採回來,爲何不去?”
君菀瞪大眼睛看着顧長安,“當然不能去,我怎麼知道那裡有沒有這麼粗的蛇來咬我,”說着還用手比劃了下,“所以,我得找個孔武有力的,我看你就很好。”
顧長安皺着眉答應下來,轉身到祠堂裡跟幾個大夫打了個照面,就跟君菀一塊到後面山上去了。
君菀是個看上去沒有半點城府的姑娘,一路上都在絮絮叨叨地說着幾個師兄的風月八卦,顧長安聽得腦子眼都在嗡嗡直響,頭一次對自己的判斷產生了懷疑。
“這個病啊,它看上去像瘧疾,但其實又有不同。”君菀在一叢長着倒刺的雜草裡四下打量,“多虧我在忙碌之餘翻了幾本醫書打發時間,你瞧,多看書還是有用的。”
顧長安無奈,“你到底是不是大夫?”
“我說了啊,算不上是大夫。可我是大夫的徒弟,上面六個師兄也都是大夫,只可惜,我不是。”
“……”
“誒,找到了,就是它。小安你來,幫我挖出來。”君菀忽然指着雜草裡的一株大葉粗莖植物歡呼雀躍。
顧長安扶額,這君菀自來熟的本事真是天下少有,還沒說上幾句話就給她取了個暱稱叫小安,聽來還真親切。
顧長安認命地分開雜草進去幫她挖藥材,邊挖邊問道:“這草藥叫什麼名字,怎麼樣子這樣奇特?”
“嚴格來說,這不是藥,是一種毒。”君菀揹着手站在顧長安旁邊,彎腰很認真地看着那株草道。
顧長安不通醫道,用毒醫病更是頭一次聽說,手下不免一頓。
“救人可不是我的專長,”君菀摸摸鼻子,“這法子我也是看閒書時候看來的,反正吃不死人。”
顧長安暗歎一聲,她真是着了魔怔纔會信這丫頭。
顧長安在君菀的指點下埋頭苦挖,挖了近兩個時辰才挖出來一籃子沾着爛泥的粗根。
君菀提着竹籃偏頭看着顧長安,眨巴眨巴眼睛感慨:“沒想到你一個當官的還挺吃苦耐勞的啊。”
“夠了嗎?”顧長安的耐性一向好,別說是挖兩個時辰,就是讓她在樹林裡挖一整天她也不會推辭。
“夠了夠了,”君菀扒拉下籃子裡的毒草,“每回煮進去一小塊就行。”
顧長安和君菀打道回府,等她們倆到村口的時候,已是玉兔東昇。
村口被火把照的亮堂堂的,君菀老遠看見,“咦”了一聲拽拽顧長安的袖子,“這夥人不是來找你的吧?”
顧長安眼力好,早就看見在村口轉來轉去,滿臉苦大仇深的白辛。
呵,可不就是來找她的唄。
“是來找我的。”顧長安應承了聲,把籃子塞到君菀手裡,“你去煎藥。”
君菀詫異地看看顧長安忽然緊繃的嘴角,接過了竹籃,說:“還以爲你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木頭臉,看來你也不是麼。”
顧長安側目看了她一眼,君菀只覺得脖間一陣發涼,趕緊抱着竹籃蹭蹭往村裡跑去。
顧長安也邁着大步往村口走,白辛瞧見她就迎了上來,什麼話沒說,先重重嘆了口氣。
顧長安擡眼看他,“王爺讓你來的?”
“不是王爺讓我來的,”白辛泫然欲泣,“是王爺親自來了。”
顧長安一瞪眼,“他來了?他怎麼會來了?”
“……”白辛無語,他怎麼會知道,他前腳才聽說王爺從前面抗洪回來了,後腳王爺就說要到疫區視察,說走就走,誰都攔不住。
顧長安當然也沒指望白辛能說出什麼來,直接找劉珩還來的快點。
劉珩在祠堂前面的棚子下幫着切草藥,旁邊人也都忙活着,只有決微幾個人臉上掩不住地焦躁。
顧長安走到劉珩跟前,劉珩卻埋頭苦幹根本當看不見她,她只得伸手接過他手裡的草藥,垂目說:“還是我來吧。”
劉珩終於停下手,怒視着在他身旁蹲下來的顧長安,壓着火氣,低喝道:“顧長安,你到底有沒有,哪怕一個瞬間爲我考慮過?”
顧長安一愣,轉頭看他,什麼意思?
火光映在劉珩臉上的陰影明滅不清,他看着一旁煎藥的泥爐,“從石嶺到京城再到現在的泉順,你從來沒有爲我的處境考慮過一分一毫。”
“王爺,下官不是不考慮你的處境,下官是要把你的麻煩事在麻煩你前先把自己給麻煩了。”
劉珩冷笑一聲看她,“少給我陰陽怪氣的,你明知道……”他欲言又止,沉默了片刻才道:“你想躲着我就故意跑到疫區來,你當我不知道?你以爲我這王爺之尊就不能進疫區,就算我想來,決明他們也會拼死攔着,是也不是?”
顧長安無言以對,因爲她確實是這麼想的。
“君瀾山一事是我謀劃的那又如何,你有不滿你揣了滿肚子氣你大可以來質問我,石嶺那個敢說敢爲的顧長安跑哪兒去了?”劉珩俊眉倒豎,盯着顧長安。
顧長安也回看着他,兩兩瞪了許久,她忽然把手裡的草藥往木桌上一扔,說:“不是我揣滿肚子氣,是你從石嶺回京後憋了一腦袋無名火。是,我是惱你瞞着我去謀劃君瀾山一事,但我不爲別的,我是爲縣丞可惜。如果你能早些言明,或許縣丞不必受這牽連。我曉得你瞞我的事不止這一樁兩樁,可我也無意知道,你的宏圖大業,我……不想捲進去。”
劉珩側眸看着顧長安,眼角眉梢都像是要結冰一樣透着寒意,良久,他才道:“我原以爲你會是因爲其他的什麼理由,卻沒想,是這個。”
很多年以後,顧長安回憶起那個奇怪的夜晚,劉珩落寞的神情讓她心裡莫名其妙地揪了那麼一下,不疼,卻有點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