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滿堂站起來,一手扔轉着那羊脂玉的扳指,一邊走到如玉身邊,悠悠說道:“當年你頭一回到我家,滿坐了一屋子的人。丫頭端上茶來,你老爹打趣你,叫你認一認,一屋子裡哪一個人最最有錢,你將那杯茶端給了我,你可記得不記得?”
那還是十二年前的一個冬天,一屋子棉衣相裹的大老爺們天南海北的聊着,紅泥小爐子上茶香瀰漫,這小丫頭叫他父親錦衣裹着抱在懷中,凍的小臉蛋兒紅撲撲的,進門四顧了一圈兒,一直在傻笑。金滿堂憶起她父親將她放在地上,穿的圓滾滾一樣脹鼓鼓的紅衣小丫頭,兩隻眼睛裡亮晶晶的神情,還仿如昨日一樣。
如玉道:“記得!”她還記得當時她得叫他金伯伯。
金滿堂低着頭去抓那粒粒飽滿的粟子,又道:“那時候,我不過面子充的大,其實沒什麼錢。借你的吉言,才能走到今日這一步。如玉,你實話告訴我,當時你心裡是怎麼想的,又是怎麼分辯的?”
六歲的孩子已經完全能記得事兒了。如玉到如今還記得那屋子裡坐着整個渭河縣的行腳走販商人們,突然停下笑談,齊齊兒盯着她的眼神。由南往北的商路,渭河縣是四通八達的中轉站,也正是因此,在當今皇帝這二十年的征戰中,商人們迎來了最好的時機,迅速的,憑着一條絲綢之路而富了起來。
如玉實言道:“我瞧着伯伯您比他們有頭腦,行腳商人們或能掙得辛苦錢,真正的金山銀山,卻是要靠腦子才能掙來的。”
金滿堂邊聽邊點頭,聽到那聲伯伯時慢慢沉下臉色,扔了粟子鼓掌道:“這話兒說的漂亮。你爹一死,我竟就把你倆兄妹給忘了,任由你淪落到這種地方,慚愧慚愧。”
又是一個淪落。如玉挑起眉頭盯着金滿堂道:“金伯伯。您侄女兒我如今一樣的有糧有院子,種到田裡的收回來,淘澄淨了就是自己的,自己種自己吃,怎麼就成了淪落?難道您瞧着這地方,比您在渭河縣所開那瓊樓還不正經?”
金滿堂愣了片刻,才醒悟過來自己拿個良家小媳婦兒跟那伎子們相比,那白嫩嫩的挖錢小手兒連連的拍起自己嘴巴子來:“是哥哥我嘴壞,我說錯了,妹妹你得寬恕了哥哥才行。”
如玉心道怪不得他能納了二十多個妾還門戶清淨了。這男人有錢,還有作小伏低的身段兒,五十歲的人了,此時裝的可憐巴巴,或者婦人們好他這一口。可叫如玉看了說不出來的噁心。她又不好趕他,冷眉望着院子外頭趙如誨作賊一樣踮着腳要從外頭關那二院的門,厲聲喝道:“趙如誨,你要做什麼?”
金滿堂也叫如玉這一聲喝嚇的幾乎要提起來抖。趙如誨也停了手,乍着雙手道:“我就看看院子門,小心勿要讓雞進來。”
如玉一聽這話,立即撇下手中掃糧食的小刷子,走到院門上把趙如誨往裡頭掀着:“你先陪金伯伯坐會兒,我去瞧瞧我的雞去,再不餵食,它們又該鬧了。”
她撇下金滿堂出了院子,仰頭下意識去看自家後院後的緩坡,掃過一眼見張君不在,雖也知他一個小里正只怕不是萬能的,心裡卻也有微微的失望。今日這個局面,她可實在是難以應付。
“我的兒!”安康老孃邊叫着如玉,邊塞了張紙條在如玉手中道:“我倒差點兒忘了,方纔里正大人往我手裡塞了個東西,要我遞給你。”
如玉接過那張草紙展開,上頭幾個字:我幫你應付金滿堂,你新縫那袍子,得送給我。還有,我要用浴缶。
天底下沒有白得的好處,各人有各人的圖謀,不過那所圖的大或者小,她給得起還是給不起而已。如玉才撕着那張草紙,忽而聽前院陳貢一聲高喊:“竟是里正大人來了!”
自打今早起來打聽到安康說如玉新縫的袍子準備要送給二伯陳金之後,張君整個人更加不好了。跟沈歸穿同樣一件衣服,他也認了。跟那老瘸子陳金穿一件的衣服,張君覺得自己簡直要瘋了。
他要進如玉家的門,趙如誨已經狗一樣的伸腳擋着:“什麼人就亂進亂出的?”
張君止步,望着趙如誨,回頭問跟上來的陳貢:“這位是?”
不等陳貢回答,金滿堂已經從院子裡迎了出來:“張大人!前幾天請您到縣城裡,本是因爲金某有幾幅墨寶,想要您代爲鑑定,怎麼我還未到,您就先走了?”
張君一笑:“金先生所藏,自然皆是精品,不必鑑定,張某都敢擔保皆是真的。”
金滿堂對着陳貢一笑道:“瞧瞧,翰林院出來的,就是與咱們這些粗人不同。張兄,一路從京城到咱們這秦州,你看風物如何,可有什麼感想,能否留幅墨寶,也叫金某留於子孫後世?”
爲商的人,套起關係來,那簡直就像嘴上抹了蜜一樣。
張君笑着搖頭,輕聲道:“並不值得什麼,若是金先生願意,改日張某親自登門,您想要書什麼,金玉滿堂還是花開富貴,張某隻管替先生書就是了。”
圓姐和與二妮兒兩個繞着圈子自她們家果園子連接如玉家菜園子的地方攀了上來,此時也與三妮兒一起湊趴到了如玉身後。眼見得就連族長大老爺都要等一早上到村口親迎的貴人,此時正與張君攀談着,那貴人笑的如沐春風,屈意迎合。反而張君臉上淡淡的,鋒眉下一雙眼睛定定盯着那人,聽他誇了一車的好話,也不過略笑笑而已。
在兩個農村小姑娘的眼裡,天王老子,也沒有張君的能耐。
這一頭如玉忽而回頭,見身後三個小丫頭,再回頭看看自已菜園子裡那深深淺淺的腳印,氣的回對虛打了圓姐兒與二妮兒幾把道:“你們果真是要死,踩壞了我纔出芽兒的菜苗兒,造孽殺生!”
圓姐兒撇着嘴道:“果真這金滿堂要是娶了你,往後你就專門在躺在金山上等着吃就行了,還需要在這裡種菜?”
如玉夠手拍着圓姐和,連聲罵道:“我叫你取笑我,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接着內院門上一陣笑聲,卻是金滿堂按止了衆人,在一衆鄉民並轎伕們,張君以及陳貢等人的注視之下,他一手捏拳管清着嗓音,緩緩走到那開了半樹桃花的桃樹下,身後還圍着三個小丫頭的如玉身邊,彎腰施了個大禮,才道:“好妹妹,既這村子裡還有三五知已,我今夜索性就不走了。咱們的事情,明天咱們於細談,可好?”
那棵迎風微綻的桃樹樹與這小寡婦相得益璋,她臉上略顯羞澀的笑意,恰似那才初初而綻的花瓣兒一般動人,當然,若是能把猴在她身後趴在她肩上那兩個小土丫頭都扳開,就更好了。金滿堂頭一回感慨歲月蹉跎,恨不能晚生個二十年,好與這年輕嬌俏的小媳婦兒配成一對佳人。不過他有金玉滿堂,雖金銀不能逆天給壽,但總能壯粗了他的腰桿與氣性。
如玉越過金滿堂的肩,見張君亦遠遠望着自己,隨即便低了頭不再言語。
金滿堂自然以爲這小寡婦含羞,笑了笑便轉身,與陳貢等人帶着張君一起走了。
如玉等衆人皆走光了,才扶着安康老孃進了院子。魏氏佔得個好位置,跟渭河縣的首富卻是一句話兒也沒說上,更別提叫二妮三妮兒露臉的話兒。她此時悶悶不樂,拉着臉在院子裡坐着。馮氏也趕了來湊熱鬧,門上還圍着幾個村裡的婦人們,也是探頭探腦要看個熱鬧。
天才將午,如玉皺着眉頭撥攪着新曬的麥子,就聽馮氏道:“如玉,這是你的造化,再好沒有的,從此洗淨兩腿泥,你仍還是能像小時候一樣落在福窩裡頭,我看你就答應了吧。”
這比嫁給結實或者虎哥,都要好得多。
如玉悶聲道:“我不給人作妾。”
魏氏也來替如玉撥攪着粟子,聲音裡卻帶着十分的酸氣:“什麼作妾,人家是要娶你,回去做正房太太。那一家子二十幾個妾,無論老的小的,都得叫你作主母。”
就連她那遠房妹妹,都得給如玉跪着行禮問安。
這話一出,不但如玉停了手,就連門外探頭探腦的那幾個也都涌了進來。百歲娘子驚道:“大喜呀如玉,我就知道你不該一輩子埋沒在這村子裡的。你瞧瞧發財娘子,要想走,找來的都是些沒頭沒面的,族長吊起來打個半死。
那金滿堂可是族長親自迎進村來的,你跟着他走,族長再沒話說的。金滿堂雖老了一點,男人五十不算老,你去了拼把命,再追個兒子出來,渭河縣首富夫人的位置,你可就坐穩了。”
這還不到陳安實的三七祭,她的去留問題,就這樣擺到了檯面上。一村子無論媳婦還是姑娘慢慢皆聚涌到了如玉家裡,衆人你一言我一語,說的皆是若如玉連清河縣首富都不肯嫁,果真就是壞了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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