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月黑頭的夜裡。
小分隊沿着森林小鐵道,向深林裡走去。他們的目的地是一個深山小屯,這個屯落對小分隊的行動計劃,極爲有利。
隊伍裡不見了楊子榮、欒超家和繳獲許大馬棒的那匹馬。
天大亮,到了夾皮溝屯,當街上淒冷的人影,看到遠方雪地上走着的小分隊,便驚恐地跑回家去,咣噹一聲關上房門,沒有一個出來看的人。
小分隊一踏進屯裡,所看到的是:家家關門閉戶,沒有一家的煙囪冒煙,只有兩所房子還敞着門,一是屯中央的山神廟,一是屯東南已經死了幾年的小火車站。
屯中沒有一點生氣,如果勉強說有的話,那隻聽到偶爾有嬰兒的啼哭聲,和車站上運轉室的破門被風颳的發出吱吱嘎嘎的悲叫聲,這響聲非常使人討厭。
“找房子吧!”少劍波向各小隊下了命令。
當戰士們走到各家叫門時,房子裡便發出了一種恐怖的喘息聲。
推門進去,年老人和婦女,在恐懼的神色中,又看出他們滿面愁容,臉皮青的和他們的牆壁一樣顏色。年輕的人把兩隻胳臂抱在胸前,怒目而視。
在屯中央的家裡,少劍波和高波走進去。
“老大爺,我們在你家住住吧?”
高波親切而溫和地向房主人請求。
“隨便,怎麼都成。”年輕的房主人冷冷地這樣答應。
“我們住到哪點呀?”高波滿臉賠笑地道,“我們自己收拾一下。”
“隨便,怎麼都成。”年輕的房主人一動也不動,臉上的表情一點也沒有變化。
高波看到這種情景,自覺地退出來,想另找一家。可是一家兩家、三家五家……都是這樣。最後走到一家,家中有兩個老年人,和一箇中年婦女,還有一個青年姑娘,一個四十左右的高身大漢,站在正間地上。高波和劍波、白茹進來,那高身大漢一聲沒響,眼睛卻是那樣仇視。兩個老年人態度比較緩和些,可是十分恐懼,當少劍波看到那壯年漢子的兇態時,便只說了兩句一般的話,回身出來準備另想別的辦法宿營。當他向外走的時候,只聽那老年人,大概他是當父親的,從嗓子眼裡擠出一點慌恐顫抖的聲音:“孩子,好好說話,惹不起呀!不管怎麼別惹出事來呀!唉!……”
“怕他個吊!”那壯年漢子粗鹵地回答着老年人,“要錢沒有,要糧早被他們搶光了!要命拿去!割掉頭碗大的疤。”
“別說這個,別說這個,”老年人驚恐地阻止着,“看樣子不是座山雕的人,好像是些正牌軍。”
“正牌軍?”壯年漢子一跺腳,憤怒地罵起來,“一個吊樣,正牌軍是官鬍子,兵變匪,匪變兵,兵匪一氣通,都是些王八兔子鬼吹燈。”
“孩子,你瘋啦,咱們的嘴硬,硬不過他們的二拇手指頭一勾勾。”
“去他媽的!吊毛灰,反正是個死。”
少劍波聽得越罵聲越大,彷彿那壯年漢子故意要挑釁似的。
當少劍波聽到戰士們彙報的如此同類的一些反映時,內心涌出了一陣疑慮。本來他對這個純是林業鐵路工人村,寄託着很大的力量上和技術上的希望,可是卻碰到這樣冷酷的態度,這對他的計劃是一大難關。但他對青壯年工人這種倔強的性格,無畏的精神,和全屯一致的行動,內心卻感到無限的讚佩。他召集齊小分隊講道:
“同志們,看到了嗎?羣衆還不知我們是誰,他們不瞭解共產黨和人民解放軍。他們把對國民黨和座山雕的仇恨,全移置在我們身上。我們是來剿匪,羣衆卻把我們也當成土匪看待,說起來真是委屈。”
戰士們無可奈何地微微一笑。
“現在的關鍵,就是要羣衆認識我們,我們要用實際行動,來感動羣衆,提高他們的覺悟。
我命令:不住老百姓的房子,全部駐在車站和‘滿洲林業株式會社’的破房裡,自己到山上割草攤鋪,自己打柴燒飯,立即向羣衆展開宣傳,宣傳的中心是:我們是共產黨,人民解放軍。羣衆發動不起來,執行計劃就談不到。”
戰士們按照劍波的命令展開了夾皮溝的羣衆工作。
原來夾皮溝是一個大木場,是森林小鐵道的盡頭。這裡的木材堆成山,每年水旱兩路運到外面。旱路就是這條小鐵道,水路是把木頭用火車載到神河廟前的二道河口,從那裡編成木排,順水放下,直入牡丹江。
全屯五百戶人家,全是林業和鐵路工人,日本投降後,這裡的工人奪了鬼子的槍,打死了山林糾察隊,武裝了自己,保護了祖國的財產和自己的家園。
不幸在座山雕匪幫被人民解放軍擊潰後,全部竄入此地。這個老匪開初千方百計想收買這支已經武裝了的工人隊伍,可是工人們堅決拒絕加入匪股。
後來這個老匪怕工人們像殺山林糾察隊一樣把他們殺掉,於是便對工人實行了武裝鎮壓,繳了工人的槍。這些匪徒臨拉到山裡,把屯中的一切全部搶光。不用說工人們自己勞動得來的人蔘、鹿茸、皮毛等貴重物品,就是連鞋襪被褥,婦女的首飾,也全部掠去。
現在人民政府還沒有派人來組織林業生產,槍被座山雕全部繳去,也不能上山打獵,所以羣衆沒吃沒穿,就在這裡幹挺幹挨。光棍一條的,都跑出山去,自奔出路;拉家帶口的,走!走不了,去!沒處去。
沒有吃糧,又斷了來路,現在只有在朽木樹上,摘些蘑菇、猴頭,用清水煮熟充飢,吃得人們臉上灰青灰青。至於穿的,更加悽慘,僞滿配給的更生布做的衣服,早已穿得稀爛,像是雨涮過的窗戶紙。有的人身上穿着一個牛皮紙的洋灰袋子,有的穿着破麻袋片,補了又補,連了又連。有的全家四五口只有一條褲子,誰出大門誰穿,其餘的在家光屁股蓋着草簾子。炕上的被褥,全是用當地出產的烏拉草編織成的簾子。實在沒辦法,青年小夥子上山時,都披着用烏拉草編成的蓑衣,褲子也是用烏拉草織成的蓑衣裙。
少劍波和小分隊瞭解了這一切,強烈的階級同情感,使他們對羣衆的疾苦,引起了強烈的焦慮。有的戰士流出了眼淚。
屯子裡像死一般地靜,在一盞孤燈下,少劍波在一間十分窄狹的小屋地上,來回地踱着。
他在白天和戰士們一樣,打柴,掠鋪草,深入一家作宣傳、調查、詢問工作。他把自己的兩套襯衣襯褲,脫給羣衆,自己穿着空身棉襖。又把白茹的襯衣襯褲給了那個高身大漢家的那個婦女和那個年輕的姑娘,這樣全家總算有一件單衣蔽體了。戰士們也學着劍波的榜樣,把自己身上僅有的襯衣送給羣衆。他們這樣做,覺得自己的心裡稍微寬慰了一點點。
少劍波踱來踱去,十分愁悶,一忽兒坐在炕沿,手按炕桌沉思;一忽兒又皺着眉頭,手扶下頦凝想。他腦子裡千百遍地默唸着:“不關心羣衆疾苦,是犯罪行爲。可是我手裡一無糧米,二無衣服。有的只是槍和手榴彈,這怎麼能解決羣衆眼前的飢寒呢?”
他的心是在焚燒。他現在的憂愁,已超過夾皮溝所有的一切人。“我管打仗,可是我是共產黨員,在夾皮溝屯裡,我是黨的最高領導者,也是黨的政策的體現者,眼看羣衆這般情況,難道可以坐視不理嗎!但是,要管老百姓的吃飯穿衣,又怎麼管呢?我怎麼來當這個家呢?……”
十點半了,高波端來一盆洗腳水。白茹在水裡滴了些“來蘇”,他倆督促劍波洗腳,可是一連幾次劍波像一點沒聽見,連眼睛也沒動一動。直到白茹蹲在炕沿下給他脫鞋,他好像這時才發覺他旁邊有人。
“幹什麼?”
“你還沒洗腳呀!”白茹一面答一面繼續給他脫鞋。
“去去去!現在顧不得這些,去!”少劍波不耐煩地推了一下白茹。
“洗腳也不耽誤你考慮,煩啥!”
白茹繼續堅持她的職責。
“去去去!”少劍波忽地站起來,“別找我的麻煩。”他又在地上踱着,拖拉着白茹已經給他解開了的鞋帶。
“這是我的責任。”白茹不高興地瞅着劍波的背影。
“你只有督促責任,沒有包辦代替的權利。”
“對不遵守衛生制度的,我就要包辦代替。”
“去你的!”少劍波一回頭,“別多嘴,這不是開辯論會的時候,羣衆挨凍受餓,我還沒解決,哪顧得上自己這些小事。”
“這不是小事!雪地行軍後檢查有無擦傷、凍傷,是一個衛生員的責任…”
“還說什麼?”少劍波聲音更加嚴厲地道,“聽我的口令!
立正!向後轉,目標,各小隊。
任務,檢查戰士們腳洗了沒有,泡穿了沒有,有沒有凍傷?
——齊步走!”
“我已經檢查過了!”白茹隨着劍波的口令向後轉,一面走,一面氣得急急回頭辯駁。
“再檢查兩遍,一點鐘以內不許你回來!”
白茹的小嘴一噘,嘴裡小聲嘟嚕着:“要是戰士們都和你一樣,我這個衛生員可別當了,哼,自己帶頭破壞制度。”
少劍波瞅着她的背影,“今天特殊麼,下不爲例,亂彈琴!”
回頭又想他的去了。
白茹把脖子一歪,邊走邊嘟嚕:
“自己不守制度,還說人家亂彈琴,要是在鞠縣長跟前,看看你敢這樣。”她剛走出不遠,忽然扭回頭來,向正在笑着跟出來的高波一噘嘴,小聲道:“小高,包辦也得讓他洗,洗完快給他拌點炒麪吃,你負責!”
高波微笑着點了點頭。
少劍波想了多時,忽然想起了林間百姓隨口唱的一首歌:
獐狍猊鹿滿山跑,
開門就是烏拉草。
人蔘當茶葉,
貂皮多如毛。
………
他像發現了什麼似的頭一點,自言自語地道:
“對了!馬上組織戰士,在附近獵一批野獸,這樣可以暫時解除羣衆一點飢餓。從軍事上講,也很適於我們這第一路的虛張聲勢。”他微笑地點了點頭,很滿意這種巧合。“不錯,就這樣!”他又較快地踱了幾個來回,“再讓全團戰士來個節約糧食,救濟他們。政府如果有這種力量當然更好。”他走到小炕桌邊燈下坐着,思考了一陣,最後他果斷地向桌子一捶,“發給羣衆生產必需的武器,生產自救,他們是工人,完全可以放心。夾皮溝完全有條件建成一個匪徒難犯的堡壘,這樣我們剿匪的計劃更可保證實現。”
他眉開眼笑,精神煥發,“還有,夾皮溝有堆山成嶺的大木頭垛,還愁什麼,沒問題,這都是城市、農村和軍事上急需用的東西。”他馬上轉過頭向對面屋的高波、李鴻義喊道:
“小高、小李!一致了,一致了!只要勞動,還愁什麼吃穿;有我們夾皮溝的羣衆,哪怕座山雕插翅飛上天去!好!就這麼辦!”
高波端着一碗剛衝好的炒麪,站在門口,李鴻義跟在後面,他倆被劍波這沒頭沒腦的話,和他那高興的神色給愣住了。
“好!就這麼辦!”少劍波高興地向高波一揮手。
高波聽他說“就這麼辦”,只以爲是要吃的意思,連忙把炒麪再攪兩下,笑嘻嘻地遞給劍波,“正好,我剛衝的,滿熱乎。”
“咳,這個不忙。”少劍波一擺手,“快,你們倆快去找兩個機車司機,和幾個裝車的工人,注意,別找僞滿的那些把頭,要找基本工人,白天我說過的那個張大山、李勇奇、馬天武,一定請來。這個用不着我說,你們滿在行。”
高波、李鴻義答應一聲“是”,跑了出去。
少劍波又換了一塊大一點的松樹明子,屋裡燈光和他的心一樣,更亮堂了,他拿出紙筆,開始寫信。
正寫着,白茹從小隊裡回來,一進門看見滿碗的炒麪放在炕桌上一動也沒動,劍波的腳還是她走時的老樣子,所變化的,只是劍波在緊張地寫信。
小高、小李又不在屋子裡,她想:“什麼事把他急到這個樣子?什麼緊張的戰鬥也沒使他連飯也不吃、腳也不洗呀?小高、小李是不是和自己一樣,因爲‘麻煩他’,而被他支使出去了呢?”
自從奶頭山的戰鬥以後,白茹總是越來越那麼關心劍波的一切。此刻她好像已覺得劍波的腳在痛,肚子在叫,胃在冒酸水。這一切劍波自己根本一點也沒感覺到,而她卻代替他感覺了,就好像她已在分擔着他的飢餓和疼痛。“不管他發脾氣也好,我還是得盡我的責任。”白茹想着,走到他身旁。
“報告二○三首長,奉您的命令,第二次全檢查完了。全體戰士都洗了腳,穿了泡,吃飽了。輕微的凍傷有五個人。現在已熄燈就寢了。”
“嗯!”少劍波頭也沒擡。
白茹本想用這句話把他拉過來,再勸他先吃飯洗腳,可是當看到劍波信上寫着解決夾皮溝人飢餓的問題時,她決定不再“麻煩”他了。因爲此刻她再硬讓他先照顧自己,這不是在關心他,確實正像他說的,是“麻煩他”。
白茹兩隻眼睛,已從他的筆尖,移到了他的臉上。燈光下,劍波的臉和他的心一樣,是那樣的善良,是那樣的刻苦堅韌。他寫得是那樣快,就像是在寫家書一樣。看着,看着,白茹好像被人發現了內心的秘密似的,臉上泛起了一陣紅暈,她的眼光急忙地移開了劍波的臉,低下了頭,羞澀地望着自己的腳尖。
喳喳的筆尖聲,夾着滴滴嗒嗒的表鳴,伴着他倆一粗一細的呼吸……少劍波用像飛一樣的筆,在信的左下角簽上自己的名字,這簽名的圖案,像一隻飛翔的鴿子。白茹一眼看見,心中又激起了一股浪花,長時間地在衝蕩着。同志們對她的愛稱是“小白鴿”,她想:“爲什麼他把自己簽名的圖案構成這樣一個花紋呢?好像以前他的簽字不是這樣,我在鞠縣長那裡看到過……”
少劍波微笑着把信疊成一個燕子形,“這個計劃是切實可行的。”他滿意地自語了一句。
“我可以說話了嗎?”白茹臉上的羞波未平,紅霞又現,她眼睛並不看着他,好像她現在倒怕他倆的目光相接。
“可以了!”少劍波微微一笑,看她一眼。
“不會再罵亂彈琴啦?”
“此一時彼一時也,現在可以隨便。”
白茹故作生氣的樣子,“今天全隊只有一個衛生上的落後分子,他的落後表現是:一不洗腳,二飯熟了不吃,三不接受衛生人員的督促,四不……”
“好啦,好啦!”少劍波一邊脫鞋一邊嚷道,“別轉彎抹角,就是我,我承認,接受!”
“再說就不對了,明知故犯,錯上加錯。”
“這你也得看情況。”
“彆強調客觀啦!”
“你也別太機械呀!”
“制度就是得機械,要誰都靈活,還成什麼制度。”
“好啦!我馬上改正。”
他倆的眼光一碰,噗哧一聲都笑了。白茹趁着自己的勝利,展開她的衛生宣傳,“你知道嗎?第一次世界大戰,有一個部隊傳染病死的,比戰傷死的多五倍,在帝國主義腐朽的制度下,他們對待士兵……”
“好啦,好啦,我的‘南丁格爾’,現在不是上衛生課的時候。”
白茹滿身興奮地換了一盆水。倚在門框上,一動也不動的看着劍波洗腳。
少劍波好像感覺到,在和這個勇敢、美麗、純潔的少女相處的日子裡,慢慢地,自己的心緒有點兒異樣,儘管他對這個現象還沒有仔細想過。
還是少劍波打破了這場寂靜,“白茹,我好像還沒吃飯吧?”
“什麼好像,乾脆你就沒吃,叫你吃,你說人家亂彈琴。
小高、小李不都叫你給支出去啦!”
“沒有,沒有,我派他們去完成任務。”
“不想個花招,你也支不出去。”
“別說啦,給點吃的吧!”說着他伸手就要拿桌上那碗已經冷了的炒麪。
白藥一把給他奪下來,“這些冷了,我去再弄點熱的!”說着轉身就要跑。
“別忙,幾個人的?”
“我們早吃過啦!只有你一個人。”
“不!要四五個人的。”
“爲什麼?”
“有客人,快!準備的不夠,現倒咱們的乾糧袋。”
白茹拿乾糧袋跑了出去。
高波、李鴻義領進三個全身襤褸、凍的瑟瑟發抖的中年人。後面跟進來的是劉勳蒼、小董和孫達得。
少劍波忙拿起三件大衣,給他們披上,然後拉着他們上了燒得暖暖的熱炕。
這三個人中一個是司機張大山,另兩個是裝卸工人李勇奇、馬天武。李勇奇就是白天那個罵人的身軀高大的漢子,看來很有力氣,二十八九歲的年紀,只是因爲飢寒所迫,顯得格外乾瘦。這三個人是在小分隊今早剛進屯時怒氣最大的三個,看樣子真是生死不懼,敢說敢道的直性子人。
可是經過小分隊一天的宣傳,捐助了些衣服和糧食之後,最先流下眼淚的也是他三個。當他們聽到關於土改、共產黨、工人階級、人民解放軍等方面的一些宣傳後,好像他們全身在抖動,他們的精神隨着宣傳者的每一句話在煥發着。戰士們普遍反映自己的宣傳效果很好,羣衆也好發動。劍波向戰士們說:“這個原因只有一個,因爲他們是工人階級。”
吃過飯後,少劍波把話談到本題:
“工友們,很對不起,這一帶地區我們向來沒到過,你們的痛苦我們不知道,現在全屯的男女老少眼看就要餓死,我們要想辦法,咱們共同商量一下,要弄糧,要弄衣服,要保住羣衆的生命。”
“這辦得到嗎?”三個人一起盯着少劍波問道。
“能!”少劍波肯定地表示,“只要大家齊努力。”
李勇奇高興地搶先說:“只要有辦法,什麼力我們也能出,工人沒別的,就有的是力氣。”
少劍波爲了驅走他們一年來已經絕望的情緒,加重語氣道:“共產黨,人民政府,只要知道我們的苦難,一定會給我們解決。”
張大山在歡欣中突然轉爲沉默,輕輕地嘆息了一聲,“有糧無錢,也是枉然。”
“這不怕,”少劍波揮一下手,“老爺嶺有的是錢,只要我們勞動就成。大山同志,俗話說的好,‘火車一響,黃金萬兩;火車一開,吃穿都來。’”
李勇奇眉頭一皺,“首長!那是太平年間的事,如今可不這樣,老鄉們這樣說:‘火車一響,座山雕來搶,窮了百姓,肥了國民黨。’工友勞動了七六十三着,還是雞抱鴨子幹忙活。”
“這不怕,”劉勳蒼滿有把握地道,“咱們有部隊打這些狗孃養的。”
“可是隊伍走了呢?那反而更壞。”李勇奇顯然爲將來而擔心着。“我們也沒槍。”接着他詳述了過去被座山雕繳槍搶掠的經過,神情上增加了失望情緒。他着重地述說了當時大家心不齊,而受了座山雕的騙。
少劍波點了點頭問道:
“要是現在有了槍,大家的心能不能齊呢?”
“那沒有錯。”李勇奇一抖動膀子,十分肯定地道,“虧,咱們只能吃一次,下次咱就不上當了。座山雕剛當旅長時有七八千人,那咱幹不了,現在只剩他媽的二百人,要是有了槍,夾皮溝人哪一個也能對付他仨倆的。”
張大山嘆了一口氣,“那次虧真吃得憋氣,咱只認爲他們也是中國人,怎麼也會比小鬼子好些,就因爲這個上了當。如今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兩手握空拳,連個出氣的傢什也沒有。”
“現在共產黨來應,解放軍來靈。”少劍波堅定地握了一下拳頭。
“那就能齊心,”李勇奇這條彪形大漢,從心裡涌出一股熱勁,“媽的,反正是個死,能他媽的拚死,也不能活活餓死凍死。好漢不能受鱉的氣,我李勇奇曾拿着一棵槍,銷掉了九個日本鬼子,老爺嶺我飛來飛去打過沒有數的野獸,現在若是有了槍,”他牙根一咬,“我怎麼也拚他幾個。”
“好!”少劍波興奮地道,“現在的問題是先讓鄉親們吃飽肚子,到那時咱再說別的。”
“對!”三人一起激動地道,“吃飽了什麼都能幹。”
“那麼張大山同志,”少劍波問他道,“機車能復活起來嗎?”
“能!”張大山十分有把握地道,“兩臺二十四噸的,一臺十八噸的,點火就好,不用修理,小鬼子投降時,我們機務組把它開到一個最好的地方,藏起來了,工友們輪班保護它,一根毫毛也沒損壞。”
“那太好了!”少劍波又低頭小聲自語道,“只是雪太大……”
“那不要緊,”張大山看透了劍波在耽心什麼,“咱們還有臺清道機車,雪再大也不怕。”
他一停,顯出耽心的神色,“只是電話沒保護好,全被小鬼子給砸爛了。”
“這倒不要緊,這條路上的火車,只有咱們的獨一份,保險撞不了車。”
“一點不錯。”大家哈哈地笑起來。
少劍波見解決了機車這件大事,精神更加興奮,轉頭對李勇奇問道:
“勇奇同志,裝一列車木材,大概需多長時間?”
李勇奇和馬天武對面一覈計,“二十四噸的小機車,能拉二十車,大概需兩天。”
“如果我們軍隊同志一塊參加幹呢?”
馬天武搖搖頭笑道:“不成,同志,這事雖是動力氣的活,‘力巴頭’是幹不了的。”他瞅了瞅站在一旁聽的出神的白茹。
因爲白茹戴着軍帽,又被劉勳蒼的身影擋了半邊,他也沒分出她是男的還是女的,“就像這位同志這樣,身體輕得像只小鳥,細皮緋面的,不用說擡木頭哇,就是連根小槓他也拿不動。”
大家一齊笑起來,笑聲中劉勳蒼把白茹觸了一把,“看看,我說騾馬上不得陣嗎!”白茹把嘴一噘,“去你的。”躲到他高大的身影背後。馬天武這時從白茹的聲音裡才聽出她是個女的,覺得自己失口,有點不好意思。
孫達得、劉勳蒼對馬天武的話,有點不服勁,堅持地道:
“我們都是幹活人出身,肩槍能當兵,放槍能作工,現在家家缺糧,幹得越快越好,我們一定參加幹。”
少劍波笑嘻嘻地向着馬天武道:
“幹是一定幹,我們請你們派兩個人作指導。我們也學學徒。”
李勇奇、馬天武爲小分隊這種爲人民服務的熱情所感動,好像全身立刻長了無限的力氣。“好!同志!一塊幹,首長,你下命令吧,什麼時候開始?”
“今晚就幹怎麼樣?”少劍波親切地商量道。
李勇奇、馬天武以堅定的眼光,看着劍波,嚴肅而興奮地道:“好!我們這就回去。”
“有把握嗎?”
“有!”李勇奇的答聲是那樣自信,“我們有得是力氣,有的是人,還有自己做得主的兩隻手,什麼事都可以答應,有把握!”
“走!回去帶部隊!”劉勳蒼等一起跑出去。
少劍波和李勇奇等三人緊緊握了手,看着他們高大的背影沒入夜幕裡。
過不一會兒,松明火把,照亮了夾皮溝。“哎喲嚎咦!”
“哎喲嚎咦!”……響起了沸騰般的勞動的號子。從號子聲裡,聽出了有男人,也有女人,有大人,也有孩子。從火光下可以看出,拿松明火把的多半是老頭老婦和孩子們。
天亮了,兩臺小機車拖着長長的兩列車廂原木和清道車,有節奏地呼吸在車站上。它們像長途賽跑的運動員,鼓足了勁,掌定了神,站在起跑線上,等待着飛馳的號令。
戰士們,工友們,夾皮溝的人們,叉着腰,咧着嘴,立在機車的兩旁。有的人汗水還沒幹,呼出霧一般的白氣。
張大山手把氣門柄,守着熊熊的爐火,望着歡笑的人羣。
高波帶着劍波的信,坐在清道車上。
少劍波興奮地喊道:
“感謝工友們!你們辛苦了,我們超額完成任務。現在我們不是一車,而是兩車,它倆好比是雙姊妹,我們就讓它姊妹雙雙作伴前去吧!它姊妹倆幾天就可以回孃家,它將給我們捎來吃穿。現在我命令,出發!”
車站上頓時一陣狂歡的呼喊,在呼喊聲中,姊妹車同時發出一聲歡樂的長嘯,呼喳!呼喳!一前一後,奔向正南,兩縷美麗的白煙,散在天空,迴旋成美麗的雲朵。
曠谷雪原,震盪着啌啌咣咣的歡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