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回 青年獵手導跳絕壁巖

少劍波同閻部長,王、黃兩科長及小分隊的全體幹部,細緻地研究了下一步的計劃,然後交清了俘虜及所有繳獲的文件,他們馬上就要告別。

十四日晚上,天空的月亮噴射着寒光。

車站上擠滿了送行的人。

俘虜緊緊地裝滿了五車廂。

閻部長等和小分隊的戰士們一一握手,親切地鼓勵他們繼續前進,爭取功上加功,並說回省後馬上向他們的家屬送立功喜報。戰士們喜歡得跳起來。

白茹把蘑菇老人爺爺這次又給她的鹿胎膏,交給黃科長帶回,並再三囑託讓他回去分給部隊的女同志,這是她們所需要的。

少劍波和閻部長緊緊地握手後,小火車長嘶一聲,載着大宗的戰利品,榮耀地奔向牡丹江。它的聲音是那樣清晰和驕傲。

正月十五,夜深人靜,瑞雪紛紛,無風墜玉,是那樣的柔軟和緩。夾皮溝一片太平氣象,人們酣睡在自己溫熱的炕頭上。整個屯落和山林是那樣的舒坦和平靜。

小分隊裝備上司令部剛發來的新皮鞋、新雪具,靜靜地肅立在高波等同志的墓前,向他們的英靈告別。在寂靜的默悼中,又聽到白茹的啜泣聲。

三分鐘過了,他們披着瑞雪,踏上新的征途。好像每個人都覺得,高波等同志依舊走在他們的行列中。

戰士們走得是那樣的肅靜,生怕驚醒了他們酣睡的朋友——夾皮溝的人們,夾皮溝的每一所房屋和每一件東西。

小分隊的行列比過去增長了一點,馬保軍的半個班和一挺機槍正式編入小分隊。這半個班的戰士都合乎小分隊戰士應具備的條件,並且二道河戰鬥失利後,一直和小分隊同時苦練了滑雪,目前他們已熟練地掌握了滑行技術。王團長又給劍波帶來了久經訓練而且來東北後學會滑雪的警衛員陳振儀。他的相貌很像劍波,有人說他是劍波的弟弟。王團長又派來一個善於滑行的衛生員劉清泉幫助白茹,好讓白茹多幫劍波寫點東西和照顧他的生活。本來王團長準備把白茹調回去,因爲他從白茹託小董帶給他愛人的信中得知,又聽小董含糊地講她愛上了劍波,因此王團長就更加關懷白茹。尤其覺得年輕輕的一個女孩子,怕抵抗不了的酷寒環境,生怕她中下什麼病。

可是白茹怎麼也不回去,這個勇敢的少女,現在無論什麼力量也奪不走她對小分隊的感情,什麼力量也吸引不去她在小分隊的幸福,在白茹的心眼裡,小分隊和它的事業是她最幸福的小天下。尤其對她那心愛的少劍波,好像此刻她一步也不能離開他。

小分隊又增加了繳獲來的三匹山林馬,馱載着司令部發給他們輕便的帳篷和鋁鍋,因此又增加了兩個有多年飼養經驗的騎兵。只是他倆不會滑雪,好在他們善於飛馬,也倒無礙小分隊的神速。

小分隊戰士們在行進中,每個人都預料着新徵途上未來的一切,藉以來增加他們的信心,和正確認識這更偉大的任務的艱鉅性。自己要貢獻出多大的力氣來完成它。

戰士們對劍波所分析的,反反覆覆地咀嚼着,像吸食美味一樣地品着滋味。

現在已是公曆的二月中旬了,雪朋友很快將要告別,這位貴賓是人力無法挽留的。沒有雪朋友的幫助,我們會連匪徒的蹤影也找不到,更不能行走如飛。這就決定了小分隊要在短促有限的時間內完成乾淨徹底消滅匪徒的任務。這個任務在他們自己的黨性上,是不允許絲毫打折扣的。

這次的這條秘密路,最低的行程有七百里,才能到綏芬大甸子。從妖道的所有文件中證實了濱綏圖佳黨務專員特務頭子侯殿坤,匪司令謝文東,匪一旅旅長馬希山和二旅旅長李德林的老巢是在那一帶。至於究竟在什麼地方,那還要一番十分艱苦的偵察工作。

這條路全是少有人跡的原始處女林,只有通過這裡,纔會最大限度地出敵不意。路上將不知要碰到多少自然氣候和地理環境所給予小分隊的困難。

至於敵人,在我們消滅了許大馬棒、座山雕、九彪、宋寶森之後,匪徒對天險的依賴已大大地喪失了信心。可是這些堅決反革命的匪骨頭,又不會因爲這一嚇而死亡,勢必拚命掙扎。這就決定了敵人極大的可能在和我們周旋。

要是這樣,小分隊的兵力就顯得太單薄了!

戰士們對這些情況的細嚼和玩味,都是在錘鍊着他們更剛毅更堅韌的意志,也在增進着他們的智慧。

小分隊夜離夾皮溝,瑞雪蓋沒了他們的蹤跡。第二天清晨,雪止雲散,小分隊行進在日明地新的世界裡。現在除了他們自己之外,天下人誰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哪裡。

他們白天滑雪飛行,夜晚安營紮寨。乘馬的兩人,老是落在後頭一段。直至一點鐘後才能趕上。四十幾個人分宿在四個帳篷裡,獵獸當菜餚,採蘑菇調味料,融雪當水,吃自己背上揹着的糧米。

五天的行軍,十分安泰平順。

第六天,在一片稀薄的曾被荒火燒過的殘林處紮下帳篷。

帳篷剛紮好,戰士們正在吊鍋造飯,突然山後一陣狂風呼嘯,刮的漫空雪塵,整個的山林像沸騰了一樣,冒出無邊的雪氣,整個的大森林像煮沸在雪氣裡。

這陣狂風稍一停息,西北天上涌上了一片烏雲,向他們的頭上直壓下來,它飛馳傾壓的速度,使人看了就要頭暈欲倒,像整個的西北天塌下來一樣,眼看就要把整個的大山壓平,把所有的森林和小分隊一起擠壓成柴末肉餅。

戰士們對這突然襲來的兇惡氣候,都有些恐怖。

少劍波仰望着壓下來的烏雲,皺了皺眉頭,嘆息地自語道:“暴風雪就要來了!”

在戰士們陰鬱的目光下,他立即命令:“快些!再牢一牢帳篷!”戰士們十分緊張地動作起來。

這裡如果沒了帳篷,大風雪襲來,一切東西都有被掩埋的危險,人和馬匹也將無法倖免。戰士們一陣緊張的勞動,把帳篷的大半截培進雪裡,把所有的繩索完全用盡,把帳篷的拉繩拴在幾十棵大樹根下,基礎四壁都加固了!

號嘯的大風隨着雲頭的下壓來臨了,好像塌下來的西北天把所有的空氣一點不漏的驅趕着擠過來,狂風好像在拚命地反抗這種逐趕和擠壓,發出暴烈的狂吼,這吼聲好像是在拚盡平生的所有力量要把西北天鼓破。世界上恐怕再沒有任何聲音比它再大了!大炮彈大炸彈的爆炸,火車的吼鳴,暑天的霹靂,海洋裡的驚濤駭浪,這一切如果和這裡的聲響比起來,只不過和折了一根小樹枝、咬了一粒黃豆粒、一聲牛叫差不多。都會被這暴風的號嘯淹沒得一點聲沒有。

小分隊已經不能用語言來傳達他們的決定、命令和行動號令了,因爲此刻說話的人就是把嘴像電話耳機一樣緊貼在聽話人的耳朵上,也不可能聽見他說了些什麼,甚至連聲音也沒有。

狂風捲來的暴雪,它的密度向來沒有見過,空中幾乎擁擠不下了,兩人相隔三步的距離,這密雪就像一堵雪牆一樣把兩個人隔開,誰也看不到誰。天、地、空、雪,成了無空間的一體,小山溝填平了,百年的老樹折斷了腰,人在帳篷外甚至連幾秒鐘也立不住。在這裡,人和雪花的重量幾乎是相等了!誰也不敢說可以憑着自己的重量,而不會和雪花一樣被大風颳跑。

一連三天三夜,連一分鐘也沒有停息。小分隊無時無刻不在和風雪搏鬥。五個人輪番地把守住帳門,把沖積封堵帳門的大雪堆,推翻出去,保持通路。否則就會連帳帶人一塊埋葬在雪墳裡,像沉入海底一樣。

帳與帳之間的通路兩側,已形成了一人多深的雪溝,這標誌着雪的深度。

帳篷外面滿是刮折了的樹枝,可是要去拿到帳篷裡做飯或取暖,那比火線上在嚴密的敵火封鎖下爬行還要困難。出去時首先要把繩索拴在腰裡作爲保險帶,回來時需要帳內的人努力拖拉外面已經凍得半僵的人。

第四天清早,風消雪停,東方的一輪淡淡的灰色太陽,疲乏地掛在天空,好像它也被這狂風暴雪打擊的筋疲力盡,奪去了它無限的熱量。它對着大地也是冷冷淡淡的沒有神氣,無精打采。整個的山林被酷寒的威嚴嚇的寂靜無聲。只有天空剩下的雪粉碎末,像霜渣一般下落,它遮蔽着太陽的光芒。

顯然初雪之後馬上滑行是不可能的,尤其暴風雪後滑行是更危險的,時時可能陷沒在鋪滿鬆軟積雪的深谷陡壑。小分隊在靜等着他們所希望的暖太陽。借它的熱來改變地上積雪的浮力。

是在十二點左右,天空所剩下的零碎雪粉碎末,已經在陽光的照射下,和大地的吸引下完全降落乾淨了!太陽的光熱直射向雪地,映射出刺目的白輝,大森林呈現出白世界的美景。這新鮮的天、地、陽光和空氣,誘來了小分隊的歌聲和歡笑。篝火中噴出了肉香飯香。每個戰士的飯量比在暴風雪的幾天裡增加了若干倍。

到底是晚冬,只經過太陽五六個小時的照射,雪地已改變了它過於鬆軟的狀態。傍晚的寒氣又把它凍成了一層薄薄的硬殼。

太陽將落山,西天上映出一片火紅火紅的彩霞,這在普通的冬天裡是看不到的,任管是什麼城市和鄉村。只有在這海拔幾千公尺以上東北的裡,才能觀賞到這奇特的美景。在彩霞的光輝映照下,整個的,完全變成了紅色,連白雪也染上了橙紅的顏色。小分隊的戰士完全沐浴在彩霞裡,他們自己也變成了紅色的彩霞。

劉勳蒼選了一塊地方,小分隊就在這彩霞裡練開了滑行技術。戰士們踏在滑雪板上,像踏浮着兩葉小舟,蕩遊在彩色奪目的湖面上。他們喜歡若狂地滑着,唱着,說着,笑着,你一句,他一句,湊出幾句美麗的小調:

“二十七八月黑頭,”

“暴風送來雪朋友。”

“溜溜滑,滑溜溜,”

“雪板一閃飛山頭。”

“捉拿國民黨,土匪特務頭。”

“無盡頭!”

“賽不過小分隊有勁頭。”

“咱能攆癱匪徒騎的千里馬,”

“咱能追上匪徒射出的子彈頭。”

“管他司令馬,”

“管他專員侯,”

“都叫他在咱手裡變成碎骨頭。”

這個一句,那個一語,你來上句,‘我對下聯,戰士們的樂觀的情緒和堅韌不拔的意志,放射着他們全身無比的力氣。

在他們心目中根本不存在還有什麼克服不了的困難。

少劍波卻在深思着他眼前擺着的各項問題:暴風雪之後滑行,特別長途滑行是有極大的危險,陷進深雪坑就要被埋葬,因此必需得藉藉太陽的幫助,使雪煞着煞着,更爲保險,這就必需有二十個鐘頭以上的良好陽光,才能解決這個問題。

可是這與他原計劃的七天行程,卻有了極大的衝突。現在他離開夾皮溝已是十一天了!糧食已快吃完,可是路程僅走了一半,在這裡要想找到補充糧米的地方根本是一種不可能的事,這裡是渺無人跡的。

他更加覺得自己的任務重大,在這裡,他是黨的任務的寄託者,小分隊全體生命的決定者,然而,單就他對付當前這個自然環境來說,已遠遠地超過遠洋航行的船長了!他目不轉睛地盯着軍用地圖,可是看來看去,離他最近的屯落還是夾皮溝。由於許多軍事上的原因,決定了他是不能夠再回去取糧,於是他只有決定多吃獸肉和松子,把糧米勻出來餵馬。爲了怕傷了戰士們的腸胃,命白茹在肉湯裡多加蘇打。又學得了夾皮溝獵人的辦法,飯後多喝濃茶。入林以來,小分隊已養成了喝煮濃茶的習慣,他們每人身上都揹着兩三塊大茶磚。

兩天過去了,小分隊拔寨起行,行不數裡,尖兵的兩個戰士,突然陷入了深坑。從坑口上看,陷坑處是一個陡斜的偏坡深壑,這壑也不知有多深。從壓塌的坑口的斷面看,上面那層雪的硬殼只有三公分厚,下面全是鬆軟的雪面,當兩個戰士陷進去,四圍的雪便合攏起來,將他倆埋在裡面,既看不到他們的身體,也聽不到他們的呼聲。

這一突然的遭遇,使戰士們一陣恐怖的驚慌,爲戰友的生命緊張地擔心着。劉勳蒼摘下滑雪板,馬上就要跳下去。

“慢來!”少劍波一面阻止,一面把手一擺,“快拿繩子。”

用一根大繩拴在劉勳蒼的腰上,“快下去!”劉勳蒼將身一縱,跳進雪坑。上面的幾個戰士緊拉着繩子的另一頭。當大繩放到五六米長時,坑裡的劉勳蒼又被雪埋沒了。

“快拔上來!準備四個人一起下!”少劍波顯然萬分焦急和緊張。

戰士們一起用勁,把劉勳蒼從雪坑裡拔出來,他已是一個渾身粘滿雪粉的白人了。

“太深!太深!噗噗!

太深!”劉勳蒼兩手緊張的擦掉他臉上頭上的雪,一面連聲不斷的建議,“擴大洞口!擴大洞口……”

“對!必須這樣!”

孫達得和另外兩個體格強壯的戰士,已和劉勳蒼背靠背相依地拴在一起,每人手裡拿着自己的滑雪板,四個人一起放進雪坑,他們四個一人一個方向,各把自己眼前的坑壁,用滑雪板狠勁地向四圍推去。坑口擴大了,雖然雪壁還仍然有些塌落,但是因爲坑口的擴大,總算埋不了人了!一米,三米,七米,十米……四個人緊張地幹下去,陷人坑已成了一個十多米深的雪井。上面的戰士們已望不到他們,只看到黑洞洞的一個無底深井,只聽得他們緊張的勞動聲。

“好了!拔!”四個人一齊在下面急促地喊道。

“拔!拔!……”井底的四個人再一次緊張地呼叫。

“用力!”楊子榮一聲命令,二十幾個戰士一陣呼喊,像拔河比賽一樣,把六個人拖出雪坑。

兩個戰士已經窒息了!

“人工呼吸!快!”少劍波手拿着懷錶命令道,“扎帳篷!”

白茹和劉清泉,一人一個實行着人工呼吸,五分鐘後兩個戰士的胸部已在微弱地起伏。少劍波手把着他們的脈搏,顯明地感覺到,他倆隨着呼吸的恢復,脈搏的跳動一次比一次加強着,眼睛也睜開了。

戰士們的恐怖和擔心,隨兩個遇難者的一絲苦笑而消失了,他倆從嗓子裡發出一句幾乎聽不出來的聲音:“同志們……好了……”

大家輕鬆地喘了一口氣,空氣頓時愉快起來。

帳篷紮好了,把兩個戰士擡進去。白茹和小劉用酒精遍擦他們的四肢,幾個戰士幫助做着全身的按摩,以刺激他們心臟機能的恢復。

由於這一次的遭遇,少劍波只得決定再等兩天。兩天中他一再地思索着雪原上的又一教訓:“大山澗好過,小溝壑難鏜。”他努力要在地圖上找一條避開溝壑的道路,可是地圖雖然詳盡,卻怎麼也難找出只有十米八米深的溝壑來。這又是前進途中的一大難題。

第二天的傍午,他正在思索,突然傳來一陣汪汪的犬吠,引起了幾匹戰馬的嘶叫。小分隊一陣緊張的戰鬥動作,隱蔽在帳篷周圍。

這時吠聲已十分清晰,大家順吠聲望去,原來在小分隊來的路上發現了一隻大狗。它威武地站在一棵大樹旁,瞅着小分隊的帳篷和馬匹。

一會兒它回過頭去,又叫了兩聲,它的叫聲很和氣,一點沒有什麼凶氣。看來它是在發出和氣信號,對小分隊毫無敵意。

少劍波看到這種情景,立即向小分隊命令:

“不準打槍,別驚擾它!拿兩塊肉來!”

李鴻義立即從飯包裡掏出兩塊凍狍肉,遞給劍波。少劍波把肉向狗投出去,那狗一驚,直豎起耳朵,露出一副勇猛而機靈的神氣,來辨別它眼前的東西。它在望着,又好像是在思索着。當它確認周圍的一切對它沒有什麼侵害的徵候,便向這塊肉跑過來,嗅了嗅,但是沒有吃。

少劍波又投出一塊,它還是和上次一樣,機靈地辨認了一會兒,又跑過來。還是不肯吃。可是它離劍波的距離已大大的縮短了。

當少劍波拋出第三塊,它卻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望着,偶爾回過頭去叫兩聲。

隨着它的吠聲,追來了一個滑行者,由它來的小山頭,飛滑下來。這個飛滑來的人,靈巧得像一隻燕子,在密樹叢中穿來穿去,顯示出這個人的滑行武藝,是十分高強的。當他滑到狗的跟前,只把身體微微一側,頓時站住,兩隻機靈有神的眼睛,射視前方。

當他發現了站着的劍波,立即揣緊槍,怒視着帳篷。

少劍波從容地向前走了幾步,向那人招了招手喊道:

“朋友!別害怕。”

“什麼人?”那人兇兇地向劍波質問。

“同行。”

“胡說!”少劍波這句不內行的答對出了奇綻,那人立即發出一聲怒罵。他馬上靠近一棵大樹,推彈上膛,兇兇地向劍波嚇道:

“現在我要你轉過身去,不然我就開槍!”

“你有多少人馬?”少劍波從容地微笑着。

“別廢話!快點!”那人的聲音更加嚴厲。已端槍向少劍波瞄準,並且怒嚇道:

“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轉過去!”

少劍波腦子裡翻起一陣銳敏的猜想:“這到底是個什麼人呢?是土匪嗎?爲什麼沒說一句黑話暗語?現在從外表上絲毫也看不出小分隊和我是解放軍的裝束,他爲什麼這樣仇視呢?是個獵手嗎?爲什麼他又有這麼高的警惕性?通常在林海里人與人相遇,和在遠洋航海中同舟共濟一樣,爲什麼他竟這樣勢不兩立?並且施用着斷然的手段。不管怎樣,從他的先發制人的手段來看,和從他恐怖異常的警惕來看,判定他只是孤身一個,除了那隻狗以外,不會另外有助手。可是此刻自己不能有任何動武的表示,因爲那樣會受到他那促不及躲的槍彈所傷。”於是少劍波從容地把兩隻沒拿槍的手,一隻摘帽子,一隻摸了一下自己頭髮,目的是想緩和一下對方動槍的空氣。

“朋友!”少劍波右手拿着皮帽,左手向腰間一叉,“都是林子裡的人,咱們還是通通氣,說明白了,再分手。”

“別羅嗦,”那人的敵對情緒和行動,不但絲毫沒減,反而更加暴躁,“現在我喊一二三,到了第三個數,你再不轉過去,可別埋怨我不義氣。”說着他大聲喊道:“一——二——”

“拿過來吧!”那人二字的聲音未落,楊子榮和劉勳蒼兩個人一把將他的槍給奪過來。原來那人剛和少劍波答話的時候,楊子榮和劉勳蒼已繞到他的背後,因那人全神對準了少劍波,隱蔽在雪坑樹根下的小分隊他一點沒發現,當然更發現不了他背後的變化。

這樣他被擒住了。

那隻威武的大狗,一看主人被擒,兇猛地向劉勳蒼撲去,可是已被圍上去的小分隊驅跑。

那人在絕望中拚命地掙扎,想擺脫劉勳蒼的攙架,利用他飛滑的奇能逃走。他喊着:“賽虎!賽虎!”那狗聽到他的喊聲,像一隻猛虎,毫無所懼地返撲到人羣中來救它的主人。

小董正對準它舉槍要打。

“別開槍!”少劍波跑上來緊急地命令一聲,然後站在那人跟前,“朋友,請你馬上命令你的狗,不要廝打,免得我們不得已而傷害了它。”

那人一聽“不得已而傷害了它”,神情馬上一變,停止了掙扎,他口中打了兩聲口哨,大狗立即站在他的旁邊,怒視着小分隊所有的人。

少劍波溫和地再上前幾步,立在那人的對面三步距離的地方,上下仔細打量着眼前這個被擒的人。

那人年紀二十四五歲,身體長的特別魁梧有力,和劉勳蒼一樣的個頭。穿一身白茬羊皮大衣,腰束一條皮帶,上掛兩個子彈盒,胸前佩着一把皮鞘短劍,腳穿一雙高統鹿皮靴,腳踏一副又窄又長的超速滑雪板,打扮的像一個古典武士。兩隻有神的眼睛,射出刺人的光芒,兩道長而濃的眉毛,增加着他那眼睛的威風,前額正中有一顆美麗的佛爺痣。他雖然被擒,可是他一點也沒有畏懼,挺挺地立在小分隊的包圍中央。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他又憤怒,又奇疑。少劍波讚美的想着:“真是一個英雄好漢。”內心發出了一陣無限的羨愛。眼對眼的看了足有五分鐘,一句話也沒說,戰士們在劍波溫和微笑的表情中,也緩和了對被擒者的敵意。

“你姓姜,你的名字叫姜青山。不會錯吧?”少劍波這第一句話,把小分隊全體戰士都說愣了。

這個被擒的人被這一句肯定非問的話,一下子就拿下了凶氣,顯出一種十分奇異的神氣,瞅着少劍波和小分隊,好像他在緊張地辨認似的。

“哪路的朋友,爲什麼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但知道你,我還知道你的狗的名字叫賽虎。”

“朋友,別叫我悶着,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那人急於知道地追問少劍波。

少劍波笑了笑,“我能掐會算,是我算出來的。”

被擒者愁疑地低下了頭,自語着:“真有這樣的人?不對!

一定是……”他突然停住了,擡起頭來,怒視着劍波,滿身一抖動,臉上浮出絕望的表情。“給我個痛快吧!反正我是死也不回去了!”

戰士們對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弄得更糊塗了,“這到底是個什麼人?二o三首長爲什麼認識他?是個逃兵嗎?可能!要不他爲什麼說‘死也不回去了’?”

少劍波卻哈哈大笑起來,走近跟前拍着他的肩膀道:

“回去也得回去,不回去也得回去!”

“別侮辱我,我姜青山不是你們所能收買的。”他怒氣衝衝地把頭轉向一邊,望着遠處的林梢。

“這太不夠朋友了!”

少劍波好像是在逗趣,也好像是真事,“怎麼連老朋友都忘記了!”

“誰和你們是老朋友!

盜羣匪黨,土豪惡霸。”

“朋友,你認錯人了!”

“什麼?”他轉回頭來,仔細地又看着少劍波,好像在努力辨認他眼前的這位自命老朋友的人到底是誰,可是怎麼也認不出來,他更加堅定地道:“就是你國民黨的大軍來了,別想我姜青山向窮人開一槍。”

少劍波興奮地道聲:“英雄好漢!”接着他向小分隊喊聲:

“同志們,摘下皮帽,解開大衣懷!”

戰士們一起摘下皮帽,掀開大衣,露出鮮明的中國人民解放軍胸章,和五星八一帽徽,閃閃地放着光芒。

姜青山一看眼前這羣雄赳赳的解放軍戰士,立刻撲到劍波懷裡,流出了眼淚,可是他說不出話來了。

“別難過,我瞭解你,你表哥李勇奇,還有李三妹,向我說了你的一切,我代他們向你問候。”少劍波說着,拉着姜青山的手,回到帳篷。

原來姜青山是李勇奇的表弟,練得一手好槍法,又是一個飛滑能追鹿的有名的青年獵手。正因爲這個,馬希山把他捉去,用了各種手段,要姜青山爲他保鏢。

李勇奇不止一次地向劍波介紹了姜青山的一切,特別是他的相貌特點。因此劍波牢記着他正中腦門雙眉間的那顆佛爺痣。李勇奇並請求劍波在匪營捉到他後,予以關照,因爲李勇奇確信姜青山在什麼時候也不會向窮人開一槍的。李勇奇的小妹妹名叫李三妹,是姜青山的未婚妻。自從他被捉去以後,終日哭哭啼啼,這成了李勇奇這個當哥哥的一件重大的心事。

從姜青山的述說中,得知這條青年好漢的高尚氣質和忠貞不屈的氣節。他在匪營中向來沒有向人民解放軍和老百姓開過一槍,正像他說的那樣:“自己一家人和好朋友都是窮人,要打老百姓,就和打自己人一樣。”任管匪首馬希山怎樣對他進行威脅,他只是一句:“要殺就殺,要斃就斃,沒有二話可說。”儘管匪徒們對他千方百計威逼利誘,他也只是一句:

“依靠殺人享福,傷天害理,我姜青山不損這種德。”

匪徒們對他是用盡了伎倆,可是毫未動搖他不屈的意志。

匪徒們所以沒殺害他,就是因爲想利用他的全身武藝。匪徒們爲了防止姜青山的逃跑,把賽虎給鎖起來,把滑雪具給收起來。因爲匪徒們深知,這兩件東西一掌握在姜青山手裡,就如虎添翼,再多的人也奈何不了他,哪怕是子彈,也得落在他飛滑的後頭。

日子多了,他在匪營中交了一個知己的朋友馬掌匠曹瑞昌,在曹瑞昌的幫助下他逃出了匪營。事情是發生在八天以前的深夜。那天夜裡正是曹瑞昌站崗,他把賽虎開了鎖,姜青山偷了槍,隱蔽在林子裡。姜青山命令賽虎去盜滑雪具,滑雪具是放在馬希山的馬弁的窩棚裡,枕在頭下,賽虎久鎖初解放,性情更兇更猛,它撲向窩棚,咬死了正酣睡着的馬弁,銜着滑雪具,跑了出來。姜青山在山林裡一聲驚人的唿哨,賽虎奔向它的主人,逃出了匪營。

他邊打獵邊走,因爲遇上前幾天的大風雪,把他阻隔在這裡,和小分隊碰上了。

及至少劍波詳述了李勇奇和夾皮溝的一切情形後,姜青山緊握着劍波的雙手,長久地不放。

白茹又講了李三妹的情況,她把她形容的那樣賢慧可愛,她和她同牀睡了二十多天,已成了親姐妹一樣的朋友,她現在已經不太悲傷了,她看到小分隊的勝利,她深信姜青山一定會回來的。特別囑咐白茹,要白茹告訴姜青山,她現在已成爲夾皮溝的婦女會副主任了。

姜青山聽了這一切,好像卸下了千斤重擔,滿身發散着力氣。從他奔放的眼光中,從他舞動的拳頭上,從他那跳動的肌肉上,從他那粗壯的呼吸中,可以看出,也不知他蘊藏着多大的力量,儲備了多少武藝。看來他這身力氣和武藝再不使用,就要白白地浪費掉。在他興奮不可遏止的情緒下,連聲嚷道:

“好!好!幹他個痛快!幹他個痛快!要不我爹媽養我這身力氣,我表哥教我這身武藝,就***瞎子點燈白費蠟。”

在戰士們讚美的笑聲中,少劍波拉着姜青山的手,“這麼說你的槍要打……”

“我的槍本來專打野獸不打人,因爲國民黨匪徒和野獸一樣,所以我的槍要和打野獸一樣地消滅這些狼種。”

“你也不先回去看看李三妹?”白茹把頭一歪,天真地瞅着姜青山。

“小妹妹,”姜青山這樣純樸地稱呼白茹,“你看看,我姜青山要不幹出兩下子來,我怎麼有臉回去見三妹,我又有什麼臉見我的表哥。”

“怎麼,怕回去不讓你上炕?”欒超家這個自來熟的逗趣話,引得大家一起笑起來。

姜青山邊笑邊搖頭,有點害羞的樣子,“同志,夾皮溝現在這種情況,我姜青山沒出一點力,不用說人家不讓我上炕,我自己也沒臉上炕。就憑我這條漢子,”他抖動了一下強壯的肩膀,“連進屯子也就把我羞死了,那腦袋得裝到褲筒裡。你說是不是?”他反問着欒超家。

“一點不錯,”欒超家拍了一下大腿,“就是裝到褲筒裡也得抹上兩把灰。”

“走吧!”姜青山急不可耐地向劍波請求道,“馬希山的匪巢我全熟識,三天就到,咱幹個痛快的。”

“慢着,”少劍波慢吞吞地,“現在我們的兩個同志陷進雪坑還沒好呢!”

“怎麼?”姜青山十分驚愕,“怎麼會吃這個虧?難道你們不會選滑雪路嗎?”

楊子榮咧嘴一笑,“不用說選路,連滑行還是剛跟着你表哥學會的呢!”

“真是!”姜青山臉上露出埋怨的情緒,“我表哥爲什麼不來呢?”

少劍波微笑着答道:“夾皮溝的工作更重要。夾皮溝的人離不開他!”

“那三妹爲什麼不來呢?她的武藝並不差呀,山林經驗也很多呀!”

“別扯啦!”白茹笑着向姜青山一擺手,“她是個女的,怎麼成呢!”

“那你還是男的?”

大家一陣鬨笑,白茹倒給怔住了,好像她在說這話的時候忘了她自己也是個女的。

當天晚上,詳細地討論了去綏芬大甸子的道路,姜青山開頭就打奇了小分隊這一道難關,傾述着他在上走路的全部學問。他道:

“氣候這一變化,這一場暴風雪,你們原定的道路萬萬走不得,這條道上全是東西的山崗山溝,北風飄來的大雪填的滿是大雪坑,走上去就會被活活埋掉。現在只有走大完顏分水嶺,從那條南北分水嶺直下,又快又安全,我保險……”

“那恐怕困難,”少劍波搖搖頭指了一下地圖,“大完顏分水嶺不是有一道橫斷三百多裡的絕壁巖嗎?”

“那不要緊!”姜青山笑道,“不錯,這座絕壁巖是向來沒有人攀登過的,齊刷刷就像一刀切下的一樣,誰也不敢去碰碰它。可是中間有個三關道,只要有膽量就可以下得去。”

姜青山詳細地講述了三關道。

原來從前有幾個老獵手,爲首的名叫李猛,四十年前在這裡驅逐了一羣山羊。

這羣二百多隻的山羊,在他們圍成的獵場上急奔急馳,到了絕壁巖,李猛命令他所有的獵手一陣激烈地射擊。這羣山羊在驚恐的急奔中立不住腳,闖下百丈高的絕壁巖,全部摔死。

可是李猛的獵隊追到絕壁巖頂,無路可下。如果繞道三百里到絕壁巖的盡頭再回來取羊的話,就會被別的獵人搶去。

於是李猛便吩咐一定要在絕壁巖上找道,找來找去被李猛發現了一處地方。

姜青山一面講,一面在紙上划着圖。

在絕壁巖上發現有五個大擱臺,上邊的兩個有條大石縫相連,中間的兩個又有一條大石縫相連,最下邊的一個一條大石縫直通巖底。

他們發現了這個地方,就做了一次冒險的試驗。“絕壁巖絕不了英雄好漢的道路!”李猛第一個從巖頂跳下第一個擱臺,然後在百丈高的石壁上攀着大石縫,全身貼在石巖上,就像壁虎爬牆一樣,全身每一塊肌肉都抓在石巖上,貼攀到第二個擱臺。又從第二個跳下第三個擱臺,再從第三個又貼攀到第四個。再從第四個又跳下第五個,最後從第五個貼攀下溝底。就這樣絕壁巖被好漢征服了,在征服中被摔死三個獵手。

爲什麼起名三關道,因爲要走這條路,當然不是平常的走法,也不是一般的攀登。第一必須跳三跳;第二必須貼三貼;第三到了溝底,要上那岸還必須爬三爬。這九個動作合起來就是“跳三跳,貼三貼,爬三爬”。所以起名叫三關道。

姜青山最後唱出一段在獵人當中流傳着的一支歌謠:

絕壁巖,

考英豪,

天生好漢的三關道。

貼三貼,

跳三跳,

力盡三爬更險要。

如無包天的膽,

不要嘴上噪。

大家聽了姜青山的述說,特別最後那幾句富有鼓動性的歌謠,每個人都鼓足了勁,緊張得好像就要跳巖一樣。

“怎麼樣?同志們。”

少劍波笑嘻嘻地向大家問道。

“有英雄路,好漢就能走!”

“英雄開了道,咱就能跟得上!”

戰士們滿懷信心地要走這條三關道。

白茹倒耽起心來,向姜青山詢問道:

“跳一個擱臺有多高,不能撞壞腿嗎?”

“你沒聽你蘑菇老爺爺說嗎?”欒超家沒等姜青山答覆,向白茹一撅嘴,“樹大撐不奇天,勺子再大也盛不過小盆!”

“撞不壞,”姜青山向白茹微笑着,“擱臺上的爛草比現在的大雪坑還厚,比棉花包還軟。雖然一跳有十丈高,只要姿勢拿對了是撞不壞的。”

“能不能用繩索?”白茹又問道。

“獵手要和野獸賽跑,誰還去帶繩索。就是帶,誰又能帶百丈長的繩子。”姜青山一面講,一面若有所思地瞅了一下帳篷邊上的兩大捆繩子,“不過今天我們可以用一下。那些繩子有多長?”

“一百米,合三十丈吧。”

“那不夠用。”姜青山一搖頭,“不過我們用它可以一節一節地幫助我們,跳三跳咱就來個溜三溜,貼三貼也可以用它噹噹扶手,做個保險帶。”

“不用!”劉勳蒼晃了一下膀子,“我們一定和李猛一樣,跳下去,貼下去,爬上去。”

“對!”戰士們一齊贊成。

少劍波瞅着姜青山詢問道:“馬匹大概是毫無辦法吧?”

“不要緊,我把你們送下絕壁巖,我帶着馬匹順絕壁巖頂繞道走。我的道熟,保險沒事。”

“好!”少劍波肯定了自己的決心,“就走這條三關道。”

第二天,小分隊拔寨起行,賽虎、姜青山在前,登上大完顏分水嶺,順着這條漫長無頭的大山背,急馳直下,向東南飛滑。

行軍兩天,到了絕壁巖頂。戰士們靠近邊緣向下一看,頭暈目眩,覺得眼前的大巖來回晃動,自己的身體搖搖欲墜。

小分隊飽餐後,連接了所有的繩索,脫下大頭皮鞋,解開綁帶,纏裹了腳,以防滑落。可是所有的繩索連起來,僅僅纔有絕壁巖的四分之一高。那麼,只有依賴三級擱臺一節一節地來了。

姜青山沒用繩索先跳下第一級擱臺,給大家壯壯膽量。然後他又拽着繩子拔上來。因爲他爲了率引馬匹,是不能下到巖底的,下去他就再上不來了。

現在小分隊開始跳了!

雖然結好了繩索,可是誰也不用。

第一個是劉勳蒼,第二個是欒超家,第三個是孫達得和小董。

接着小分隊像一丸一丸的小石子一般,跳下第一個擱臺。這繩索只有少劍波、楊子榮和白茹三個人用了。

當小分隊全下到第一級擱臺,姜青山將巖上繩頭解開,扔下擱臺。

接着欒超家、劉勳蒼兩人開始第一貼。爲了用大繩作爲貼路上的保險帶,他倆還背拉着沉重的大繩子。孫達得留在最後,等小分隊全貼過去,他解繩子頭。

小分隊就這樣地走了三關道,征服了絕壁巖。他們歡笑地唱着姜青山述說的歌謠,小分隊齊集巖底。仰頭看着姜青山、賽虎和兩個留下的騎兵,站在巖頂,向他們揮動着帽子,喊些什麼,可是一點也聽不見。他們的身量,現在看來簡直小得出奇,人也只有三歲的娃娃那樣高,馬也只有賽虎那麼大,賽虎呢,簡直像一隻小兔子了。

小分隊一齊舉起槍來,向巖頂高呼了幾聲:“再見!一路平順!再見!”

巖頂的三人五匹馬和賽虎,順巖頂向北蠕動了!

小分隊奔向正東山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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