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似一些常喚的小名兒。幾個姑娘家也都是建康京郊住下的人家,因家中貧寒,將女兒典押到藥鋪打打雜,學了些技藝,便來考了太醫院。只蘇瑤兒不同,她爹本就是行腳大夫,做過秀才,識得些字,也好歹給女兒起了個像樣的名兒。
初九在市井裡頭混慣了的,見什麼聊什麼,也頗有眼色,很快便與幾人熱絡了起來。
阮小幺看着這幾個眼含笑意的少女,忽想起吳醫正與她說過的話。
怎的你們這些個女弟子個個都要往太醫院跑呢?那處又不是金窩銀窩,搞不好還是個虎狼窩……
靜院中連棟的屋廊,一邊是新來女弟子的四間,另一邊也有四間屋,都是歷任合格的女弟子,有的任了副醫官,如查管勾、有的運氣好,調往了後宮或當朝權貴的後宅做良醫正;然而更多的卻是在三年一次的考試中被涮了下來,不得再居於太醫院。
那些個女子,有的年已十七八,未許人家,出去後也不一定能找到好人家,有些年紀則更大,更是不知要如何過活。
因此,太醫院裡的女弟子們,無一不是拼了命的往上擠。
今日能見着屋中幾人談笑共處,往後還不知幾時會變了天。
她無聲嘆息,自個兒去一旁歇了。
然而天變得太快,誰都還沒來得及準備,便狼狽迎來了第一回明爭暗鬥。
阮小幺睡到半夜,只覺旁邊有人小聲說話,接着便開了門。
她模模糊糊醒了過來,問道:“誰?”
“是我,阿福……”那怯生生的聲兒道:“我、我……起夜。”
她應了一聲,又去睡了。
迷迷糊糊正快要睡着時,又聽着外頭一陣動靜,窗外有亮光一閃而過,便也沒了聲響。
幾人都睡得沉了。誰也沒注意到那些個光亮。
第二日一早,便聽着遠遠兒的外頭有了吵嚷聲,阮小幺被吵了醒,四下一望。另幾個丫頭也都起了身。
數了一數,卻發現少了一人。
那個叫顏阿福的,此時卻並不在屋中。
“阿福今早已起身了?”她問道。
韓三娘正動作最利落,此時正梳着髮髻,聞言似乎有些吃驚,望了一圈,道:“我今兒個天不亮就起身了,怎的一直都未見着她?”
阮小幺忽記起來,半夜裡似乎挺阿福說了聲“起夜”。
外頭仍吵吵嚷嚷,她當下覺得不太妙。一咕嚕起身,迅速穿戴梳整了,出屋探看。
事兒鬧在靜院門口,旁邊已圍了幾人,另有一些女弟子們正支着窗。驚慌不定看着外頭。
遠遠見着一個穿青紗罩袍的女子譏諷道:“四院兒八十名女弟子,個個都識路,就你們靜院出幺蛾子,誰家的院兒不摸,摸到咱們明院來了!?莫不是欺負咱們院兒都是些嬌滴滴的幼女,沒個伶牙俐齒的來講理?”
她對面立着的正是查管勾,此時一雙眼都要冒火了。面容扭曲了一瞬,好容易壓制住了怒火,平心靜氣道:“姐姐莫惱,此事我定然查個水落石出,給姐姐一個公道!那丫頭犯了錯,我做管事定然不會一味包庇。”
說着。讓人將一個瘦小的身軀提了上來,狠狠一巴掌便摑在了她面上,罵了一句。
阮小幺幾人眼中俱是驚懼。
那被打之人,竟是消失了半天的顏阿福!
“她不是去起夜了麼?怎麼會……”蘇瑤兒又怕又急,不由出聲道。
院兒裡頭立着的幾個。瑟縮着也無人敢出個頭。衆人眼看顏阿福瘦小的身子狠狠一抖,捂着臉一個勁兒地哭。
“你還敢哭!?”查管勾更是惱,還想再一巴掌下去。
卻被那神情鄙夷的女子攔了住,冷笑道:“查慧心,你莫要在我跟前擺出這副惺惺作態的樣子。無品階弟子擅闖明院,意圖不軌,你最是知曉該怎樣處置!”
查慧心……查慧心。果然,她連名號都未改,只是冠了個姓而已。
她頓了動作,恨恨瞪了顏阿福一眼,又向那女子好言道:“靈姐姐,這丫頭本就是個糊塗性子,昨日又剛來,懵懂無知。況我昨日剛齊二十名弟子,今日便……似有些不妥。姐姐還請高擡貴手一次!過上兩日,我定親自登門謝罪。至於這丫頭……罰她替明院做一月的雜役苦差,如何?”
她言辭極是恭敬卑微,對面之人瞧她如此,笑了一聲,似乎也有些滿意,掂量了半晌。
一場風波已然在慧心的調停下,有了平靜的眉頭。
然而,此時忽從外而來了一個漫不經心的清脆聲音,“這弟子剛來便敢擅闖不該闖的地兒,那過上三月,豈不是連醫使大人的屋子也敢進了?咱們這院兒雖小,規矩也嚴,要不然……靈姐姐,我可也想向您要個赦令了。萬一哪日我家的弟子走錯了門兒,姐姐萬也要袒護則個。”
那女子原本鬆動的面容剎時間又緊繃了住,冷冷掃了一眼來人,又將視線落在了顏阿福身上。後者打了個哆嗦,黑白分明的眸子裡盡是乞求。
但希望註定要落空。在慧心極惱怒的神情下,她緩緩開口,“我胡靈並非得理不饒人,只是此事已觸犯院規,若從輕處理,恐我那一院受了驚嚇的幼女不服。然諒在她剛進院兒的份上,便不予嚴懲了。”
餘下幾人面色異彩紛呈,大氣也不喘,聽她繼續把話說了下去。
“不若就把她降爲雜役,平日仍在靜院伺候,不算被趕出院,可好?”
慧心咬了咬脣,很是爲難。
方纔落井下石的那個,正是清院的掌事,姓林,面上瞧着平易近人,然而吐出的話語卻十分膈應人,“這法子真算是兩全其美。只是慧心這處缺了個弟子,往後可不要惱怒於我和靈姐姐,只多加管束你這院兒裡的人便是了。”
慧心忍氣吞聲,強笑道:“哪裡的事。”
阮小幺看在眼裡,也不禁感嘆,往日她的大師姐看不慣何事,必然會大聲呵斥,今日卻好似全然收了性子,如此壓得下氣了。
到底是長大了。
一邊的韓三娘聽得直皺眉,小聲道:“清靜德明。那明院與其他的院落不是相等的麼?怎麼聽她口氣,好似那是玉皇大帝的仙宮一般,尋常人連進也進不得?”
李初九與蘇瑤兒皆是搖頭不解。
阮小幺心中明白,然而卻一心只盯着外頭,瞧後來的事。
顏阿福跪着向慧心與另兩院兒的掌事不住磕頭,然而卻被那明院掌事一腳踢了開。她只微昂着頭與慧心道:“餘下之事,你自與院中人商議吧。我這便先走了。”
她帶着自己院其他幾人,不急不緩離了去,身姿曼妙而嫺靜。
顏阿福哭着結結巴巴道:“管勾、管……求您了!……我家中只有阿爺,錢都用光了……求您發發慈悲……”
慧心一動不動看着她。
她嚶嚶地哭,狼狽無比。林掌事見狀,也叫上了自己院中的人,微笑着離了開。
僅一個清晨過去,靜院便先折了一名弟子。慧心面色陰沉,發下話去,“讓新來的丫頭們到北廳堂來。”
身邊一人應了一聲,匆匆離開。
不大一會,便有人來挨門挨戶告知,讓所有人去北邊廳堂處聽訓。
餘下十九名弟子都魚貫而出,各自隨人到了北廳堂有了清晨的教訓,再不敢東瞧西望,生怕踏錯了一步路,被人捉去了把柄,落得跟顏阿福一般的下場。
慧心已先在了廳堂中等候。
堂上並無匾額楹聯,只上首一張長案,供着一具藥王金像,下四排五列,不多不少擺着二十張薄墊,墊前有小案一張,上有筆墨紙硯。
衆人坐定,只阮小幺身邊空了一位,正是顏阿福。
慧心面色不喜不怒,然聲含威嚴,“你們昨日都進了我靜院,原本我今日要與你們先說說院規,不想今晨便有人先犯了錯,實在可嘆。”
她頓了頓,視線在各人身上掃了一圈。
“身爲靜院弟子,你們首當要記住的是:清院之人的話不可信!其次,明院不可擅入!”她一字一句重重道。
實則院規已是一人一份寫在了身前案上,密密麻麻近百條,簡直比當年慈航寺的寺規更嚴。然衆人捧着那清規戒律,沒有敢不細看的。
開玩笑,搞不好漏了一條,就要被貶爲雜役,誰敢不看?
慧心嚴詞訓誡,足足過了半個時辰,這纔開始與她們說些其他要領。
訂好了每日的課程、規矩及每月、每季與每年的考試,衆人聽得昏頭昏腦,她這才終於停了下來。
“案上的規矩你們好好看着,若有不懂之處,可暫問我。”她道:“晨間會有人來發放衣裙,記住,每日只可着我靜院的衣飾來去。”
衆人應“是”。
又說了有小半刻,這才讓衆人散了去。
阮小幺要跟着人一道兒走,冷不防被慧心一聲叫了住。
待其餘人等走光了之後,她面上帶笑,到了慧心跟前。
慧心面色淡淡,瞥了她一眼,“李玲瓏。”
“弟子在。”她應聲。
慧心張了張嘴,卻發現在她笑靨如花的面容前,卻有些說不出來什麼話,半晌,轉身道:“你不是回了家麼?怎的又到太醫院來了?”
這便是變相的承認“慧心”的身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