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總是着迷於身邊的各種氣味,田野花海正當盛放時的甜香,雨後泥土青草的清香,太陽曬過純棉衣物的暖香,新鮮出鍋菜餚散發的濃香,寺廟裡蒸騰繚繞的嫋嫋薰香。
置身其中,即使閉緊雙目,單憑這些氣味,就已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心理學有一種理論:人類大腦的部分區域主管情緒行爲和記憶,當聞到某種獨特氣味時,經常能回想起與這些氣味相關聯的情緒或記憶。所以,因氣味產生的“幻覺”,是嗅覺影響了記憶的深層反射,並非真正的幻覺。
暮色漸沉,程丹青徜徉於深巷,他想尋找一款別緻的沉香手串,送給白夜做禮物。
自兩人的生命線有了交集,他時時想起她的樣子、她的一顰一笑。做爲一名敬業的法醫,終日對着案發現場和解剖室裡各種怪異的氣味,她泰然處之。即使屍體腐敗程度嚴重,她仍能面不改色地專心工作,直到真相水落石出。
他喜歡這樣的她,親切得像世界上另一個自己。
表彰會上,程丹青遇到了恩師閔天野,師徒許久未見,甚是感慨。聚餐結束後,兩人於午後時分在茶館小坐。品茗只是個引子,談心纔是目的。
“老師,這幾年過得好嗎?您清減了不少。”程丹青端起了茶壺。
閔天野擺擺手,拿出隨身便攜式藥盒:“飯後必須先服藥,不忙給我添茶。千金難買老來瘦,從前就是因爲體重超標,心臟纔出了大問題,手術之後,我謹遵醫囑。”
程丹青心底喟然,連忙叫服務生倒了杯溫開水。
閔天野吃過藥,靜靜地舒出一口氣:“你在總部做得不錯,敢打敢拼,成績斐然,上上下下都有目共睹。剛纔那段頒獎詞是我寫的,覺得還貼切吧?”
“我猜出是您的傑作。”程丹青微笑,眼中的陰霾漸漸散開,“您樂於將人比作青松,不畏風雪,巋然屹立。”
“再妙的比喻也要用到恰當的對象身上才匹配。”閔天野笑道,“絕對不是誇你,獲得嘉許狀的人,當初提名,組委會最看好的就是你。”
“能得到老師的肯定,天天醒着不睡都精神百倍……”程丹青忽覺失言,不再往下說。本小說手機移動端首發地址:
“你的失眠還沒好轉?”閔天野面色凝重,低聲問,“當年那件事只是意外,你盡力了,沒有人會責怪你。世事無完美,我不希望你總是耿耿於懷。心事太重,壓得你喘不過氣來,怎麼繼續往前走?”
“我懂,但做不到。”程丹青抿緊嘴脣,下巴微微向前揚起。
閔天野拿起聞香杯卻又放回原處,嘆道:“你這種自責的表情,我看到過不止一次。那個人質住院期間,你前前後後去過十多次,更是把治療費都包圓了。本來無可厚非的善意舉動,被你演變成了一場贖罪。結果如何?那個女人半途出了院杳無音訊,聯繫過你麼?”
程丹青重重搖頭:“沒有。”
“本不想再提,沒想到一件陳年舊案給你造成這麼大的負面影響。”閔天野說,“其實,我們都疏忽了。事情並不像肉眼能看到的那麼簡單——脅持只是虛張聲勢的煙幕,抓小放大才是他們的目的。”
“老師,你說什麼?他們是誰?”
程丹青眸中閃過一絲驚訝之色,手中的茶杯不小心傾斜,茶水沾溼了桌布。侍立在近旁的服務生欲上前清理,閔天野示意不用擦拭,請她去找一張新臺布來替換,隨後關閉了包間的房門。
“非工作時間,談論這個話題實在不妥。但看到你這個樣子,我不吐不快,也是給你提個醒。”閔天野壓低了聲音,“q市潛藏已久的犯罪集團,表面上經營着永泰興連鎖典當行,實則乾的是洗錢的勾當。狡兔三窟,集團首腦多年來行蹤不定。近兩年,他們變本加厲,儼然發展成爲一個境外黑勢力的中轉站。商業犯罪調查科一直沒放棄,卻始終無法取得直接證據將他們繩之以法。”
程丹青問:“永泰興?那起脅持人質案是他們策劃的?”
“十年前的你初出茅廬,判斷力受到干擾很正常。抓捕行動時,你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那名犯罪分子頭上,忽略了女人質的身份,她纔是幕後黑手。”閔天野提醒道,“如今,你經驗豐富,千萬不能再被假象所迷惑。”
“我親眼看到她被擡下救護車,送進icu病房……”
“她的身份是僞造的。”閔天野說,“你請長假躲到國外,對後來發生的事一無所知。你給醫院的那筆錢,確實被一個女人取走了,不過不是用作治療費,而是撫卹金。”
程丹青未及開口追問,茶館的服務生敲響了包間的門,“先生,我可以進來嗎?”
閔天野應了一聲,服務生麻利地撤換桌布,又幫他們往茶壺裡續了新水,禮貌地退出去。
“老師,您是說我看到的受傷的女人質和住進醫院重症監護室的病人不是同一個人?”程丹青爲這個假設的推測心寒不已,“您提到撫卹金,難道那個作爲身份替換的女病人不在人世,女病人的母親最後取走了錢?”
閔天野微笑道:“不愧是我的愛徒,僅憑一點提示就能得出結論。”
程丹青並不確信結論是正確的:“不,老師,我的眼睛不會出錯。那名女人質滾落到剛剛鋪上熱瀝青的路面,毫髮無損的機率爲零。”
“你在天台周圍蹲守,並沒有親眼目睹整個過程。當天的抓捕行動,針對的是犯罪集團核心人物,孰料他們提前察覺到風聲,不僅假意中招演了場戲,還愚弄了警方一把。”
“從頭到尾都是一個局?”
“對,一個局。”閔天野幽幽嘆道,“通過對監控錄像的反覆回放分析,我們發現,在狙擊手做好準備之前,女人質已掉包,那名所謂長得像前女友的客房服務員早就逃之夭夭。你們重案組到達的時間點,正巧是嫌疑人和人質情緒最激動的時候,他們演技浮誇,卻成功地矇蔽了所有人。”
程丹青自嘲地笑了:“他們很懂得見招拆招。換作現在的我,絕不可能再犯同樣的錯誤。”
閔天野語重心長地說:“我也相信,你不會被同一塊石頭絆倒兩次。”
上好的沉香木把件可遇不可求,經過幾番打探和尋覓,有業內人士向程丹青透露了一個收藏家的私宅。
據說那裡珍藏着不少市面罕見的寶貝,若非有緣人,老闆不會輕易轉讓。
夕陽西斜,程丹青沿着曲徑通幽的石板路走到了深巷的盡頭。擡眼望去,一塊題有“嘉木”的匾額懸於高宅大門上方。私宅外牆以棕黃色石材建造而成,正面是一道絳紫仿古木門,大門兩側是戰鼓型的門當,營造出一種清冷蕭瑟的氣氛。叩響門環,過了四五分鐘纔有人來應門。
進了門,接待人員要求程丹青先換入戶鞋,“老規矩了,引薦您來的人肯定提過吧!”
程丹青頷首:“是的。我的鞋碼42,謝謝。”
接待人員極有耐心地遞來一雙黑色圓頭方口平底布鞋,待程丹青換好,“先生,裡邊請。”
正屋此刻房門緊閉,有人的說話聲隱隱約約從裡邊傳出。
“先生,稍等,洛老闆談完事情我就來叫您過去。”
“好的。”
程丹青按照接待人員的引領在西偏廳稍坐。他飲了一口碧螺春,開始環顧四周。
私宅室內的佈置完全與深沉古樸的外觀背道而馳。裝潢風格均屬於年輕時尚化趨勢,混搭在一起的色彩隨處可見,紅與青,藍與橙,青與黃,無不充斥着現代元素和民族風的視覺衝擊。門前那幾級磨得鋥亮的石階,門內的八仙桌和紅木扶手椅,也許是古色古香的僅存碩果了。
忽然,有腳步聲慢慢靠近西偏廳,隨即一個女聲響起,似在質問方纔那個接待人員。
“小樓,今兒怎麼來了奇怪的生客?”
“寧姐,客人是尉禪寺修行的林先生介紹的,是想爲戀人求一副上好的沉香木手串,至於身份背景,我還沒問過。”
那個女聲爽朗地笑着說:“你不問清楚可不行,咱雖是正當買賣,萬一有人混進來搗亂,損失可是不小!”
“寧姐,我下次注意。”
“算了,以後機靈點,長長記性。今天這事交給我來辦,保證洛老闆滿意。”
竹簾掀開,進來一位身穿寶石藍繡花純棉布衫黑色及踝長褲的高挑女子,面龐清秀,眉眼卻無一星半點女性的柔美,英氣十足。她凌厲的目光停留在程丹青臉上,若有所思。
“您就是那位來尋寶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