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丹青與來者對視:“我預約的時間是六點。♀”
“洛老闆這會兒有貴客,看來您得多等一陣子。”這個女人在西偏廳裡踱了幾步,“正是晚飯時間,如不嫌棄,您和我們的工作人員一齊用餐怎麼樣?”
“謝謝。”程丹青婉拒,“我回家吃飯。”
“這樣啊,那我不強求了。”女人面上淡淡的,“先生是生面孔,頭一回來吧,怎麼稱呼您?”
程丹青只是微笑,並不作答。
“洛老闆雖說過英雄不問出處,但相識一場總是難得的緣分。”女人的眼中平靜無波,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她朝程丹青伸出手,“寧若禕,大家都叫我寧姐。先生貴姓?”
“免貴姓程。”
出於禮節,程丹青與寧若禕握了握手。她掌心仿若冰一般的觸感,沁着清冷的氣息,連指尖也是涼的。握手的力度不輕不重,恰到好處。臉上保持着公式化的微笑,但僅從面部判斷,看不出她隱藏很深的喜怒哀樂。但是,0.1秒一閃即逝的細微表情展露了她的真實想法。
“程先生,您在觀察我?”
“是的。”程丹青據實相告,“你面部的肌肉雖然處於完全放鬆的狀態,但嘴角翹起,眼瞼收縮,眼尾幾道細紋若隱若現,說明你遇見喜事、心情大好。♀”
寧若禕脣邊的笑意逐漸加深:“您結交新朋友,全得從微表情分析入手嗎?”
“那要看對方是誰。”程丹青說,“不是每一個人都需要分析,她心裡想什麼自然地表現在臉上,不用猜也知道是高興還是生悶氣,真實可靠。”
“這世上有可靠的人嗎?”寧若禕的嘴角向左微微上揚,“看樣子,您找到了那個無須費心揣測的人。”
“我慶幸我已經找到了。”
“那麼恭喜你!聽說您是專程來給戀人挑選禮物的,她真是個幸運的女孩子。關於沉香,您來之前應該詢問過行情,洛老闆這兒的珍品,少說也都一百多年了,他肯不肯轉讓給您是個問題。”
“我不是古玩藏友。”程丹青說,“事先和洛老闆打過招呼,他明白我需要什麼。”
寧若禕不置可否地聳聳肩,眼中透出輕蔑:“我是好意提醒您,別到時出糗,囊中羞澀卻來冒充腰纏萬貫的冤大頭,臉面上的事情,不像您想得那麼簡單。”
“多謝。時間到了,你請留步,我去門外等。”
“您隨意。”寧若禕冷笑一聲,轉身去了東廂房的餐廳。
程丹青適時地轉移話題,只爲圖個耳根清淨,他緩緩步下石階,走到了院子裡。
平素見識過形形色色的人,但這種目的性很強卻極力剋制真實想法的人,他今天才算領教。這個女人時不時露出的假笑,尖利的嗓音,怪異的腔調,每吐一個字就像針尖刺穿耳膜的銳痛,讓他倍感不適。
此時,正廳的門依然緊閉,裡面的談話聲卻已細不可聞。
太陽周圍的紅暈正慢慢淡下去,天空從寶石般的澄淨藍色變爲迷濛的灰紫。
天色漸暗,四周籠上了一層淡淡的霧靄,呼吸之間,能清晰地感覺到潮氣的存在。所謂“早霧晴,晚霧陰,晚霧不收,細雨淋淋”,想必明天會有雨,大暑節氣下雨,預示着酷暑即將結束,秋高氣爽的季節不遠了。
程丹青摩挲着滿是胡茬的下頜,停住腳步。
褲子口袋裡的盒子和鑰匙恰好碰到一起,發出清脆的叮噹聲響。
他取出那枚精巧的銀質獎章,將它託於手心。倘若配上一條同樣顏色和質地的鏈子,送給她也是個不錯的選擇。沉香木手串可以爲她驅散各種怪味,而獎章,可以代替他寸步不離地守護在她身邊。
禮物和心意都已齊備,接下來,就缺見證人和儀式了。
生日當天,向心愛之人表白,再混搭着組員們別出心裁的縝密策劃,勢必浪漫到極致——白夜會做出怎樣的反應?她也許感動得說不出話來,也許會當着衆人給他一個深深的擁抱。不管怎樣,她都會幸福而開心。
想到這,程丹青微笑了,一時間只覺神清氣爽,老宅建材所散發的黴味和朽味也忽略不計。
忽然吱呀一聲,正廳的門打開了,走出一老一少兩個男人。
爲首的男人約六十歲的年紀,鬚髮泛白,鼻直口闊,不苟言笑。他身穿月白色竹枝暗紋祥雲圖案的府綢中式衫褲,左手拄着龍頭雕花柺杖,右手拿一對核桃,不停地把玩着。不消說,他必是洛明遠本人。
年輕男人緊隨其後,手捧一個方形木盒。他身量挺拔,容貌俊朗,雖是簡單的t恤衫牛仔褲打扮,眉宇間透出的超然氣質卻不曾被掩蓋一分一毫。
他們走下臺階,年輕男人禮貌地致謝:“洛老闆,能解開這九宮格暗盒,全仗着您的經驗。今天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來日必當涌泉相報。”
洛明遠擺手,打趣道:“水火不容啊,你的師父沒教過講話要三思麼?”
“師父他……”年輕男人遲疑地說,“他因爲在拍賣會上誤認那件高仿的梅瓶爲正品,媒體的報道有幾處失實。師父認爲一世清名毀了,想不開吞了安眠藥……”
“現在情況如何?”洛明遠心急如焚,“醒過來了沒有?”
“我的師弟守在醫院。”年輕男人說,“之所以馬不停蹄地拿暗盒來請您幫忙,就是想完成師父的心願,讓他老人家不留遺憾地走。”
洛明遠墩了墩柺杖,“這麼大的事,方纔你怎麼不說半句??我要親自去送他最後一程才妥當!”
“那……您同我一起去吧。”
見洛明遠轉身要隨年輕男人走出遠門,程丹青連忙叫道:“打擾一下,洛老闆,我是跟您電話預約六點鐘看沉香木把件的。”
“你沒長眼睛,看不到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洛明遠頓住步子,回過頭來。
程丹青朗聲道:“我不能預測到突發事件,我只要預約的那半個小時。”
洛明遠惱怒不已:“程先生,你要懂得分清輕重緩急,做買賣什麼時候都可以,但我的老朋友走了,於情於理,我都必須去送送他!”
“我不會耽誤您很久。”
“你已經耽誤我的時間了。晚到一秒鐘都是對逝者的不敬,你懂麼?”
“我尊重所有的生命,不論活着的,還是消逝的。”程丹青反問:“言而有信,是你們生意人最基本的品德。您如果無法履行承諾,就必須承擔責任。”
洛明遠氣急,撫着胸口,說:“你——”
寧若禕的聲音在衆人耳畔響起:“洛老闆,您放心去醫院吧,這兒暫時交給我管理。”她疾步走到了院子中央,面朝程丹青,似笑非笑:“要選沉香木的把件?請跟我到展廳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