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原地的嘉漁沒有再繼續向前走,她就站在原地,聽兩個人交談的話。
難得看到自己一溫雅和善的父親露出這樣嚴肅的神色,嘉漁幾乎是下意識的去看慕郗城的神色,如出一轍的嚴謹。
兩個人看來,是在談很重要的事情。
嘉漁自小家庭教育裡,站在這裡聽他們說話委實不妥,她正打算離開,卻聽到慕郗城說,“陳叔,我雖然和阿漁在一起,但是不算違揹我們之間的約定。”
嘉漁轉身的瞬間,聽到慕郗城口裡說出自己的名字,她暫且不打算離開了。
事情關己,她也是一份子,便就有了聽的義務。
陳屹年不說話,只坐着呷了一口茶,等着眼前這孩子的下文。
慕郗城不急不緩,他說,“陳叔,當初我允諾您不想阿漁吐露自己一早喜歡她的心思,允諾您不和囡囡有交集,只爲了讓她不步我母親的後塵,陷入到幕府暗黑的環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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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樓梯拐角處的嘉漁眉頭輕蹙,沒想到慕郗城竟然和她的父親有這樣的約定,他說:他一早喜歡她。
她,因爲這句話出神和錯愕。
可,令她更沒想到的是慕郗城言辭層層遞進,此後說出的話,讓她震驚的程度只增不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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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叔,您不讓我和阿漁在一起,不過是因爲我的身份,如果我不是幕府長子,我只是長在您身邊的郗城,您還願意讓囡囡和我在一起麼?”
陳屹年不明白這孩子話裡有話,只蹙眉道,“真要是那樣,我又何必心煩。整天爲你們擔憂。孩子,你的身份要真這麼簡單,我們一家三口,我在一天陪你們一天,我老了,你就幫我照顧阿漁,我又會怎麼不願意,可你終究是要回幕府的,你是長子,幕企是你的,幕府是你的,等到那天,你就不再是陳家的郗城了。”
慕郗城聽陳屹年的話,怎麼可能不動容。
他說,“陳叔,這個給您看。”
陳屹年接過慕郗城一早準備好的文件,他是個醫生學者,不懂商企的文案,但是他看手裡的東西,他大致明白:這是慕企下的分公司,郗城在經營負責的‘威森商貿’的財務報表。
慕郗城說,“陳叔,慕企下不乏分公司股份有不正當的股東在其中,我明白,但是您看我手裡的這家公司,它自然比不過慕企,可這其中的每一分錢都是我和我們的團隊賺取來得,來路乾淨,清明。”
“郗城,你的意思是——”陳屹年已經隱隱覺察到什麼。
只聽慕郗城薄脣微揚,淺笑,“我願意只做蘇州的郗城,自此,和幕府的長子身份,沒有絲毫關係。”
陳屹年握着茶杯的手指驟然抽緊,這孩子竟然要爲了囡囡放棄家業的繼承權。
“傻孩子,你這麼做,你會後悔的。”
“不會。”慕郗城說,“目前我可以經營‘威森’,就算它相較於慕企龐大的集團什麼都算不上,但是它讓我充實,我的每一分錢均是來自我自己的辛勤勞動,新公司有很多隱患,我明白,但是我會竭盡全力去學,就算日後我真的沒辦法將其在經營下去,我就陪着您和嘉漁,做一個最平靜安然的普通人。”
“郗城,你知道自己說出這些話意味着什麼嗎?”
“陳叔放心,這都是我經過深思熟慮後才做出的決定。絕對不是一時衝動的結果。”
這個孩子的決心這麼顯而易見,陳屹年還能再說什麼拒絕爲難他的話來傷害他?
嘆了一口氣,他終究釋然,“郗城,你的心意和意思我明白了,但是,我還是希望你好好再想一想,畢竟這件事情牽扯的太多,這個甚至能決定你一輩子的命運。”
“陳叔不用爲我擔心,我明白的。”
將手裡已經冷卻的茶水喝完,陳屹年對慕郗城說道,“郗城,先前陳叔爲了強迫你不像囡囡表露心意,讓你找了那個女朋友,我看得出來,你對薄家小姐興趣不大,是我私心作祟,望你能明白我的苦心。”
“陳叔爲阿漁好,我也想她好,怎麼會不理解,她16歲我開始喜歡她,現在她18歲,我至今不變,以後更不會變。”
“你們年輕人的感情,我不會再幹涉了。”
活到現在,他自己無比清楚,這世間,唯獨‘情’這個字控制不了,他強迫了這個孩子兩年,足夠了。
慕郗城凝視着他,他說,“我明白您擔心的是什麼,陳叔大可以完全安心,我不是我父親慕封,阿漁更不會是我母親,有我在,絕對不會讓我們的感情走到他們那一步。”
話說到這個份上,陳屹年是欣慰的。
“行了,收拾一下,準備吃晚餐吧。我累了,先回房間休息一會兒,晚點,你們再叫我吃飯。”
“好。”
嘉漁是陳叔的全部,他接受一切還需要時間,慕郗城給他時間。
畢竟,只這麼一次談話,他就完全妥協已經實屬不易。
在他心裡,陳屹年其實一直是個心思柔軟的人,就是這麼一個內心繾綣的男人,他對他做出放棄和囡囡交往的要求時,那麼強硬。
現在讓步,內心怎麼不掙扎?
陳屹年離開,慕郗城收拾棋盤,嘉漁卻站在一樓的拐角處,很久,很久。
一邊整理,他一邊道:“阿漁,出來吧。”
嘉漁一愣,沒想到慕郗城早已經發現了她。
“全都聽到了?”
她點頭。
“想爲什麼?”
“你和薄學姐在一起,是因爲我爸爸?”
“不然呢?”
嘉漁被問住了不答話,原本讓她介懷很久的人,原來不過是她父親愛女心切下向慕郗城提出的不盡人意的要求。
嘉漁說,“都不重要了,只要我們在一起。”
慕郗城原本緊繃的情緒,就在這一剎那近似放鬆,這丫頭真的太懂他想聽的是什麼了。
“嗯,我們在一起。以後,也在一起。”
*
1月16號的這天晚上,嘉漁在臺燈下寫了一封親筆手記給自己的爸爸。
隔日1月17號,陳屹年戴着眼鏡看着,女兒的親筆手記,直到最後一行:
……爸爸,我長大了,已經可以照顧你,也可以自己做決定了。
陳屹年喟嘆:是啊,他的女兒長大了,是他一直限制,顧慮要求她太多。
青春年華,他們都有自己的選擇。
冬季開窗,在窗前站了一會兒,沒想到就讓他咳嗽不止,陳屹年到浴室去,不斷咳嗽的時候,卻壓抑的咳出了血絲。
學了一輩子醫,搞了一輩子醫學研究,這驟然咳血的緣故,他大致可以猜測。
可,就因爲能猜的到,所以懼怕。
擡眼看着鏡子裡的自己,他對鏡子裡的那個人說:“你把你和宋菱的孩子養大成人了,這麼多年拼命工作,是該歇歇了。”
打開水龍頭,捧着清澈的水將嘴脣上的血跡沖洗乾淨,陳屹年去上衣口袋的維c口袋裡找藥片。
一邊嚼,他一邊想到,很多年前。
囡囡怕苦,不愛吃藥,愛吃糖,他就把藥片放進她愛吃的糖果罐子裡,那時候,騙她,是哄她吃藥;
現在他還是騙她,也是爲了騙自己吃藥。
*
1月19號,後天就要到除夕。
陳屹年在客廳接了寧文靜在英國的電話,學生時代的朋友相互問過新年好以後,閒聊了很多。
閆霜在一旁清理房間,看得出先生的心情似乎很好。
半晌後,陳屹年剛和寧文靜聊完放下了聽筒,就見郗城和阿漁兩個孩子從超市買了年貨回來。
站起身,他說,“郗城,囡囡,寧夫人來了通電話,這麼多年她因爲演出都不得不在國外,從沒有好好過一個春節,我給你們準備了機票,你們20號準備飛英國,剛剛好。”
“爸爸,那你呢?”
“我就在家,等着你們回來。”
慕郗城說,“陳叔,你和我們一起去吧。”從小他們就和陳屹年在一起過年,現在要分開,自然總覺得不舒服。
即便寧文靜很重要,可陳屹年也很重要。
“不了,機票我就準備了兩張,你媽媽一個人在國外,你和囡囡過去陪她,多待幾天,玩一陣子,別急回來。”
嘉漁問,“爸,你只一個人麼?不在你身邊,我總覺得不踏實。”
陳屹年笑她,“囡囡多大了,還這麼纏着我。先去陪陪你寧阿姨,等你回來了,你和我有的是待在一起的時間。”
*
1月20號,嘉漁雖然不捨,可在父親的執意要求下,她還是和慕郗城離開了家。
走之前,她允諾,“爸,我包了餃子在冰箱裡,你要是不喜歡我包的,就讓閆霜姨給你重新包。初二,我會回來的。”
“去吧,別給你郗城哥找麻煩。”
嘉漁點頭,朝陳屹年揮了揮手。
陳家府邸外,看着那輛黑色勞斯萊斯越駛越遠,陳屹年轉身回去,不用客廳的電話,用私人手機回室內給市中心醫院撥電話。
“確診了嗎?”
“陳教授,您要有心理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