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市之中雖然不比朱雀大街附近毀壞得嚴重,不過放眼看去,隨處都是脫落坍圮的建築,泥磚倒了一地,摔得粉碎,許多房子已經成了空架子,搖搖欲墜。
玉兒和韓侖一前一後互相幫扶着翻過了大量坍塌的建築,終於氣喘吁吁的來到了令狐府的府門前。
一別已是兩年,這個曾經無比溫暖的家,如今卻充滿了蕭瑟。
大門之前還有未曾撕完的輓聯白紙,其上墨跡仍然鮮明,雨水沖刷,墨跡暈染,像一團濃得化不開的烏雲。門虛掩着,似乎有幾顆釘子已經鬆動,右邊的門板微微傾塌,露出中間一指寬的門縫。雖未進門,便已經看到一片頹勢,玉兒心裡忽的一陣酸楚,擡頭一望,她卻意外地發現,那塊書着“令狐府”三個大字的匾額卻仍然端端正正的掛在門上,其上纖塵不染,似乎已被人精心擦拭過。
“困頓更顯青雲志,凌寒方知臘梅香,令狐公好氣節。”韓侖看到這塊匾,由心讚歎道。
“爹爹說,無論什麼時候,做人都不能丟了骨氣。”玉兒頷首說道。說着便走上前去,試着推那門板。輕輕一推,門竟然就開了。
吱呀一聲,大門歪歪的倒在了一邊,玉兒邁進門中,一排殘破景象映入眼簾。府中已經有半數房屋倒塌了,西廂一邊全都是殘磚斷瓦,全然一片廢墟。院落之中的假山早已倒塌破碎,甚至還能聞到金魚池中散佈出的死魚的腐臭味,而現存的房屋也大多破陋不堪。看這景象,哪裡又有半分昔日令狐府的氣象。
一進院落,韓侖便看到四處張掛着的白綾和輓聯。招魂幡還在院落中不斷地搖動,呼喚着離家的孤魂。看樣子,應該是玉兒母親的葬禮,令狐府已然殘破不堪,這葬禮定然也不會盛大到哪裡去,估計也不過是草草了事。
令狐玉兒跨過幾根倒塌的柱子,慢慢往東廂走去,走了沒幾步,只見房中走出來一個白鬚老人,拄杖道:“誰啊?”
見到來人,玉兒哽咽,細聲道:“祿伯,是我。”
那老人聽得聲音熟悉,忽的擡起頭來,驚詫片刻,咧嘴大笑三聲,忽又轉爲悲慟。老人扔掉手杖,慢騰騰跪下僵老的身子,顫聲哭道:“小姐,你終於回來了,你怎麼纔回來啊!夫人都已經過世了!!”
玉兒忙過去扶他起身,含淚道:“祿伯,我都知道了。家裡的人呢?爹呢?”
祿伯順着她的攙扶起身,一邊抹淚,一邊道:“老爺把傭人們都遣散了,說是家裡也用不着這麼多人,有這功夫,還不如省些糧食救活些災民。除了老爺和幾個小丫頭,府裡已經沒多少人了。夫人月前在大災中不幸罹難,自那之後,老爺的身體也急轉直下,如今已經臥病八九天了。”
令狐玉兒驚道:“爹病了,快帶我去見他。”祿伯點頭,忽見道玉兒身邊的韓侖,向他點了點頭,道:“小姐帶了客人回來啊,不好意思,沒什麼能招待這位小哥的。”
韓侖道:“無妨,我們先去看看令狐公吧,晚輩通些醫術,或許能有所助益。”祿伯嘆口氣,搖頭道:“心病還需心藥治。只希望小姐回來了,老爺的心情能好些。這病能緩和些。不說了,你們跟我來吧,西廂已經全毀了,老爺在東廂休息。”
韓侖輕輕挽了挽她的手,扣着她肩膀,小聲道:“寬心,我在呢。”玉兒無力的笑了笑,便隨着祿伯蹣跚的腳步往西廂拐去了。
到了房門前,祿伯慢慢推開門,走進屋內,還未說話,便聽得一個蒼老無力的聲音傳來:“祿伯,不是讓你沒事不要進來嗎?光刺眼睛。”
祿伯澀聲道:“老爺,小姐回來了。”
話音剛落,玉兒便衝進了進去,只見令狐公正依靠牀邊坐着,嘴脣發白,雙眼浮腫,手裡還拿着一卷書冊。此時一見玉兒,雙眼大睜,書卷不知不覺的滑落到地上,雙眼中立即閃爍着一片晶瑩。
“玉兒!”
“爹,女兒回來看你了。”重見親人,玉兒心中激動萬分,三兩步奔至令狐公牀邊,投入他懷中嚶嚶而泣。令狐德袤慢慢攬住她的肩膀,輕拍細語,道:“你這孩子,這麼久都不回家來看看。再過些時日,你怕是連爹都見不到了。唉,回來就好。”
玉兒泣聲道:“女兒不孝,女兒不孝...”
令狐公擦了擦淚,兩人分開,令狐公握着她手,道:“這都不重要了,兩年了,讓我看看閨女的樣子。”他細心地看着玉兒的臉,慢慢替她擦去眼淚,淡淡微笑,道:“以前你可是連捱打都不哭,怎麼出去闖了兩年時間,反倒把眼淚闖多呢。這兩年你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吃苦,有沒有人欺負你?”
玉兒扁起嘴脣,道:“女兒您又不是不知道,只有我欺負別人,哪有人敢欺負我啊。我過得很好,你看,女兒這不是完完整整的在這兒嗎?”
令狐公呵呵一笑,道:“看來我閨女還是老樣子。”他撫了撫玉兒的臉,忽而嘆道:“只是爹已經老了,這個家也不是以前的家了。”
玉兒聞言,眼中的淚又忍不住涌出,她道:“爹,這兩年你過得好嗎?”
令狐公道:“好倒是好,只是太過不習慣,以前你在家的時候,時常都能聽到你房中傳出些七七八八的聲音,你走了以後,府裡好像一下子安靜下來了,整日似乎都沒什麼生氣,空落落的。以前早上老夫上朝的時候,時常都能看到你在院子裡練武下棋,你也會跟我打聲招呼。現在走過那院子似乎都能聽到你的聲音。還是你在身邊的時候踏實啊。”
玉兒不住點頭。令狐公又道:“你娘還在世的時候成天叨唸着你,我還嫌她囉嗦,其實我心裡何嘗不是跟她一樣。只不過你身手好,一般人也欺負不了你。可是一個女孩子家成天在外闖蕩,我們總歸還是不放心。”
玉兒聞言,聲音已經哽咽,道:“對不起,爹...那個,娘安葬在哪兒?”
令狐公道:“你娘一生信佛,她過世後,我便將她火葬了,她的骨灰在祠堂裡,你孃的牌位就在這兒,去上柱香吧。”玉兒起身,只見牆邊的几案上供着幾盤蔬果,其上供着一塊牌位,寫的是
“先室胡氏閨名月珍生西之蓮位”
玉兒母親姓胡名月珍,見到這塊牌位,便知是去世的先母的靈位了。玉兒前往案前取了些香,放在燭焰上慢慢點燃,淚水滑落,滴落在紫粉色的香燭之上,頓覺手中無比沉重。
玉兒將身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悽聲道:“娘,玉兒回來晚了,沒能見上你最後一面。女兒不奢望您能原諒,只有來生在報答您的養育深恩,娘,您走好。對不起...”
良久,她伏在地上泣不成聲。只聽得一個腳步聲漸漸靠近自己,隨後有人輕輕將自己扶了起來。玉兒轉頭一看,原來竟是韓侖。
“別哭了,你娘她會原諒你的。她不能原諒的,應該是我。若不是爲了我,你也不會這麼晚纔回家。”韓侖轉身恭恭敬敬地對令狐德袤躬身一禮,道:“晚輩韓侖見過令狐大人。”
令狐公笑道:“韓公子,我們這是第二次見面了吧。前一段時間聽說江南也遭了難,不知令尊可還安好?”
韓侖道:“多謝大人掛心,家父一切安好。”玉兒瞥了他一眼,心道:“說謊也不臉紅,明明自己也沒回去過。”
令狐公點頭道:“這兩年來,你們應該是一同遊走吧。”
玉兒點頭,道:“韓侖他很照顧我。”令狐公喜道:“那可得多謝韓公子,小女頑劣,定然多有淘氣時刻,委屈處還請諒解。”
韓侖搖頭道:“大人言重了,玉兒人很好。”令狐公點頭稱是,道:“玉兒這孩子雖然頑皮了些,不過總歸是個好孩子。韓公子是專程陪玉兒前來探望老夫的麼?”
韓侖頓了頓,點了點頭,片刻後卻又搖了搖頭。令狐德袤奇怪道:“韓公子何意?”韓侖聞聲,退後一步正直站立,整理衣衫,正聲道:“韓侖此次來,是想向大人提親,望大人能將玉兒許給韓某爲妻。”
玉兒聞言瞪了他一眼,眼中意思說:“這個時候你怎麼說這種事。”韓侖裝作沒看見她,仍是拱着手一動不動的等着令狐公發話。
令狐公道:“我記得上一次韓公子和不是這麼說的。怎麼,後悔了?”韓侖心裡一冷,道:“並非後悔,兩年前,晚生與玉兒不過一面之緣,僅憑這一面之緣,彼此互不瞭解,若是韓侖貿然應下這門婚事,怕是難以真正給她想要的幸福。但這兩年間,我與玉兒朝夕相處,彼此相知極深,意篤之至,韓某此生定非她不娶。懇切之辭,絕無虛假。還望令狐大人明鑑。”
令狐公慢慢起身,拾起腳邊的書卷,嘆口氣道:“現在的年輕人真是越來越沒規矩,提親這種事怎麼能由你親自來。總得按規矩辦事,沒有規矩,不成方圓。”
韓侖聞聲,心中忽的一喜,道:“晚生知錯,令狐大人息怒。請容晚生暫時告辭,一切定然依照規矩來,絕不逾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