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王后的不安
後宮。
洛伊正坐在主殿內。失落的神色無論是誰見到都會發自內心地生憐。亞麻色的頭髮柔軟地披散在兩肩。眼瞼上是一層淺淡的孔雀綠眼影。濃黑的眼線把她的大眼睛勾勒得嫵媚美麗。嬌小的脣瓣此時卻是毫無血色。
拉美西斯安靜地走了進來。她一時沒發現,還在靜靜地發着呆。直到他喚了一聲才猛然回過神來:“陛下!”
他輕笑,走到她的身旁坐下:“你變憔悴了。有心事嗎。”
洛伊嬌羞地側過臉:“我……沒有啊。”
“如此的模樣,誰會相信你。”他伸手,托住她的下顎,指腹輕輕摩挲着她蒼白的櫻脣。“若是有誰對你不好,我會懲處她。”
“沒……沒有啊。”她垂下眼眸。在好多天以前,她曾經擅自把欺負笛非的幾位側妃關進了大牢裡。卻不料那幾位妃子都是來自不能輕視的國家,她們的故國一收到消息就憤然派人前往底比斯王宮討說法。拉美西斯卻沒有斥責她,而是叫那幾位妃子來到大殿,當場向王后陛下認錯才能赦免牢獄之災。
在那之前,她受到了各國的威脅。她的地位本就是一直被四面八方的王貴族覬覦着的。他們都欺負她弱小、沒有強大的後盾。她只能待在陛下的身邊傷心哭泣。
如今,連笛非都冷冷地斥責着自己太過怯弱。
她想着想着,淚水又情不自禁地流了出來。拉美西斯見狀,只是靜默地觀察着她的表情。
洛伊連忙擦着臉上的淚水:“陛下……你……不忙麼?”
“暫且不。”他應道。一直等到她慢慢平息,纔開口問道:“在我繼位以前,是不是曾發生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洛伊愣愣地看着他,一時間無法理解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他沉默了半晌,又問道:
“我是否忘記了一些事情?”
心裡猛然間變得惶惶不安。洛伊連忙抓住他的手腕:“沒有啊。陛下與我一直都過得很好,怎麼會忘了呢?”
他專注地看着她的雙眼。的確,他在洞察人心的方面有着驚人的優勢。
“在遇到你以前,我是否還愛過別的女人。”
他忽然感覺到,緊緊抓着自己的小手瞬間變得冰涼無力。洛伊難以置信地看着他,剛剛擦乾的淚水又一下子洶涌而出:“我知道……你在遇到我之前,有不少的女人……可我怎麼會知道……你是否愛過她們……”
他輕輕皺了皺眉頭,伸手擦去她臉上的淚水。“不必害怕。現在你已是我的王后。我愛的是你。”
洛伊閉緊雙眼拼命搖頭:“沒有!我沒有害怕……我很幸福啊……我知道你很愛我……我知道,你不會離開我的……是吧……”
她今天實在是太過反常。到嘴邊的話被他收回了心裡。他很清楚,眼前這個嬌弱的女人確實是真心實意地愛着自己。而且她不慕榮利、不圖權位,只需要自己有力的懷抱。在如此之多的女人中,只怕只有她一個人沒有這樣虛榮的心態。
曾經的他傲笑天下,抱過一個又一個的女人,聽着她們不厭其煩的,諂媚討好的言語。那份年少時最純真的渴望被他深深埋葬在了故鄉阿發里斯城的紅土裡,註定了永遠不見天日。年少的他,總是有着滿腔的熱血傲氣,總是以爲自己最終能夠找到一位深深愛着的、與衆不同的明智女人。她將永遠愛着自己,忠誠於自己,支持着自己的一切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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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很久以後,他開始感覺到了自己的蒼老。曾經的戰友一個個地老去,死去。他卻仍然得到衆人滔滔不絕的讚歎,說他是神的孩子,受到了拉神的眷顧,永遠不老。
蒼老的,是自己的心。當看到這個金髮白膚的美麗女孩時,他曾經以爲自己已經找到了夢想,實現了埋葬多年的想望。她確實與衆不同。不會與別的女人爭風吃醋,不會心機重重地謀圖自己的權位,更不會拒絕他的寵愛。她是那樣愛着自己,卻過於脆弱,需要自己時刻不離地保衛着她。
他以爲,這就是自己所想要的。
他以爲,從此,他可以不再一個人。不會再在高空的露臺上孤寂的看着日出日落。不會再在夜晚時伴隨冷風入眠。不會再在想念她的時候伸出手,卻擁抱不到任何一人。
可是,他依舊是他。每當金陽沐浴着一片血腥西下,他仍然是一個人高高佇立着觀看。他握緊了身側的手,依舊是自己的指頭緊嵌入自己的掌心。而不是觸碰到不同的手。
或許他一生來,就擁有着無窮無盡的慾望。而且都是常人無法注意到的,無法觸及到的。他的慾望摧毀了自己。他讓自己陷入了無盡的黑暗裡,靜靜地等待着某一渺茫時刻的到來。
等到他再也沒有任何慾望的時候,他只需要寵愛着自己懷中的人,執行着自己揹負的重任,就可以了。
只需要寵着他的女人就好了。
再也沒有了。
如果,當消逝多年的慾望之火重燃時,那又會是怎樣一個情景?
他不相信神。卻時時刻刻被神擺弄着。他陷入了強者的棋局內,**縱着驅除一個個對自己存在不利的對手。直到棋盤上剩下最後一顆棋子,他的身後仍然被神的手緊緊捏着。
若是有一天,那隻手不再操縱着自己,他就會從棋盤上摔落,與那些被淘汰的廢棋一同消失。
“……陛下?”
他回過神來,冰冷的神情露出一絲柔和。洛伊輕輕撫着他的手背:“陛下。今夜……是否回去?”
他露出了一貫的淺笑。雙手扶住她嬌嫩的臉頰,垂下眼眸吻住了她的脣。她嬌羞地閉上眼睛,嘴邊卻忍不住彎起了滿足的弧度。
今夜,主殿早早地熄滅了火光。殿外的侍女默然相視而羞紅了臉,被殿內旖旎的氣氛感染到。
笛非睡在牀上,卻無法入眠。夜風很冷。她裹緊身上的被子,卻仍是感到徹骨的冰涼。
第二日。笛非照着銅鏡,發現自己的眼窩的顏色又加重了。一圈暗灰色浮現在自己的眼眶,真是比熊貓還恐怖。
她依舊穿着淡色的裙子,使自己儘可能地像個“祭司”。早晨剛出殿的時候,就看見了珂妮爾。她的臉已經沒有了任何悲傷的神色,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過的悠閒。“笛非,你過來啊。”
“什麼事。”她淡淡地問道。昨天經拉美西斯話有深意的提醒,她明白自己每天早晨都必須去給他報道了。
“殺害貓咪的人,是後宮裡的人。”珂妮爾垂下眼眸。笛非抓住她的手腕:“你知道?”
她笑笑:“只是判斷而已。若不是那幫女人,恐怕死的就不會是貓了。”
笛非故作輕鬆地說道:“我又不是側妃,只是一個不能成婚的女祭司。或許,她們想害的人是你這個漂亮的蘇美爾側妃。”
珂妮爾翻了翻白眼:“你真笨。全埃及上下的女祭司,都是‘神’的妻子。而埃及的神,就是法老啊。所以,你們名義上其實就是法老的‘妻子’。在這個帝國裡,法老就是神。”
笛非感覺自己有那麼一瞬間是休克的。她只是想到祭司這個職位做起來還蠻方便的,哪知道還有這麼多深意。
“不跟你說這個了。過多一個月,埃及就要舉行‘相聚節’了。聽說法老大開恩面,允許開放王城,讓各國的王臣使節來訪底比斯王宮,與後宮的各個妃嬪們相聚。陛下將舉行一場舉國盛宴,好像是爲了祝福荷魯斯與哈托爾女神的相聚,也共同見證法老王與王后的愛情永恆不變。這次的盛宴應該會是難得一見的熱鬧。”
什麼?她懵然睜大眼睛。雖然埃及的節日她並不瞭解,但也未曾聽聞過居然會有如此盛大的節日,居然還能牽扯到各個國家。濃烈的直覺告訴她,這次的巨宴根本不簡單。法老不可能無端端開放底比斯王城,而各個國家也不可能單純地來訪埃及。
埃及王室並不如赫梯那般開放,隨時都能看見外國的使節。拉美西斯這次到底在想什麼,她無法知曉。
“我先走了。”珂妮爾拍拍她的頭,“我的故國巴比倫也會來訪。我得先提前準備一下。”
“嗯。”看着珂妮爾離去,笛非混亂的心緒仍然未能平靜。一股強烈的危機感正在內心逐步蔓延,卻無法說清楚到底是什麼原因。
走到法老寢宮門口時,她收回了忐忑的心情。雖然對這次巨宴有疑心,但還是三緘其口比較好。拉美西斯的手段,一向都是凌厲而無法令人理解。那就不要去想,只要靜靜地觀看局勢便好。
來到內殿的時候,並沒有一如既往地看到克魯或者其他要臣待在拉美西斯的身側。他此時正坐在牀上。當然,她並不知道在他回來之前所待的地方。
氣氛有些詭異。她仍是默默垂下頭:“陛下。”
拉美西斯沒有迴應。只是煞有介事地看着她,說道:“兩天後,我要去孟菲斯。你跟我一起去。”
她又愣了一下,反應遲鈍地看着他。自從來到埃及,她待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底比斯。然後便是赫梯的首都哈圖薩斯。不過與圖卡回埃及的路上,在摩弗城待過一晚。它是個很漂亮的城市。
至於孟菲斯,她從未去過。也根本想不到自己也會有一天去那裡。
經常就在別人口中聽到這個引以爲傲的名字。商貿流通、經濟繁榮。若是她有機會去到那裡,一定會狠狠地狂購一把。
想到這裡,她的臉不禁露出了笑容。拉美西斯專注地看着她微笑的表情。
“好啊。”她答應道。
但是回想一下,法老無端端去孟菲斯,肯定要去部署什麼事情。她也就不清楚了。有些事情,她該知道的,拉美西斯應該就會親口告訴她。其它的事情她便不願意再去細想。
只要想着簡單的事情就好了。她要去孟菲斯,可以狂購噢。應該會很高興吧。
“此趟出行並不能輕視。埃及特別培訓的精兵有相當一部分分置在孟菲斯。孟菲斯向來外族流通,所以潛在的威脅非常多。這次出行,便是要重整軍隊,重新發配一部分新的王家軍隊駐守邊境。尤其是上埃及。”
“上埃及經濟較落後,但是自然資源卻遠遠勝於下埃及。若是不加強守衛上埃及的王軍主力,一旦被侵入境內,直接威脅到整個埃及的經濟主力。”笛非下意識地說着。
拉美西斯點頭:“霍連姆赫布在位時,十分看重上下埃及的軍隊分佈。他幾乎動用了全部王軍來守衛上下埃及。雖然這樣在守衛方面會很強,但一旦外國軍隊侵入,駐紮好的軍隊便會難以移動營地去迎戰。若是各個國家結合起來,從不同的地段侵入國內,那麼王軍會因爲無法出擊而潰敗。即使可以直接去邊境迎戰,後果也只會更糟。”
“原本駐守的境地主要軍力被引開,密謀好的外國軍隊會組織一部分直接入境,攻陷埃及主要城市,逐步吞噬整個王國。”
拉美西斯再一次看向了她。她的臉上浮現了超越年齡的神情,恭謹而安靜。嘴邊掛着淡淡的笑容,無法分辨真假。在他治理軍務、直到治理整個國政的這些年來,幾乎沒有一人能夠坦然地與他討論着政務性的問題。超越她智慧的人不在少數,但從未與他如此富有默契地交談。
雖然這些政務問題不算難,但真正治理起來卻是有一定的難度。況且都是爲埃及奠定着各種強大的基礎。所以,他必須爭取在一個月內完全調整好軍隊部署。然後再打開城門迎接外國使節。
當然,法老這次的出行是要絕對的保密。任誰都不能泄露具體的行蹤。笛非苦悶地玩弄着髮絲。既然她要伴隨着法老,卻又不能讓可信範圍以外的人發現行蹤,那麼她豈不是不能去逛街?那樣就太可惜了。
越是以爲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就越會可能發生在你身上。每每回到底比斯王宮的時候,笛非都做好了一輩子都踏不出王宮的心理準備,但又一次次因爲政務需要而離開王宮。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黴運。
她的內心深處,是喜愛自由的。但她也可以忍耐長期的不外出活動。只要能待在那個人的身邊,她便不會想離開了。
啊。應該不干他的事……
當天下午的時候,她去向克魯瞭解了一下這次出行的人數。因爲是絕密,所以護衛隊人數甚少。而拉美西斯本身就沒有要人保護的志向,他只需要快馬便行了。笛非卻仍是感到不大安心。
他要帶她去。她又不能幫他整頓軍隊,自己很有可能會連累他。
但是,對於這次出行,她又是發自內心地暗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