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巖關外金鼓連天,昏沉的斜陽在廣袤無垠的沙場之上灑下一片片孤寂不甘離去的橙光。
喝聲與兵戈聲相交織,敵我兩方傾囊相出,在這片疆場上灑下最後一滴期盼和平的汗水與血淚。
直到真正身臨其境,才能體會到錚錚兵馬之聲中什麼叫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在這北境,烈日曝曬,飛沙走石,所有男兒當以身相填,以血肉相搏。
這可以說是北漢與大燕的最後一戰,雙方都派出了所有的兵馬。北漢那邊那木亞已然被逼至絕境,無論是已經斷了一日的水糧,還是這些日子以來被陰險狡詐的褚洄屢次突襲,亦或是他主動出兵被打的滿地找牙,兩個月了,大小二十戰役,竟無一場勝利,簡直就是一記狠狠閃在那木亞臉上的耳光。
他堂堂北漢第一猛將呼察汗之子,苦習武習兵法十年,他以爲自己已有了與褚洄一戰之力。可真當面臨戰爭之時,他纔不得不承認,有一種人天生就是草原的頭狼,天生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學的再多都無法與之匹敵。因爲那種人,從一開始就站在了頂端,你在進步,他也未必會退步,即使再努力拉近兩者的距離也相差甚遠。他這次是主動請纓來此侵略北境的,到頭來竟然沒有一絲辦法替自己的父親和大伯報仇雪恨。
那木亞站在高處,遙望低端奮戰廝殺的將士們,還有人羣中那鶴立雞羣的墨甲男子。
他如一汪深潭中的一塊巨石,氣質超然,讓人難以移開目光。這是他最後一次機會了,營中糧草已經斷絕,派出去接應王庭來的運糧大軍的人遲遲沒有迴音,連人影都見不得一個。北境的平嶺邊緣又沒有半點生物出沒的景象,他們可以說是半點食物的來源都沒有。若今日一敗,不是灰頭土臉落荒而逃,就是成爲這些燕狗的刀下亡魂。壓在那木亞身上的壓力宛若一塊鐵錠,讓他艱難的喘不過氣來。
底下交織拼殺的將士們,無論是北漢人或是大燕人,彷彿在沙盤上被打亂的棋子,顛三倒四的交織在一起。
近四十萬人的大戰,廝殺震天。
褚洄沒有像那木亞那樣在後方指揮,而是親自帶兵提槍打馬上前。照夜四蹄如風,所及之處無不哀嚎連天鮮血飛濺。
一襲墨衣黑鎧,一杆烏槍,已成了這個戰場上敵軍日夜難以逃離的噩夢。
強,真的太強了。他所流露出的驚人的爆發力和帶給所有人的壓迫感,不是傳聞中隨意喊幾句“大燕戰神”就能體會到的。當身處這位魔鬼一般的大將跟前,才能領略其中無限的殺意和震撼力。嘲風將軍褚洄,當屬當代武將第一,也許當年的威遠大將軍也難以匹敵。
連城騎馬緊跟其後,他受謝遠吩咐保護褚洄,見之場景不由震撼咂舌。褚將軍這所向披靡的厲鬼模樣,哪裡需要別人的保護。他們礙手礙腳的給褚將軍添亂需要褚將軍的保護還差不多吧。
但到底拿下一軍主帥人頭的誘惑力實在太大,縱使褚洄再如何使人膽寒,也禁不住那一堆又一堆爲了名利功績前仆後繼地撲上來的北漢壯漢們。連城跟在褚洄身後,是人人都要順便招呼一下的目標,他提刀劈砍着,大喊道:“褚將軍,你還是去後方坐鎮吧?前線太危險了,你要是有點閃失,末將不好跟謝將軍交代呀!”謝遠是歷經三皇的老將,有些年紀了,自從那日從鷹澗峽回來之後身體就一直沒有大好,故纔將主帥之位交予褚洄。
褚洄沒有理會連城,一雙凌冽無波的桃花眼泛着無限的死氣。他瞥見遠處謝家軍獨有的信號,勾脣涼笑道:“謝青聞已經繞到北漢人後方,叫大家加緊了,天黑之前務必把敵軍全都留下。別再給他們下一次機會了。”先前那幾仗那木亞的試探,並未出動所有的北漢士兵,今日不同,他們無糧草補給,本就有如砧板上的肉,今日之襲不過是垂死掙扎奮力一拼罷了。若此次戰敗,那就等着北漢王庭給他們寫降書吧。
“什、什麼?”連城驚愕地瞪大眼。謝小將軍受了褚將軍吩咐繞道北漢大軍後方他是知道的,可是要在今日一役拿下全部北漢人,談何容易?還要在天黑之前……眼看着已經夕陽西下了,還有不到一個時辰便會天黑,褚將軍莫不是跟他開玩笑的吧?
褚洄睨了他一眼,道:“你怎麼還沒有謝青聞樂觀?”那小子知道今日要將北漢大軍一舉拿下興奮的不行,主動請纓繞道包抄,去堵北漢大軍的後翼,直接將他們陣型衝潰。加之這些日子以來大大小小的幾場戰役讓那木亞損失慘重,原先的三十萬大軍直接潰成二十,若說今日要將他們擊潰也不是白日做夢的事情。要在一個時辰之內拿下他們麼……褚洄將目光冷冷投向遠處山坡上幾不可見的小黑點,讓他活的夠久了,也是時候解決他了。
旁邊的赤羽揮劍無情地割斷附近北漢士兵的喉管,大笑一聲道:“連將軍,你就放寬心吧,主子說可以天黑之前解決掉北漢大軍,那就絕不可能拖到天黑之後。你不相信我們主子,難道還不相信謝家軍嘛?”
“不是,沒有,我當然相信褚將軍的能力。”連城被他說的一怔,也肆意大笑了兩聲。他就愛聽別人誇謝家軍,若是真能一戰擊潰北漢,那當真是一件謝家軍舉軍榮光之事了!他們駐軍北境幾十載,若能有此殊榮,只怕燕京那邊也再不敢輕舉妄動對他們有什麼非分之想了!
槍尖挑起的黃沙,灑滿天際。
夕陽下的戰場帶着血腥的迤邐與淒寒。
十三萬燕軍加上兩萬餘武州守軍,每個人今日心中都只有一個信念,就是擊潰眼前的北漢士兵,擊潰那木亞,擊潰遠在千里之外的北漢王庭。邊境和平六年,因着種種不可告人的陰謀和秘密再次拉開戰爭的序幕,而逾期兩月,他們將再次親手把戰爭的種子從北境百姓的家園旁邊挖出趕走。
那襲黑衣,有如夕陽之後高耀的輝月,泛着蝕骨的冷意,卻高高籠罩大地,驅散濃稠的黑夜,爲夜晚帶來光明。
嘶吼連天,戰鼓擂擂,兵戈之聲不絕於耳。
底下廝戰的人越來越分明,倒下的北漢人遠遠多過於穿着紅衣銀甲的謝家軍,一波又一波。
褚洄高挑槍尖,遙指遠處山坡,運用內力將冰冷刺骨的聲音無限放大:“那木亞,你不是要單挑嗎?來,本將軍今日滿足你這個心願。”聲音掩蓋住了拼殺的吼叫,掩蓋住了馬蹄錚錚,帶着無限的囂張和恣意直傳入遠處那木亞的耳朵。
那木亞站在山坡上,強忍着冰冷的手腳,今日一戰註定要敗,後路都已被褚洄那個陰險狡詐的東西堵死,他想撤退都撤退不得。
更何況也沒有那個條件再給他撤退了,今日非勝即死。
他在身邊侍衛滿臉不贊同的目光下取過自己特製的長刀,陰鷙的雙眸中迸射出無盡恨意。“好!”他縱身一躍,加入戰圈,身邊侍衛阻止不及。
兩軍主帥單挑,即使大家再想停下來一看究竟,現實也沒有那個條件讓他們停止戰鬥。身邊有虎視眈眈的敵軍在,他們沒有那個資格罷手觀戰,即使內心如撓癢癢一般磨人,他們也必須挺直了腰桿子繼續下去。
遠處玉巖關的城牆上,佇立着一個清瘦的身影,披着便裝常服,梳着乾淨利落的長辮。
葉挽靜靜地站在牆頭觀戰,漆黑的眸子被遠處那個光芒四射的背影所吸引。蒼勁,囂張,每一個舉動都帶着無盡的霸道,彷彿天生的王者,讓人情不自禁地就想跟着他行動。她沒有下去幫忙,因爲戰事已成定局,那木亞堅持了兩個月,還是要敗了的,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
“你倒是命大。”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從葉挽背後出現。
葉挽沒有回頭,只勾起嘴角帶着淡笑迴應道:“是啊,我的確命大。從我出生的那一刻開始就是了,不是嗎?”
馮憑表情陰冷地立在葉挽身後,聞言一滯,表情變得更加陰森:“你都知道了?”葉挽話裡話外的意思竟然是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是誰告訴她的?
“是。所以,馮公公在這兒沒能殺了我,打算回去之後如何解釋呢?”葉挽眉目也略微凝固,只是面上不顯。她方纔所說的話也是以試探馮憑居多,畢竟身爲曾後的心腹,還跟着曾後進出過那個關押葉驪的密室,顯然知道的也不少。果然馮憑也知道她跟曾後的關係!
馮憑冷笑一聲道:“葉校尉如此胸有成竹能活着回燕京不成?”如今褚洄正在底下參戰,就憑葉挽的武功只怕不是他的對手,若他想要現在對葉挽出手實在是個大好的機會。只是他不放心那個身手奇高的暗衛,似乎是保護葉挽的存在,還有花家那個該死的臭小子,也跑來北境添亂,實在是令他頭疼的很。葉挽從小被姓葉的老匹夫帶去隴西,照理說根本沒有什麼條件讓她練就如此身手,其中定然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奇遇在。
他眯起陰鷙的眸子,落在遠處的褚洄身上,喉間溢出一絲尖利的笑聲:“難爲褚將軍這麼護着你,只是可惜了褚將軍了。”
葉挽眉目一凝,被他話中之意驚到,連忙眉目一閃四處查看,果然在大軍的東北方向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正手持弓箭,箭頭所瞄準的正是戰場正中央與那木亞打鬥的褚洄身上!箭頭在夕陽下閃着寒光,刺到了葉挽的眼睛。
在褚洄和那木亞單挑的時候,早不見人影的曾寧宇竟然偷偷摸摸地躲起來準備暗箭傷人!
葉挽表情驟變,頓時閃身翻越城牆喊道:“馮憑,你瘋了不成?謝家軍輸了對你來說有什麼好處!”她以最快的速度足尖點着城牆,朝着曾寧宇的方向飛奔而去。她不清楚曾寧宇的箭法如何,但敢在這麼遠的地方瞄準褚洄,箭法定然不會太差,若真被他一擊得逞,說能扭轉今日的局勢也說不定!
“呵,”馮憑望着葉挽慌張前去的背影,喉間溢出一絲冷笑,“謝家軍怎麼會輸呢?不過是死一個主帥罷了,不還有謝遠那個老東西活着麼?”葉挽和褚洄,今天必須至少死一個,否則他回去之後難以向娘娘交代!
戰場正中央,褚洄漫不經心地輕鬆應對那木亞的樣子令那木亞更加生氣,瘋了一般地強攻而上,嘴裡不停用北漢語唸叨着:“我一定要殺了你,我一定要殺了你才能爲父親報仇!”
“你的一生,就是爲你父親而活的麼?”褚洄突然用北漢語涼涼道。
那木亞一怔,眼中兇芒更甚:“我不是爲我父親而活,我是爲你而活,自從十六歲開始,我就以你爲目標,立誓要勝過你,超越你,殺了你!”
“那你的這一生可真是夠無聊的了。”褚洄道。“你不會爲自己而活,就永遠不可能超越我。”他聲音清冷,即使在戰時也沒有半點緊張和被壓迫的氣氛,顯得十分輕鬆遊刃有餘。他並沒有把那木亞放在眼裡。
這樣的認知讓那木亞整個人心頭都寒了。最可怕的事情不是你超越不了敵人,是你的敵人根本就沒有把你當做對手。他雙手顫抖地揮動手中長刀,突然雙眸一凝,瞥見褚洄背後遠遠從城牆上翻越而下的瘦削身影,那身影正極速往他們東南的方向衝去,那個方向閃爍着一柄寒光熠熠的弓箭,箭頭毫不留情地從褚洄的方向移到了那個身影的方向。
那木亞一滯,內心複雜萬千,他怔愣的表情讓褚洄冷眸微眯,順着那木亞的目光看去,瞳孔瞬間一縮。
那把弓箭,正毫不留情地對着葉挽,還有他身後無數同樣調轉了方向的箭矢,數百個箭頭,目標只有一個,就是朝他們飛奔而去的葉挽。
葉挽在途中看見曾寧宇的冷笑就察覺到不對勁,她上當了!馮憑根本不會在這個時候蠢到去殺褚洄,今日一戰畢後褚洄定當是全北境愛戴的對象,或者說,就算沒有今日的勝仗,有往日的戰役墊基,有謝將軍在,也不可能讓馮憑動褚洄。他的目的從一開始就是自己!只是自己關心則亂,沒有想通其中的意思,從看到曾寧宇用弓箭瞄準褚洄的時候就慌了神,纔會被他三言兩語嚇到自投羅網。
葉挽硬生生地中途停下,不動聲色地四處尋找可以遮擋箭矢的地方。可是四周空無一物,只有離她幾十米遠的正在與北漢人相戰的謝家軍的人羣。她不可能躲到謝家軍的人羣中以他們爲肉盾!葉挽站在空曠的路中,腦中百轉千回,考慮要不要在他們射出箭矢的一瞬間趴下來躲避。但危險性還是極其驚人。
難道她要先接近曾寧宇挾持他?只怕還沒等自己靠近曾寧宇就能先帶人把她射成個馬蜂窩了。
正在葉挽還沒想出方法之際,曾寧宇冷笑一聲,頓時一聲令下,百支箭矢以利極之勢朝葉挽飛了出去。
尖利的破空聲,在這廝殺震天的戰場之上根本就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就在葉挽估算着時間準備趴下躲開那些箭矢的同時,一個冰冷的聲音出現在頭頂:“曾寧宇,你找死。”隨即一道罡風擦着葉挽而過,朝着對面飛射而來的箭矢衝了過去。
她身子一晃,落入了那個熟悉的懷抱。葉挽眨眼道:“你不是在和那木亞單挑嗎,怎麼跑過來了?”
“折騰你一下午你還有力氣亂跑,看來是本將軍要再接再厲纔是。”褚洄冷哼,將葉挽護在胸前,賞了她一個大毛栗子。叫朱桓不要喊醒她,在將軍府有朱桓和那個沒用的花無漸兩個人守着還安全些,幾乎沒有人能從那兩人手下作什麼妖。
葉挽滿頭黑線地抿着嘴脣,他竟然還好意思提那茬的嗎?不過這個泛着寒氣的懷抱卻充滿了無限的安全感,讓葉挽很羞恥地覺得心裡甜滋滋的。
遠處,曾寧宇只見一道黑影猛然出現,那些箭矢就好像不聽話一樣調轉了射出的方向猛地朝自己衝了過來!曾寧宇的瞳孔瞬間放大,漫天漆黑的箭矢就彷彿一張巨網,毫不避諱地像他壓了過來,如這天的黑幕一樣令人喘不過氣。他的喉間溢出了一絲膽顫的驚呼聲,只是還沒等發出,一股涼意便在心頭涌現,劇痛蔓延,熱流汩汩。
緊接着又是一下,又是一下,還有一下。
方纔還氣勢洶洶指揮身後士兵圍襲葉挽的曾寧宇,在頃刻之間被紮成了個刺蝟。
數十箭穿身而過,有的紮在胸口,有的從脖頸間穿過,有的刺穿四肢,那勁道完全不比從一開始射出來那般剛勁有力的差。除了曾寧宇,被數百道箭雨刺穿的還有曾寧宇身後的幾百武州守衛,死的死傷的傷,站在後排沒受到傷害的頓時像逃出地獄一般,一個個蹲在地上動彈不得,嚇得後襟的衣衫全溼。
他們是中了什麼邪,爲什麼在褚洄幾乎將那兩三萬圍剿葉挽的武州守軍打得半死之後,還要鬼迷心竅地跟着曾寧宇來這裡使計陷害葉挽?就憑曾寧宇空口白話說的回燕京之後給他們加官進爵麼!
曾寧宇的慘狀就在他們眼前,那個往日意氣風發的曾家公子,那個受人敬仰的京畿營首領,此時被數箭穿身,身體被箭矢的巨力慣性拉着摔倒,整個人呈大字型倒在地上,眼睛瞪的無比巨大,口中鮮血染紅了衣襟。
曾寧宇只怕到死了才明白,褚洄若是想殺他只不過是輕而易舉揮揮手的功夫。之前都沒有動他不是因爲他背後有曾後、有曾家撐腰,是褚洄根本就不屑於他罷了。他敢光天化日地對葉挽動手,就要做好死的準備。
遠處,那一黑一白默默在原地站立的兩人,衣襟被晚風吹拂,髮絲飛舞,表情冷漠。
褚洄摸了摸葉挽的頭,將她提起帶上城牆。他沒有再重回戰場,因爲戰事已成定局。
身後,朱桓喘着粗氣將馮憑壓在腿下,臉上身上受了不少傷。他在葉挽離開的同時就欲挾持馮憑以逼迫曾寧宇停手,只是這個馮憑實在跟泥鰍一般滑不溜手,若不是他先前受了傷,只怕今日還難以制服他。
馮憑屈辱地趴在地上,聲音如摩擦的砂紙一般難聽:“你們敢殺了曾家大公子,曾家不會放過你們的!”
“曾寧宇勇氣可嘉,有勇有謀,死與戰場,跟曾寧宇不聽軍規,意圖內訌,小肚雞腸,因爲私怨刺殺重將比起來,你以爲百姓會更喜歡聽哪一個?”褚洄懶懶地掀起脣角,眼中流出一絲不容置疑的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