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路，三個人，安靜得讓我有些慌張……
幸而有墨尚卿走在我的身後，內心方纔平靜了一些，馬上，我要去見到的人，是一隻披着人皮的殺人惡魔，可是，同時，他也是我的父親。
“墨羽……我……”我緊握着拳頭，低下頭任微風撩過額前的碎髮，停在半路，遲遲不願意往前走下去。
他停在我的背後，雙手輕搭在我的肩膀之上，眉梢雖然緊皺，可是嘴角卻凝固着一道坦然的笑：“莫怕，我……一直在你的身後。”
我回過頭去，冷笑一聲：“怕？笑話，跟你在一起……我又何曾怕過？”
回想，走過了近三十年的光陰，繁華也享過，苦難也受過，我曾被衆人捧爲掌上明珠，亦在海外遭受着無盡屈辱，這一切苦難，我都一個人扛了下去，彷彿是過往雲煙，在我的眼前飄忽轉瞬……
殯儀館的初遇，徐氏祠堂的邂逅，都是我一生中最不可或缺的記憶，我可以忘卻一切，哪怕是半世浮華，哪怕是仇恨交加，我都可以忘卻，唯獨……再也忘不掉和墨羽相處的一點一滴。
含情脈脈盯着前面，卻不敢回過頭去面對他，我是個不善言辭的人，敷衍掩藏起內心無數的情愫，泯然笑着，“我最輕鬆愜意的時光，就是和你在一起，哪怕是面前的……火海刀山……”
去過一次，這一次，我格外的小心謹慎，一路上我不斷告訴自己，沿途的惡鬼其實並沒有那麼可怕，最可怕的……就是盡頭屋子裡的那個惡魔，帶着善良的面具，做着禽獸不如，殘忍至極的事情，活活一個道貌岸然的僞君子。
依舊是那層層石階，卿訣按照老規矩，停留在了原地，不敢上去，也沒法上去。
剩下的路，他祝福我們自己走上去，隨後，便掩進草叢堆中消失在我們眼前。
我懷着忐忑的心情，一步一個臺階，踏得穩當，滿腦子皆是今日最壞的打算：這老東西今天喊我們過來……不會要殺人滅口吧，可……可是我是他親兒子啊！
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墨羽已經提前走了一級，我還是停滯在原地猶豫不決，一把拉住向上走去的墨羽，“墨羽！回來！”
誰料，反倒被墨羽一把拉了上來，對着我冷冷抱怨一聲：“放心……二爺是你的親生父親，不會吃了你……”
“說不準的啊……”我眉頭鎖在一起，停留在原地。
“有動靜……”墨尚卿耳尖，三步並作兩步，也可以說是以輕功先行飛了上去，“你站在原地不要動！”
高聳的石階之上，才幾秒鐘的功夫，墨羽已經消失在了我的眼前，“墨羽！等等我！”
遇到情況，我又豈能坐視不管？雖然說墨羽讓我停留在原地不要動，可我還是放心不下他，跟着上了石梯。我運動量不行，喘着大口氣很久才爬上來，遙見螞蟻搬大小的墨羽很服帖恭敬地站在外面，表邊上是在等待，實則就是在偷聽罷了。
等我接近屋子的時候，還是可以清晰聽見裡面不知是在交易還是在爭吵的聲音，這聲音，聽的清清楚楚，其中和徐檀老狐狸對話的還是個女人，不過，和她對話時，老狐狸的聲音很堅決也很僵硬，全然不像和我母親對話時的那般溫柔。
只因爲我來的晚，對話的內容也沒有聽得詳盡，只是聽到個並不怎麼美好的結尾：
陌生女子：二爺，你可想清楚了。
徐檀：你要的東西已經拿到了，那個沒有好處的交易我不做。
陌生女子：拿下他，定天子，奪天下，這不是好處？
徐檀：定天子？奪天下？你們還真是天真啊！就算這是師父徐霍的主意，也不過是困獸之鬥罷了！況且……你也不必拿一介敗類天皇來威脅我，我徐檀好歹也是六門中人，還沒有喪心病狂到如此地步！
陌生女子：那你就甘心在這裡，一直到死？只要幹掉他，富貴榮華，權利天下，都是你的，你還在猶豫什麼！
徐檀：抱歉，門在那！
陌生女子：徐檀！
徐檀：滾！
陌生女子：好！徐檀！你會後悔的！我們一整支部隊可就在外面候着呢！別忘了！出了這個門，你兒子的命就在我的手裡！
徐檀：我警告你，拿徐泰做威脅？你還太嫩！你要是堅持這樣做！我徐檀今天就告訴你，你的下場將和我一樣！不要逼我動手！
當時我差點笑噴，對着墨羽小聲嘀咕：一路過來，他的部隊呢？不會就是我們兩個吧！
屋內沒了吵架的聲音，只聽見腳步聲朝我們步步逼近，墨羽及時把我拉進了一個小角落，藏在屋子後面，我躲在小角落，貓着腰從黑暗處看見了那個從屋內走出來的女人，那個人身材不錯，穿這一身軍綠迷彩衝鋒衣，壓着一頂黑色的帽子，露出後面一截黑長的馬尾辮，可惜我在後面也只是看見她一個背影，腦海裡晃過一個熟悉的身影，確乎已經記不起來了。
“兩個人……還要偷聽多久？啊！”
徐檀早就知道我們在外面，瞧見那女人走遠，嗓門忽然提高了不少，將我震出角落，出現在了屋門外。
我們兩個像是犯了錯的學生，面對着兇悍的班主任，低着頭不敢吭聲，唯唯諾諾滿手的小動作，可是後來我轉念這麼一想：不對啊！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懦弱了？對付徐檀這種人，我更應該理直氣壯一些啊！
我挺直了腰板，擋在墨羽的前面，替我們倆辯解：“是你自己怠慢我們好吧！說請我們上山，又讓我們在外面等這麼久！你是什麼道理！”
他幽幽一笑，竟然沒有反駁，像是看着一個小學生在班主任面前指手畫腳？我還覺得不可思議了，以他的個性，笑一聲都讓人渾身打顫，說一句話可以包含好幾個意思，心機深的像太平洋似的，居然被我一句話哽住了？
“不和你爭執。”說着，取下脖子裡一塊月牙形的東西，用他那粗糙的大手輕輕撫摸了幾下，大步走向我。
我必須和他保持一定距離！順後退去，卻被墨羽攔住了，一覽被擁在了他的懷裡。
徐檀這老傢伙有什麼神力是嗎？就這麼一眨眼的功夫，這塊硬硬的“月牙”已經被套在了我的脖子上。
瞬間的接觸，卻讓我聞到了他身上一股濃濃的菸草味，這是一股在大城市纔會出現的煙火氣息，可是徐檀早已脫離了城市許久，很好奇爲什麼久居深山的人身上還會帶着一股濃重的煙味？況且……徐檀這個人從來都是不抽菸不喝酒的。
就在我上次見到他的時候，身上還帶着一股子青草的芬芳，可是，就算再怎麼懷疑也沒用，或許就是我上次離他有一定的距離，又或是鼻子出了毛病罷了。
“擎蒼齒……就交給你了。”與老狐狸多年未見，我也不知道此刻的感慨與深情到底是出於某種目的還是真情流露，緊緊盯着我的臉龐，喃喃自語道：“我們家泰兒……也長大了……”
“什麼？”我聽的不是很貼切，反問道。
他轉過深情的眸子，甩過一張椅子坐下，好聲好氣說話，卻聽得長聲嘆息：“徐泰，我也想過了，接下來的路，由你自己選擇，既然你已經選擇了墨羽，選擇陪他跳進這個萬劫不復的坑，我……也就接受這個事實了吧……”
我撫摸着那個什麼什麼齒的，突然想起來，這和祠堂裡六門先祖身上帶着的是同一塊吧。
“是擎蒼齒，藏狼王擎蒼的牙齒，也是擎蒼的化身，可以驅趕鬼煞，魑魅魍魎也忌諱它。帶着他，就是徐門掌教。”
“好吧……我勉強接受。”我帶着一副桀驁的模樣，對着徐檀的請求趾高氣揚。
對於這擎蒼齒，我簡直是愛不釋手，如果真有這樣的本事，那我豈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噗嗤一笑，想我做白日夢的本領還是不小的。
“但是藏狼王不是一般人可以控制的，做不好正確的抉擇，他也可以吞噬你，代替你……”
我摩挲狼牙上鑲嵌的綠松石和紫瑪瑙：“綠松石，紫瑪瑙，紋龍藏銀……唔，這年代，這材質，幾百萬打底……”
“你！”徐檀那老傢伙認真起來，也看出來我在調侃，隨意打理着衣裳，若有若無接着說：“不多不多，也就幾個億吧，轉手的話，擎蒼會和原來的主人同歸於盡，沒事，人生自古誰無死？兒子，你說是不是？”
我還真被他這句話唬住了，對他瞟個白眼：“噁心……”
說到這，徐檀打了一個響指，忽然想起了什麼，“哦對！瞧我這記性。”
說着，獨步推開內房的門，示意我一人過去。
這應該不是臥房，倒像個祠堂，是縮小的徐氏祠堂。裡面正中央擺着我母親的排位，一邊有一個紅木書架，上面擺滿各種古籍封面的書，另一邊是一個櫃子，紫金鎖鎖上了，我看不着是什麼。
他伸手進口袋，塞給我一把鑰匙，對我囑咐道：“鑰匙給你，裡面的東西，有空常來看看。”
“現在！”既然鑰匙都給了我，那我乾脆一不做二不休，現在就開了鎖。
可是，我想做的一切還是被徐檀阻止了，他也很執着，把話撂下，“那不行。”
我真是不清楚他到底又要幹什麼……
被他暗中推力趕出了房門，可我也不是風一吹就飄的那種人，至少我的質量還是有的。癡癡站在靈位前，那老傢伙悄悄走到我身後引我出去，他已經比我矮了一個頭，略顯吃力拍了拍我肩膀，“走吧走吧。”
“無情無義的東西！”我淡淡罵了他一聲。
“時間不早了，叫卿訣帶你們回去吧。下次……也別再來找我了。”他將我們兩個掃地出門，站在室內，顯得他暗淡的臉上越發無光，就像是籠罩着一層陰霾，言語和善了許多，“這三教圖，藏六門從此與我徐檀無關……”
我聽着這話矛盾，交給我鑰匙，又叫我不要來？我看這老東西到底想幹什麼，仔細打量他的一舉一動，除了失望還是失望。
“還有……”他突然叫住了墨羽，眼角溼潤了起來，“墨尚卿，好好保護你身邊的徐掌教……好好保護……藏六門……”
或許是我想多了，他老了，惡人也會變老的，記憶力可能不好了，不然又怎麼會把自己視作珍寶的掌教之位輕易交給我？
我們被徐檀推出來，徐檀對着下面等候多時的卿訣喊道：“卿訣，送他們……回去。”
我和墨羽慢慢吞吞下臺階，對墨羽嚴肅說：“有沒有感覺今天的徐檀有點怪異？”
“……”他不語。
“沒看出來？”我急了，搶在他先前一步，緊緊盯着他。
“除了二爺，誰會有擎蒼齒？”墨羽不冷不熱，眼神麻木，好像藏着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
走了一半的路程，我其實心裡很不舒服，今天有點怪。今天見到的那個人再怎麼說，都不像是徐檀，可他又有明顯的證據證明他就是徐檀。
我心裡煩亂，一腳踢開一塊小石子，石子抖抖落落飛到前頭去，剛落地的瞬間，也伴隨一陣爆炸而來的熱量，墨羽敏捷向我撲來，把我撲倒在地，雖然過程有些擦傷，至少我免於被這陣熱量吞噬。滾滾的火焰向我們涌來，衆鬼四處逃算，伴隨着哀嚎尖叫，彷彿是龐貝古城那場毀滅性的火山爆發一樣，剛剛碰到火星，無鬼倖免，被烤的四分五裂，炸出一團液體。
“墨羽！”我第一反應便是大喊墨羽。
“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