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外,細雨依舊淅淅瀝瀝,下個不止。如牛毛、如細絲、如棉線……千絲萬縷地斜斜飛舞,將天地籠罩在一片渾沌的霧氣中。
劉謙益匆匆走出太和殿的邊門,一邊走,一邊低聲埋怨身旁的小太監:“什麼要緊的人要見我?沒看見金殿上正商議大事呢……”
“劉公公。”耳中忽然聽到一聲輕柔的呼喚,透着七分的熟悉,讓他的心驀地一跳。他擡起頭,果然看見那雙月光般明麗的眸子,帶着和煦的微笑望着他。
“梅小主?”他錯愕萬分地低呼一聲,呆望她頭上烏金軟紗帽和身上湛青色的雲紋錦袍,嘴脣蠕動着,半天說不出話來。
梅雪霽看着他驚惶無狀的模樣,忍不住掩口而笑。
“劉公公,那和親的事,可有了定論?”
“……”
“劉公公……劉公公?……劉公公!”
劉謙益被她湊到耳邊高聲大喊,才勉強從愣怔中回過神來:“哦……還,還沒有。”
梅雪霽撫掌而笑:“太好了,我這就進去。”說着,轉身繞過劉謙益,快步朝太和殿走去。
劉謙益驀地醒悟過來,忙不迭地緊跑幾步攔住了她:“小主這是要做什麼去?”
“去金殿,找陛下說句話。”梅雪霽對他眨眨眼。
劉謙益大驚失色:“這怎麼可以?朝堂之上,後宮嬪妃不得入啊!”
梅雪霽莞爾一笑:“我不是穿了太監的服飾了嗎?太監總可以入了吧?”說着,正了一下頭上的烏金軟帽,顧自大踏步地向前走。
“使不得啊,”劉謙益想扯住她,伸出手卻僵了許久,最終無力地垂下,“來人啊,快攔住梅小主……”
梅雪霽已走到門邊,聽到這話忽地回過頭,目光清澈如山間泉水。
“劉公公,你想讓公主殿下遠嫁花剌,從此胡塵漫漫,去國千里,一生不得迴歸故園嗎?”
劉謙益一愣:“……不想。”
梅雪霽收起笑,神色漸漸鄭重:“那就放我進去,別讓侍衛們攔着。”
太和殿髹金雕龍屏風後,傳來了細微的腳步聲。
誰都沒有注意到,此時,正有一位身材瘦小的青衣小太監悄悄繞過屏風,來到了玉階之下,偷望一眼高坐在龍椅上的皇帝之後,立即含胸垂,默然佇立於一旁。在他的手上,捧着一隻湛藍的錦盒,盒蓋上一隻昂的綬帶踏足於牡丹花上,遍體銀絲織就,精美異常。
金殿之中,迴響着羅臻措平和清越的聲音。
“小相此次啓程來栩寧之前,花剌大汗及納夕皇子殿下皆委託小相代爲向天啓皇帝陛下致意。若此回得蒙天啓下嫁公主,花剌定當罷兵撤將,保得兩國邊境百年和平。花剌求親之誠意天日可表,望皇帝陛下不計前嫌,恩准聯姻。”
着,他從懷中取出了一隻鑲嵌着藍寶石的象骨小盒,雙手託於頭頂:“這是敝國皇子求親的信物,望公主殿下笑納。”
御座上,齊雲灝神凝如水:“呈上來。”
羅臻措將象骨盒遞給身側的紅青年,紅青年垂目接過了,緩步走到玉階之下,用眼一掃,卻見原先一直侍立在薰香龍亭旁的劉謙益此時已不見了蹤影,只剩下一個秀美異常的青衣小太監在那裡顧自愣。
金殿內,有一瞬間的靜謐。佇立於玉階另一頭的齊天馳微覺詫異,不由得側目向那小太監低聲催促道:“快接着,呈上去給皇上。”
那小太監一愣神,左右顧盼片刻,這才醒悟到齊天馳在和他說話,細瓷般光潔的面頰上頓時泛上了一抹暈紅。
齊天馳彷彿遭遇雷擊一般地後退一步,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雪……”他喃喃低語,按捺不住心跳如鼓。
梅雪霽慌不迭地垂下頭去,向那紅青年伸出了手。這時她早忘了,其實自己的手上已然捧了一隻錦盒。
紅青年盯着錦盒上的銀絲綬帶,修眉斜挑,神色中帶了一抹意外。他猶豫了一下,將手中的象骨盒疊放在湛藍錦盒之上。
梅雪霽愣怔片刻,臉上不禁浮起了幾分尷尬。免不得微微頷,向紅青年投去抱歉的一笑。
這一笑,瑰姿豔逸、嬌美無匹。
紅青年的雙目被瞬間點亮,呆呆地佇立在原地,忘了收回伸出的雙手。
梅雪霽轉過身,踏着玉階而上,走到髹金龍椅之旁,將手中的兩個盒子擱在御案之上。
驀地,她的手腕被一隻大手緊緊地箍住,待擡起眼時,卻見齊雲灝正橫眉豎目地瞪視着她,黝黑如墨的雙瞳中翻涌着沉沉的怒氣。
“胡鬧!”他切齒低喃,“這哪裡是你來的地方?”
梅雪霽悄然一吐舌頭,忙不迭地要抽回自己的手,不料卻被齊雲灝一把捏緊,拖到了御案之下,牢牢地握着。
梅雪霽萬分地不自在,有心想要掙扎,卻又怕被玉階下衆臣看見,只得僵直了脊背,由他鉗制着。
那一邊,齊雲灝不動聲色地用另一隻手打開了藍寶石象骨盒。卻見層層的絲絨之上,嵌着一串蜜色貓眼項鍊,顆顆碩大均勻,璀璨生輝。貓眼之中,蜜色最爲罕見,平日單隻覓得一顆便已不易。何況這串項鍊上所有的貓眼,每一粒均圓潤光澤,毫無一絲瑕疵,實爲價值連城的珍品。
齊雲灝垂下眼,脣邊勾起一道淡淡的弧線。他將象骨盒蓋蓋上,隨手擱在了一邊,一聲不響地打開了綬帶錦盒。
“嗯?這是什麼?”他吃驚地捻起盒中斷成兩截的玉釵。
梅雪霽抿了抿嘴,儘量壓低聲音道:“這是蘿蘿託我轉交給你的,還讓我告訴你,若是被逼遠嫁蠻荒,這枝玉釵便是她的命運。”
“胡鬧!”齊雲灝濃眉緊鎖,低低罵了一句。忽見玉釵之下還壓了幾張素色花箋,便取了來,展目觀看。
那花箋上抄錄的是幾《明妃曲》。
“漢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一上玉關道,天涯去不歸。”
“漢月還從東海出,明妃西嫁無來日;燕支常寒雪作花,蛾眉憔悴沒胡沙;生乏黃金枉圖畫,死留青家使人嗟。
“羣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月夜魂。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
齊雲灝放下詩箋,側過臉來盯着梅雪霽,目光濯濯,含着萬千的情緒。
“這是何意?”
梅雪霽垂下眼簾,睫毛輕顫了幾下,蓋住了眸中的瑩光:“陛下才高八斗、學貫今古,難道還不明白詩中的含義?那王昭君奉旨遠嫁,至死不得迴歸故里,自古以來,多少騷人墨客爲之一掬同情之淚。如今,我堂堂天啓王朝的天之嬌女,竟然也被自己的兄長遠棄番邦,落得與昭君一般的下場……”
齊雲灝驀地攥緊她的手,眼底含着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我何曾說過要讓蘿蘿效仿昭君?”
梅雪霽指尖一顫,臉上早已綻開驚喜:“你說的是真的?”
……
龍亭中騰起的嫋嫋青煙,在玉階旁縈繞瀰漫。御案前一坐一立的二人,彷彿置身於重重雲霧之中,朦朧縹緲,讓人看不真切。
齊天馳掉過頭,將目光投向殿外陰冷迷茫的雨霧,脣邊,划起了一道似憂似喜的弧。
而此時,在金殿的另一側,紅青年依舊木然佇立,一雙烏黑深邃的眼睛,盯緊了玉階上的青色身影。帶着癡迷與疑惑,他好看的長眉微微蹙起,黧黑俊美的臉龐閃爍着莫名的光芒。
雲蒸霧繞中,忽然傳來齊雲灝淡然的聲音。
“好一串價值連城的蜜色貓眼!只可惜,菀柔公主無福擁有了。朕日前剛爲公主指了婚,大相來晚了一步,呵呵……不過,朕深爲花剌的誠意所感,雖然公主不能下嫁,兩國間的聯姻修好卻勢在必行。朕有意在皇族之中,挑選德容俱佳的女子嫁與納夕皇子之妃,不知大相意下如何?”
羅臻措雲淡風輕的臉上第一次浮現了訝異與無措,他面色陰沉,默然無語,良久方伏地而拜道:“遵命。”
金殿外的雨勢漸漸加急,雨聲嘈切,如同天地間奏響的一曲清歌。大顆的雨點打落在青磚地上,濺起了一朵朵透明的水花。有淡淡的雨霧浮起,將周遭的一切籠罩在一片仙境般的安詳之中。
梅雪霽腳步輕快地穿行在太和殿後的九曲朱廊間,冷不丁與聳肩低頭的劉謙益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