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雲灝愣怔片刻,慢慢收起了笑顏:“你既這樣想去,還是等我今日抽空陪着你們出宮吧。”
梅雪霽一撇嘴:“你不是說要去京郊的濼丘軍營觀看三軍演練嗎,哪裡還會得空陪我們出宮?”
齊雲灝垂下眼:“也許,你們可以等我從濼丘回來……”
“那怎麼可以?等你回來,太陽都落山了。”梅雪霽嘟着嘴,輕扯齊雲灝的衣袖:“求你了,讓我們去吧,保證沒事,求你了……”
齊雲灝被她扯得左右搖晃,心中縱有堅持,卻也在她的輕聲央求下盡皆軟化。
終於,他無奈地點頭:“唉,好吧,只去拜了佛、許了願馬上回宮。不許東遊西逛、不許招搖過市……對了,人多的地方帶上面紗,不許讓人瞧見容顏惹出事端。還有,讓御林軍都尉林同帶上二十名侍衛跟着,千萬別出了差錯……”
“知道了,”她打斷他,微嗔着橫他一眼,“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雞婆?”
“什麼?”他又沒聽懂。
“沒什麼。”她笑饜如花,伸手攀住他的脖子,把額頭輕抵上他溫暖的胸膛,“謹遵陛下聖旨,霽兒一定早去早回。”
高大的宮門在身後轟然關閉。馬車上並肩坐着的兩位女子默然對視,芳心俱是一跳。
“霽兒,我……”齊雲蘿嚅喏着,平生第一次顯露出怯懦與彷徨。
梅雪霽笑着攥緊了她的手。她的手微微顫抖,摸上去冰冷而溼滑。
“別怕,既然決定去找他,就不要退縮。”
梅雪霽的笑容燦爛,彷彿一縷陽光,衝散了齊雲蘿心頭的層層愁霧。
“見到他,我該說什麼呢?”她飛紅了臉,雙目中滿是期冀與忐忑,“若他再嚴詞拒絕,我……我該怎麼辦?”
梅雪霽微微一愣,盯住她看了半晌,方纔“噗嗤”一笑:“傻丫頭,難道那日我哥在倦雲軒親口說的話你還沒聽明白?他啊,自始至終心裡就只有你一個,連帶這次黯然回鄉也是爲了你……爲了不忍心親見你踏上花剌的迎親馬車……你還有什麼好顧慮擔心的?到時候他見了你,指不定多麼欣喜若狂呢,嘻嘻……”
齊雲蘿被她一番嬉笑攪得嬌羞無限,面上的紅雲一直蔓延至耳根,免不得用手捂了臉,別過頭去默不作聲。
梅雪霽悄悄用眼打量着她。黛青色細布薄襖,襟前疏疏地織着重疊的竹枝,雪白的長裙一塵不染。滿頭的青絲挽成一個垂雲髻,鬢邊淺粉的山茶花是她唯一的飾物。通身上下,樸素得無法再樸素、簡單得無法再簡單。
梅雪霽心頭一動,腦海中不由自主地又回想起哥哥梅雪峰的話。
“若她不是金枝玉葉的公主,那該多好……”
造物弄人……
誰曾想過,他兄妹倆的愛情竟然如出一轍。明明愛上了,卻又糾結於對方的身份,無法放下內心的自我與驕傲。苦苦折磨着自己,也折磨着自己所深愛的那個人。
當初,她與雲灝如此;如今,哥哥與蘿蘿也是這般。
來,聰明的蘿蘿已然聽懂了他話中的無奈。所以刻意褪去華服珠翠、卸下公主的光芒,只爲向他表明自己的摯愛與決心……
眼眶有些微微熱,她垂下頭,悄悄用衣袖拭乾了眼角的溼潤。伸出手去,她將齊雲蘿的手輕握在掌中。
“謝謝你,蘿蘿。我覺得,我哥哥是世上最幸運的男子。”
齊雲蘿目光輕閃,側過頭來,對着她嫣然一笑:“我也覺得,我哥是天下最幸運的男子。”
兩個女子相視而笑,攥緊了互握的手。
疾馳的馬車忽地停住。梅雪霽一愣,伸手掀開了身側車簾的一角。
“怎麼了?”
御林軍都尉林同在馬上俯身而拜:“啓稟主子,前面有澄親王府的馬車攔路。”
梅雪霽的心“嗵”地一跳,回頭與齊雲蘿對換了一個眼色,忙問道:“車裡坐的是誰?”
“是澄王妃。”
梅雪霽掀開車簾,卻見前方一輛華美軒敞的紫帷馬車前,立着笑意盈盈的澄王妃鳳凰,月白色錦緞修身夾襖,領口、袖口鑲着淡銀色的狐絨,一襲胭脂紅色的百褶湘裙下微露白色鞣革靴尖,看上去即俏麗又端莊。在她的身後,是五六個騎着高頭大馬的多穆爾侍衛,清一色的墨綠滾邊赭色短襖,黑色長靴。一個個低眉垂,默不作聲。
“澄王妃好。”梅雪霽和齊雲蘿掀簾下車,與鳳凰相對見禮。
“拜見梅小主,菀柔公主殿下。”鳳凰福了一福,擡起頭來,“真巧,鳳凰本打算入宮與小主一敘,誰料卻有緣相逢於中途。不知二位此次出宮,要去哪裡?”
梅雪霽笑着答道:“我們打算去雲隱寺敬香。”
“是嗎?”鳳凰一挑蛾眉,神色間滿是驚喜,“我也聽說那裡菩薩靈驗,早有前往禮佛之意……”她說着,輕咬住下脣,如水的秋波流轉在梅雪霽和齊雲蘿之間,“若是鳳凰有意相隨,不知是否太過冒昧?”
梅雪霽愣怔了一下,禁不住回眸向齊雲蘿望去,齊雲蘿回了她一個同樣吃驚的眼色……是啊,禮佛只是藉口,她們真正要去的地方是萬花山。若是憑空多了一個陌生人相隨,數日來的苦心籌謀會不會受到影響?
但是,人家既然已經開了口,又哪裡找得到推拒的理由?
唉,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想到這裡,她對着鳳凰粲然一笑:“哪裡?得與王妃結伴,我們高興還來不及呢。”
馬車轔轔,疾駛在林間小道上。
漸漸的,吹入車內的風變得清新而溼潤,帶着山野特有的草木芬芳。絳紫色的車簾隨着風勢一甩一甩地飄拂着,將車窗外淡淡的日光掩映得忽明忽暗。
車外,傳來明琪低沉的聲音。
“主子,萬花山到了。”
齊雲蘿身子一顫,急忙回過頭來,扯緊了梅雪霽的衣袖。
“霽兒,你,你陪我一起去……”
梅雪霽望着她忐忑不安的樣子,不由笑着抿嘴:“我去算什麼?非但幫不上忙,還會礙手礙眼。”
“不,”齊雲蘿漲紅了臉,神色間滿是執拗,“我要你陪着我。”
梅雪霽笑着拉下她的手,輕輕在掌中握着:“我要是去了,澄王妃怎麼辦?難道你要她也跟着去?”
齊雲蘿一愣,緊緊地蹙起了眉尖。
梅雪霽伸手替她理了理額前的劉海,柔聲道:“自己的終身大事最終還是要靠自己把握,別人都是幫不上忙的。你一個人去吧,每日的這個時候,我哥都會在山頂的望天崖採藥,你去了一定能在那裡遇見他。等見過了面,就把他帶下山來,我和澄王妃在雲隱寺等你們……”
冬日的萬花山,早已沒了春的明媚。寒鬆蒼翠,掩映着遠方山顛的一道飛瀑,清流湍急、碎珠濺玉,似懸在天邊的一匹白練。水聲潺潺,不時有山風裹挾了水霧,飄散在巍峨的羣峰之間。
山頂望天崖畔的石蓮亭,是觀賞山景的絕佳處。立足於此,近處的翠竹碧海、遠處的嵯峨怪石盡收眼底。雲蒸霧繞中,依稀可見山下的流芳溪蜿蜒如玉帶,依依繞過林泉巒嶂,日夜不停地向前流淌。
空山寂寂,人跡杳渺。
此時,只有一個人呆立於石蓮亭內,手扶藥鋤,目視遠方。風,拂起他石青色的袍袖,漫漫地飄舞輕揚,仿若一隻孤寂的鳥兒,在羣山間落寞飛翔。
……這一天,終於到了。分明記得侍琴告訴過他,蘿蘿遠嫁花剌的日子就是今天……
梅雪峰垂下眼,止不住地心痛如割。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也許,霽兒的譏嘲是對的。所有這一切,都源自他的自作自受。是他的自卑和怯懦,害了自己,也害了蘿蘿。
當初面對她的真情,他選擇了逃避;如今面對她的離去,他依舊選擇了逃避。然而,逃避又有什麼用?縱然躲入深山,他卻依舊無法逃過內心的折磨……
此時此刻,皇宮之中想必熱鬧非凡吧?兩國聯姻、公主下嫁,是天啓王朝的大事。一個女子的命運就這樣被定了下來,從此關山阻隔、明月天涯,所有的往昔都將如過眼的煙雲,消逝在她的生命中。
一切如煙,包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