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別

忽然,心頭一亮,想起一件物什來,欣喜的打開妝箱,一件件往外拿,直到箱底,才小心的從裡面捧出一隻紫檀雕花木盒來,輕輕啓開,頓時紫光滿室,溫柔流轉,赫然正是杜氏生前送她的紫玉鳳釵。

霎時,舊人舊事,種種再度浮上心頭,在梅家生活的點點滴滴,杜氏待自己的百般好處盡在心口輾轉,尤記得那天她送給自己這鳳釵的情景,她淡淡悽清的笑容、那段哀而不悲的回憶,像深秋的泉水,潺潺流淌在眼前、耳邊、心口,千轉百回。

即便自己就是個轉世的幽靈,若胭卻想像不出,杜氏若當真泉下有知,看到她死後,世事如此,會怎麼想?

“三奶奶,您想?”初夏湊近來,一眼瞅見玉釵,就知道若胭的心思。

若胭合了蓋,笑道,“不錯,我想,我這麼做,母親也是高興的。”

即便最初懵懂,不知杜氏讓自己戴了釵去見許明道的用意,時至今日,怎麼不曉?原來這隻釵不僅是杜氏對往事的紀念,也是早就約定若胭與許明道婚事的信物,奈何感情由心生,世事多弄人,任憑杜氏一腔善意要將兩人牽手,終究是男婚女嫁,各有各路。

事到如今,將紫玉鳳釵送給雲歸雁,由她戴着走進許家,難道不算是圓了杜氏的一個心願?

“也好,太太看到三奶奶和三爺恩愛情重已是安心,又見六小姐對錶少爺情深意重自然高興。”初夏是知情者,故而由此含蓄的一勸。

若胭心念一定,雖親手送出杜氏所贈珍寶,卻覺得心頭暢快無比,不由莞爾一笑,合了蓋,徑直往雁徊樓去,雲懿霆笑問,“這麼快就挑好了?”她就笑答,“不用挑,獨一無二現成的。”快步而去,雲懿霆望她背影飄然而出,若有所思,緩緩轉向初夏。

待到雁徊樓,先見着的卻是曉蓉和曉蔓手拉手站在一起,低聲說着話,四隻眼睛都紅通通的,淚光閃爍,戀戀不捨,聞聲看到若胭到來,有些訕訕。

若胭沒有多問,心裡卻又多了個念頭,一路想着找到雲歸雁,她剛遣了一衆小丫頭婆子出廳,正在聽曉菱說路上的安排,擡眼見若胭,彈身就撲了過來,表情十分古怪,既歡喜、激動,又依戀難捨,挨着她嘆,“若胭,我不怕你笑話,我不想離開他,天涯海角我都要跟着他,可是,我也捨不得你和三哥啊,我這一走,還不知何時再見。”

“哎喲,我的小姑子,你這都和夫婿比翼□□了,還惦記着要帶上孃家兄嫂呢?”若胭心裡發澀,險些淚涌,恐兩人要哭起來不好收場,忙扭頭故作打趣,“等蜀中事畢,表哥回京復職,你便一同回來了,那時還怕見不着?”說罷,忙取出小盒。

雲歸雁曾見過這隻釵的,再次看見,臉色呆住,驚道,“若胭,我曾聽父親提過兩句,說這是你母親送給你的,極爲貴重,我不能要。”

若胭卻毫不猶豫的將盒子放在她手心,笑道,“杜、許兩家本是至親骨肉,母親又自幼在許家長大,也算得是你夫家的長輩,你收了這釵,就當作我母親所贈,認你是許家媳婦呢。”

聽了這話,雲歸雁神色一動,不好再推,撫摸着木盒,目光迷離,算是收下。

兩人又依偎一處,說了許多難分難捨的話,曉菱一趟趟進來彙報事項,連國公爺和和祥郡主也親自過來,後面跟着近來簡出寡言的雲歸雪,見若胭也在,略略愣了下,遂一起說話,話語不多,卻不像從前那般冷傲刁鑽。

和祥郡主臉色似不妥,緊接着,連大夫人和很少露面的三太太也來了。

連何氏都來了,兩個丫頭扶着,臉色不太好,一進門,恰好看到雲歸雪低聲和若胭說話,神色專注而溫柔,身子斜着靠過去,不經意流露出親近,臉色就更難看了。

王氏卻沒來。

一屋子的人,圍着雲歸雁七嘴八舌的說了陣話,又帶來了好些珍奇,雲歸雁一一謝過,卻不好收,還是國公爺發話,“大家的心意,收下便是,你們只管快馬加鞭,一應物什隨後送到。”雲歸雁這才收下。

因想着時間不早,雲歸雁必定還有許多東西要收拾,衆人沒有多留,紛紛辭別,若胭也隨着離開,出門時回頭,見曉蓉和曉蔓還在低語,略一遲疑,就喚了她近來,一同回去。

曉蓉雖不捨,也十分聽話,只是回去的路上,不如往常輕快飛揚。

一徑到廳,若胭仍是喚她到跟前,輕道,“曉蓉,我知你與曉蔓素來要好,這一別定是難捨,便與我和六小姐一樣,心裡也極捨不得,奈何她隨夫歸鄉,這是無可奈何之事,不如我請你辛苦些,隨着六小姐一道去蜀中,和曉蔓她們一起照顧六小姐,也算是我和三爺的心意,只不知,你意下如何?肯不肯離京遠涉?”

此言乍出,曉蓉先是震驚不語,緊接着就哭出聲來,跪地磕頭,哭道,“奴婢知道這是三奶奶體恤奴婢和曉蔓,才故意讓奴婢跟去,奴婢心裡想去,可又怕對不起主子和三奶奶的恩情,實不相瞞,奴婢和曉蔓自幼同村,因天災流離,相依爲命,後來才被主子救起,一起習武,一起來到國公府,從未分開過,感情原是親厚些,可若是因此辜負了主子和三奶奶,又怎麼……怎麼……”

若胭不禁唏噓,每個人有自己悲喜難當的故事,想不到活潑開朗的曉蓉也曾經歷過家破人亡、流落江湖的苦痛,心裡更憐惜不已,當下扶起了,替她拭盡眼淚,好言寬慰,“說什麼辜負,你肯代我們不辭辛勞的去蜀中,免去三爺和我對六小姐的掛念,就是最大的功勞。”說罷,有哄了她去收拾衣物,自己緊去書房找雲懿霆。

雖說自己是這院裡的女主人,但曉蓉到底是雲懿霆的丫頭,身份與尋常從人伢子買的不同,自己一時心動就自作主張把曉蓉放走,這麼大事,還是要和他好好說一聲,誰知剛進書房,就迎面撞進那雙是笑非笑的瞳孔,心跳頓時漏了一拍。

“三爺,我……”

雲懿霆笑着招她近來,溫柔的攬住腰肢,笑道,“我聽見了,你的安排很好。”見若胭有些驚怔,又笑着補上一句,“歸雁那丫頭什麼都好,就是嘴有些刁,去了蜀中,曉蔓一人未必忙得過來,有曉蓉在,吃食就不必操心了。”

若胭心中嘀咕,自己倒沒覺得雲歸雁有多挑食啊?再一想,就知道是雲懿霆有意化解自己的尷尬了,心裡甜甜的。

片刻工夫,曉蓉提了包袱又來磕頭,若胭微不可聞的嘆息一聲,啓了妝盒,取出一對從未戴過的雙蝶戀花的歩搖,打趣,“你這一去,歸期未定,以後嫁人我未必就在你身邊,算是提前給了嫁妝了,其他的,你只管跟六小姐要,不能要少了,只說是我說的。”

曉蓉丟開包袱就大哭,只道,“三奶奶大恩大德,奴婢生生世世難忘,等六姑爺回京復職,六小姐還要回來,那時候,奴婢定是要再回到三奶奶身邊,一生一世服侍三奶奶。”

時間過得飛快,到申時,果然就有前院的丫頭來報信,說是許明道過來了,若胭遂跟了雲懿霆一起,前去送行,閤府的人都出動了,連入伍後就消失的雲懿諾都回來了,站在衆人之間,個頭似乎又長高不少,清瘦了許多,也曬黑了,但是站得背脊挺直,微垂着頭,看不清面容,只可見緊抿的脣角和繃緊的臉龐,沉默不語。

大廳上,許明道早已侯着,夫妻倆向幾位長輩磕頭拜別,這才一行人浩浩蕩蕩往大門去,情景與年初時,雲懿華和雲懿霆回鄉祭祖差不多,許明道置了馬車侯在門口,然而云歸雁卻說“馬車太慢,我可騎馬”,一招手,曉菱牽了踏雪過來。

雲懿霆與許明道到一旁說話,離得遠,若胭也聽不清說的什麼,偶爾一眼瞥去,只見兩人神色都複雜深沉,潮流涌動,不知各自翻騰着什麼、又沉澱了什麼。

曉蓉結了個小包袱,隨身帶了兩身換洗衣裳罷了,正與曉萱幾個道別,雲歸雁得知她一同前去,轉身就抱住若胭,感動得落淚,兩人親暱送別,淚眼相對。

“照顧好自己……”若胭才說一句,卻聽雲歸雁湊到耳邊,俏眉兒輕挑,低聲道,“你只管拴好我三哥就是,父親悄悄對我說,我要是不高興了,隨時回來,他給我做主……”

“啊?那你和表哥?”

雲歸雁又笑起來,“我哪裡就真的回來,明道也必不會負我。”

若胭一怔,不知怎麼,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杜氏說“要是三爺對你不好,你就去找侯爺做主”,自己卻沒有去,忙收回心神,笑道,“我可是把曉蓉給你了,千里之遙,萬一曉蓉看上了哪個蜀中小夥子,你可要給她做主。”

雲歸雁抿嘴,“放心,虧待不了你的曉蓉,必定按曉萱出嫁的一樣。”

“還有個事,要你代勞。”若胭認真的叮囑,“我母親的骨灰入蜀安葬,原是她在生時的貼身丫頭巧雲和僕從從敏一直結廬守護,轉眼一年有餘,兩人相依爲命,十分難得,你到了那邊,可代我照應一二。”

雲歸雁立即點頭,“這個事,我不知情還罷了,既然知道,便是我該做的,你放心,我自當關照。”

若胭寬心。

一番叮嚀,終須離別,冬日晝短,眼見天色不早,兩人向衆人鞠躬,遂上馬而去,四個隨行丫頭皆有一身好功夫,一個個緊隨在後,很快,一行人馬就消失在長街盡頭。

茫茫暮色罩下來,連噠噠的馬蹄聲也漸漸不得聞,路邊一些看熱鬧的行人百姓,三三兩兩,交頭接耳的討論着散開,看上去,這個下午,與尋常沒什麼區別。

唯有國公府前,人羣不散。

“都回去吧。”國公爺突然說話,大手一揮,當先上階,若胭在人羣中看他背影,隱約有些蹣跚,頭微微低着,頭髮已經白了大半,負着手,與普通的老人一樣。

到園中,三房人各自散去,和祥郡主突然喚了聲“諾兒,你隨我來”,加快了步子,雲懿諾卻是先下意識的頓了下,驀地回頭掃了眼,不知看的誰,然後轉身跟在母親身後。

國公爺則回頭對若胭道,“明道走得急,他的宅子尚未修整完工,他臨走時將這事託付給我,我想着你與歸雁要好,這個事,你便上些心,讓老三幫着你。”

若胭應下,回到瑾之,便叮囑初夏“時常去看着些,有什麼需要的只管來說。”老爺子出事,郭總管是一起回去的,現如今許家除了杜氏在世時給的幾個丫頭就再無得力之人了,若胭想了想,又道,“有什麼忙不過來的,也可去找楊總管。”

初夏應諾。

瑾之與雁徊樓的幾個丫頭都是多年跟隨雲懿霆的,關係極好,冷不防六個走了四個,剩下的曉萱和曉蓮都情緒低落,就連初夏和迎春,相處一年也感情深厚,這一分別,心裡少不得難受,各自悶悶。

若胭自己也好不到哪裡,遂散了她們去,自己連雲懿霆也不願搭理,恰好彤荷進來,說是國公爺讓他送來許明道宅子的修葺明細,若胭笑着接過,等她走後,看着手頭厚厚的冊子,再想到剛剛纔策馬離去的幾人,忽地生出多少羨慕來,忍不住自言自嘆,“唉,我也想離開了……”

“你又胡思亂想什麼?”耳邊驟然響起一句不輕不重的話,若胭擡頭一看,只見雲懿霆不知何時就站在身後,目光深沉的盯着自己,“你記住了,你哪也不許去,只能在我身邊,找誰做主也沒用。”

若胭怔忡,隨後苦笑,纏住他手臂,“我哪也不去,我的心在你這裡,走也走不了。”

這個人,說什麼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