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唐羽的母親在鬱家容身不得,身懷六甲回到唐家,後來改嫁給了唐績。鬱家幾族勾心鬥角,怕唐羽回來,甚至四處敗壞唐羽母親的名聲。其後唐績英年早逝,唐羽母親不堪誣衊,含憤自盡。唐羽小小年紀就成了孤兒。
如今鬱家又想起這個遭盡流言詆譭的孩子來了。
“至少二哥話裡露了些意思,我想還是知會你一聲好。”鬱商面帶嘲諷之色,“爲了重振山莊,他們有什麼做不出來?”
唐溟沉默片刻,道:“若羽兒肯回去,也不見得不好,畢竟他是鬱家骨血。”
能認祖歸宗,比在異姓家族立足容易得多。
“他現在是唐家金門門主的大弟子,師父與他情同父子,唐家上下對他青眼有加,還有什麼比這樣的境遇更好?”鬱商一聲冷笑,“你別以爲他回了鬱家有什麼好處,那些人也只是想利用他罷了!”
唐溟也料到這些,就不再說,轉而道:“你有什麼打算?”
鬱商經他一問,想起他來找唐溟的一件要緊事來:“聽說皇帝要重開武舉,已頒旨要各地知府傳令州縣,籌請江湖各門派參與。我猜這個月請帖就會到唐家山。”
唐溟沉吟不語。這事前幾天掌門已得到京城密報,讓剛回唐家山的唐悅來說過。
自唐朝大興科舉,文舉與武科成爲仕途要道,唐朝名將郭子儀便是武舉出身。而大宋以來,文科舉也是常科,武舉卻衰落了。
□□皇帝“杯酒釋兵權”以後,朝野內外文風蔚然,武科選拔人才名額一向極少,考中後授官品級也比文舉低,江湖豪傑恥於應試,因而惡性相循,武科選拔便無疾而終了。
這一回天家特意頒旨,是真格要提攜武科人才,還是另有意圖?
鬱商道:“先帝真宗時對戰遼國,朝廷將才匱乏,就提過重開武舉之事。你忘了?前年新帝繼位,還詔告天下舉薦將才,然而收效甚微,這便又想起武舉來了。如今聖上年幼,掌大權的是劉太后,一羣文人閒來鼓譟,朝廷就下旨了。”
唐溟笑笑,看一片片黃葉飄落在桌上:“這麼說來朝廷是不得已而爲之,只怕又是有始無終,也不必認真。何況天下太平,英雄無用武之地,這也不是什麼壞事。我們就過些雞鳴田炊的安穩日子,豈不是好?”
“你這麼想,其他人可不這麼想。”鬱商點醒他,拍拍寶劍,“自從朝廷管束兵器金具,嚴禁羣毆械鬥,江湖人憋了多少氣?如今大宣武科,那些門派還不借着機會重振旗鼓,打着爲朝廷效力的旗號稱霸武林?”
這些唐溟不是沒有想到,他也正有此顧慮。
再則,朝廷會不會以武選的名義牽出勢力強盛的江湖門派,然後斬草除根?
須知爲了隱藏實力以求自保,唐家做出了許多犧牲。唐家弟子擔任御醫,明面上聖恩寵隆眷,榮耀非常,其實也是朝廷提防和考驗唐家的手段。牽一髮而動全身,爲防滅頂之災,唐家不僅不能有絲毫叛逆之心,還要爲皇家防備一切人身危險。
幾個月前去京城,就是因爲京城出了個怪盜,專以王公大家爲目標,以毒殺人盜財,官府束手無策。唐溟抓到賊首,官府還未來得及審訊,那賊首畏罪自殺了,唐悅也查不出什麼,只好回來覆命。
“你們自行斟酌吧,這事與我卻不相干!只要做個旁觀者,天下怎麼熱鬧都有趣味。”鬱商見唐溟良久不語,知道他自有計較,便道,“若是你們去京城,可別忘了來找我。”
唐溟道:“這麼說你還是要去京城,如此正好有事要你幫忙。”也不等他答應,就把下毒賊首自盡的事說了,要鬱商替他留心打探。
“你懷疑幕後還有指使之人?”
“但願是我多心。這事就此打住再好不過,只是那賊人不像亡命之徒,多少有些蹊蹺,可惜線索就此斷了……怪我沒把事情完結,不然也不必有這番疑慮。總之累你費個心,愚兄謝你。”
鬱商應下了,笑道:“你當時不是急着要回來救你的小徒弟麼?連我的餞行酒也顧不上喝。”
唐溟笑着,任他打趣。
鬱商卻又收了笑:“你若真有什麼打算,這小娘子身上還要費點心思,我看你是太寵她了。”
唐溟起身走到一邊去,又走回來,開始趕人:“天色不早,這兒也不是留你的地方,你還是出山去吧,恕我不送。”
“哎,你不信我說的?別的我不和你比,這女人的事,你可只有問我。江湖上罵我玉面獸心,也不算是浪得虛名。”鬱商反又坐下,板了臉教訓起來,“你可要記住,女人可寵不得!要她真知道你的好,便要她先知道你怎麼不好,她纔會珍惜難得一點好處來,你若一味……”
唐溟拈起一粒樹上掉落的果子,彈向他喋喋不休的嘴。
鬱商早有準備,抓起劍擋開,縱身躍起,大笑着迎上去就是一劍。
唐溟笑着搖頭,躲開時隨手抓了一把落葉,便當做飛鏢,一枚枚凌厲如刀,阻擋鬱商的攻勢。
只見蒼山峻谷下,翠竹古樹之間,落葉飛舞,二人你來我往,各展其本事,好一場較量。
鬱商劍尖輕挑,彈開一枚葉兒,忽問道:“你是對紅英一直不忘?”
唐溟微一愕然。
鬱商卻已明白了,笑道:“原來不是。”接着篤定道:“你是放不下你小徒弟了!”
唐溟繃着臉一擡手,一枚黃葉如離弦之箭飛出。
鬱商還是一擱,那葉兒卻一跳,分出一枚來,貼着劍鞘過去,險險兒把鬱商的眼角劃開。
鬱商跳開幾步,大笑道:“好,我不惹你,你記着我的話就是,後會有期!”
說完趕緊逃入深山。
唐溟氣笑皆非,看着他背影消失,重重嘆一口氣坐下。
不自覺又摸摸手腕。
鬱商提起紅英,一時間他只覺得突兀。
連鬱商都看出他心境平復了。不是忘記,而是承受得下。
然而唐甜呢?
他捋捋衣袖,手掌與手腕相接處,上下各有兩個疤痕。一對顏色淺,一對顏色深。一見那疤痕,他眼前不由浮現她的笑,彎彎的眼,小嘴裡兩個尖尖的小虎牙。
那只是最初見她的一剎那。多數時候,他只見過她的仇視,白眼,撇嘴,冷笑。
她爹因他而死,她自然恨他。
然而沒有人認爲理應如此。
就像他九歲時,他的孃親病危,卻執意不讓人送信給他,只爲了不耽誤他試選。他連孃親最後一面也見不着。人人誇他的孃親賢明識大體;又贊他爭氣,不辜負父母期願,父母死也含笑九泉——他連放聲大哭的權利都沒有。
就像紅英的慘死,人人只說是魔女棄暗投明,獻身大義。沒有人問過她的痛苦,問她死得甘不甘心。
就像唐甜的爹爲了救他捨身,多少人讚揚他死得其所,爲唐家立下大功,慶幸他的一死勝過螻蟻一生。又有誰想到他家中還有弱妻孤女等着他回家團圓。
而他的妻子還需在人前忍着眼淚,說些得體的話,一句傷心怨言也不能說。
只有唐甜,聽到她爹死了,像只小獸從房裡衝出來,哭叫着“還我爹來!”甩開攔她的娘,拉起他的手就是狠狠一口。
他不知道一個五六歲的女孩兒氣力該有多大,他只是沒料到進門時看到的燦爛笑臉一瞬間佈滿了仇恨。
她咬着不放,紅嫩的小臉沾滿了淚水,眼睛睜得大大的怒視着他,一顆顆淚珠兒止不住地滾落下來。
血從他白衣裡滲出來,他不覺得疼;那落在他手背上的眼淚,卻燙到了他心裡。
“我不要唐家,我不要懂事,我不要小玩意,我只要我爹!”
唐甜被人扯開來抱進屋裡去了,她的哭喊卻關也關不住。
那一刻,他心裡長久的鬱結竟似乎也得了宣泄。
他竟有些羨慕唐甜的爹,那個其貌不揚的人。他死了,有他的女兒甘冒天下大不韙,只爲他傷心,只爲他痛哭,只爲他捨不得。
這世上的大義,就是不許人爲自己而活。即使不是爲了公益,也不許人大大方方自私一回。
他獨自走出來,站在那小小的院子裡,斜陽殘影,煢煢孑立,忽而卻想,這世上,有沒有人也肯爲他這般傷心呢?
小孩兒牙毒,他有時又忘了上藥,那傷口化膿潰爛,好像幾個月後才結疤癒合,留下四個疤印,卻再也消不去了。
唐溟摸摸那微微凸起的疤印,輕輕又一嘆。
過了幾天,懲罰期滿,唐溟回到墨竹軒。
軒中喜氣洋洋,唐羽吩咐桃杏把唐溟的臥房重又打掃一遍,洗瓶插花,薰香鋪牀。
唐溟先去掌門和長老那兒問安,中午便留在那邊,和師父、各門主商議大事。直到傍晚纔回來。
徒弟三人圍着一桌子好菜都等着他呢。唐溟許他們飲果子酒,十七師叔特意讓人送來新釀的葡萄酒和桂子酒。
唐溟讓桃杏爲大家滿上酒,喝了一杯。又單與大徒弟喝了一杯,贊他一個月來照顧師弟師妹盡心,管理墨竹軒得當。
得了師父嘉許,唐羽白玉的臉也興奮得紅了,雀躍不已,倒流露出幾分頑皮天性,更不用說唐誠上躥下跳鬧個不休。後來唐溟讓桃杏也挨着唐甜一起坐了,大家親親熱熱,墨竹軒裡歡聲一片。
唐甜也喜歡這熱鬧,又惦記着昨日十七師叔說的事,就不住鼓動着唐誠問。
唐溟也不隱瞞,便把朝廷下令,號召江湖各大門派參加明年花朝節前武舉的事說了。
“師父,我們唐傢什麼人蔘加?”唐羽也歡喜,少年心性爭強好勝,若能到那羣英薈萃的地方一顯身手,真是揚眉吐氣的好事。
唐溟笑一笑道:“若要拔尖選優,羽兒自然是其中一個了。”
師父說話一向穩妥,這麼說來唐家要有人去是少不了他的,唐羽喜得不再多問。
“師父我呢我呢?”唐誠也心急。
“你麼,你不是才從京城回來麼?”唐溟慢悠悠道。
唐誠爭辯:“這與那次探望孃親又不同,這可是武林大會,英雄羣集!再說京城裡好多地兒我還沒去呢。”
他忍不住又說起京城好玩的地方來,就連桃杏也被吸引住了,巴巴問了許多沒見識的問題,惹得大家一陣笑。
唐甜早就聽唐城說過幾次京城的趣事,她一人遊蕩時就想過去京城看看,如今更是心癢癢的,等唐溟說到唐誠也是有機會的,以爲他會提到自己,哪知唐溟卻轉了話題,叮囑他們好好準備年終唐家的比試來。
她偷偷踢唐誠,要他替她問,唐誠也學着唐羽,目不斜視,只顧着和師父談笑風生,全不理會她。
氣得她匆匆扒了幾口飯,桃杏問她喝不喝湯,她搖搖頭,蹬蹬上樓去了。
把他們的笑聲關到門外去,唐甜取出新做的小木人——來唐家以後,已經掉了幾個了——在那什麼也沒有的臉上劃一個大叉,還不解恨,再劃一個。
哼,平日裡假惺惺什麼都想到她,這個時候偏就不提了!她知道他就是要她低聲下氣去求他,她纔不會遂他的心呢!
唐甜憤然在那個木人臉上再多劃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