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兒。”燭火昏黃, 唐溟修長的影子延伸到唐甜腳下，那似有似無的喚聲輕起。
唐甜跳下牀，撲上去緊緊抱住他。
“我知道你不會就這麼……”唐甜有些哽咽, 又怕吵着外間的桃枝。客棧這地兒冷硬, 好在她堅持不讓桃枝在地上打鋪, 桃枝又不肯與她同榻, 便只在這上等客房外的榻上歇息。
唐溟嘆了嘆, 輕輕道：“這時候不好來送你……唐諳傳了信來，我算着趕得上……”
他不說，唐甜也猜得到原因。她回唐家山, 太后與太妃都有賞賜。趙禎也賜了東西來，可據劉祝回來說, 官家幾日心情都不好。唐溟自然不好這時還提出相送。
唐甜抱着他, 方覺着他一身寒氣, 風塵僕僕，必是快馬趁夜疾馳而來。想到沒得多少時候他又須趕回去, 她手越發不捨得放開。
唐溟見她身上只是單衣，怕她受涼，找一件外衫給她披上。唐甜想起什麼來，輕手輕腳打開包裹翻尋一遍，拿出絹帕包着的兩個香囊。
“這是早就做好了, 也不好讓二哥帶去給你……”
唐溟接過來, 嗅着清雅的香氣, 手指滑過那鮮豔的繡面兒, 眼前不由又浮現那日石榴樹下所見的景兒。他心裡漾着暖意, 攬緊唐甜，低低道：“一年, 不過一年……以後，無論哪裡，我也不會捨下你。你回唐家山，比在這兒受拘束好。有十七他們顧看着，我也好放心……”
唐甜默默點點頭，展開絲絛，拿過香囊替他系在腰上，唐溟低頭看着她動作，忽而一滴淚滴在那鮮豔的緞面上，砸下深深的印子。
“甜兒？”
唐甜不肯擡頭讓他擦淚，只緊緊抱着他腰，咬了牙狠狠道：“一年，只等這一年，若是你不回來……”我一定不原諒你，我一定去找你，誰也休想攔着！
唐溟連聲應着，抱她坐下。二人這麼依偎着，那油燈星點的光閃爍，卻是提醒人時間一點一點少去。
“甜兒，我一直不曾說，那紅藥……是……”唐溟終是開了口。
他總要讓她明白纔好，若是悶着，杜萊神出鬼沒，雖然如今一頭只以京城鑽營爲重，誰知是否還會尋機找唐甜。宮中那樣的事兒還會不會出現。
“……紅英自小在度家長大，對我極好，我心裡有時也想着，若她願意，將來帶她離開度家堡。只是那時她並不知我身份……”
紅英是杜萊母親的侄女，在度家也是大小姐一般身份。
唐溟想等度家的事解決了，再和她好好說明白，看她選擇。畢竟他會是她姑父的仇人。而紅英催着他提親，一心想讓唐溟得度家堡主重用。
那時皆是年少，紅英氣性也大，覺着唐溟遲遲不肯決定，就是無意於她，便留了字條要他說清楚。
偏偏這時唐溟已下手弄到暗道地圖，還趁大宴毒倒了度雲鶴和度萊，自己也身負劇毒。接應而來的唐柏帶着他藏進了密道。
垂死的度雲鶴髮現紅英留着的字條，便懷疑她與唐溟暗中勾結，對紅英施以酷刑，逼迫唐溟現身。
“……紅英被活活折磨而死，而我……我終究也沒……”唐溟聲音嘶啞，這些事雖是輾轉千萬遍，壓在了心底，再扯出來便如血淋淋撕開傷口。
他艱難說完，唐甜始終默不作聲。她早聽杜萊說過紅英的事，已不想再聽唐溟說及，可又忍不住想知道唐溟心意。
那紅英確實可憐，然而在她看來，雖是受唐溟牽累，卻都是那度家人心狠手辣。紅藥不想到這一層，只抓着唐溟不放，多半便是受杜萊的蠱惑——她之前不也是差點如此？
“甜兒……”唐溟緊緊攬着她肩，不知她會如何，心裡有些慌亂。
“紅藥……是紅英的妹妹。當初剿滅魔教之後，我曾派人去尋她，說是一家搬走了，誰知是被杜萊……她自然極恨我，但我對不起她姐姐，無論怎樣，我也不會傷害她。只是若讓你被牽連進去……”
唐甜這時忽而擡了頭，打斷他道：“你只爲着對不起紅英，就不會對紅藥動手，若是……若是那紅英活着，你會怎樣？”
唐溟微微一怔。
“你如今對她……”唐甜抿了抿嘴，轉過身去，“她若是活着，你可會……”
“甜兒！這事兒我早想明白了……”唐溟忙將她抱着，苦苦一笑，“雖是對不起紅英，我虧欠她的，只能等來世償還了……這世上也沒有假若，我也絕不會再讓這樣的事發生……這一路，有唐諳，還有鬱商暗中保護着，你不必擔心……”
唐甜明白過來。原來他平時那些婆婆媽媽的小心，全是害怕她也落得紅英那樣的遭遇……
唐溟低低說着，閉上眼。若是不得來世，這一世，他寧可負着這罪，卻要給唐甜一個安穩。
唐甜慢慢回抱着他手臂，咬了咬嘴，卻沒說話。
一陣風來，燈火被吹熄了，淡淡的煙氣瀰漫。黑暗中唯見緊緊依靠的身影，再無言語。
官道暢通，一行侍衛護送着相府輿車向荊地而去。
唐甜迷迷糊糊醒來，天已大亮。想起唐溟雞鳴之前匆匆而去的背影，她心裡雖多少爲了紅英的事堵着，可想到唐溟說的那些話，說不出是酸澀還是溫暖，手不由又摸摸胸前的玉牌，輕輕吐去心中鬱悶之氣。
丫鬟素兒見她醒了，忙上前來服侍，道：“六娘子醒了，奴婢這就叫桃枝姐姐去。”
桃枝與另兩名粗使丫頭在後面的車上。
這都是錢氏的安排，說是即使去了唐家山，也不能失了相府的臉面，本來還要帶幾個媳婦婆子，唐甜好求歹求才作罷。
唐甜攔着她，先喝了幾口茶，掀簾看看外面。已是晌午，道兩旁鬱鬱蔥蔥的樹木草叢，看路碑早出了京郊。
唐諳與劉祺正在馬車旁騎馬同行，見她探出頭來，劉祺策馬靠近些。
唐甜問道：“三哥兒，桃枝頭暈可好些了？”
劉祺朝後瞧了瞧，微微搖頭。唐諳在另一邊咳了一聲。
昨夜唐諳想到唐溟要來，先下了迷香，有些手重，桃枝一早都頭重腳輕，只當是坐不慣馬車累了，被唐甜勸到後面歇息去了。沒她在眼前，唐甜趁機好好睡了一覺。
唐甜放下簾子，見素兒正偷眼瞧着唐諳那一邊，笑道：“怎麼，看上我師……唐小將軍了？”
桃枝不在，素兒也活潑些，先紅着臉不說話，最後忍不住悄聲問道：“六娘子，唐家都是些俊俏人物麼？”
“那是自然！你怎麼知道的？”
素兒笑道：“前些日子那位不肯封將軍的唐十四爺來了，奴婢們都跑去看，就說是好相貌，比起前番的朝奉郎毫不遜色；如今見着這位唐將軍，也是好的。奴婢想着，不知這唐家山怎麼個人傑地靈呢！”
唐甜聽了大樂，笑道：“你一張好巧的嘴兒，我向夫人要你來，可沒挑錯！你只還見着……唐三小爺，那纔是人尖兒！”
“真的？”素兒眼都亮了。
兩人正說笑呢，馬車外響起桃枝的聲音，她大概知道唐甜醒了，趕着過來服侍。
等她一上車，素兒就啞了聲。
唐甜知道錢氏專派桃枝來管着自己，不過以前在劉府，到處是眼睛，爲了少惹麻煩，她處處都收斂着；回到山上可不一樣，就算桃枝要管，還要看她見不見得着自己人影呢。
馬車停了一停，隱約聽見什麼叫嚷聲，似乎來了許多人。
唐甜側耳聽聽，自語道：“不會遇上山賊了吧？”
她一說，那素兒面色一白，連桃枝也有些忐忑，便不再責怪素兒驚惶失態，暗暗握緊了素兒的手。
有劉祺在一邊，唐諳催馬上前問了幾句，沒過一會有侍從來報說是一隊商人，也是因着怕有意外派人前來打探的。
等那些喧囂遠去了，唐甜才掀簾兒看看，回頭見她二人才鬆口氣，笑道：“你們不要怕，這兒離京城也不算遠，哪會真有山賊？就算真是山賊，聽到有唐家人在，也會跑的遠遠的！”
“真的麼？”素兒瞪大了眼，遲疑道，“奴婢只知道那唐家在花朝節的比武大會上很是了得，二公子三公子誇了好幾回。可若是山賊……”
那比武算得什麼，連她都贏了一次呢！唐甜真有些不忿。江湖上無人不知聞之色變的唐家，在這些官宦大戶裡還沒山賊名氣響。
“素兒你既知道那唐家武藝了得，可知他們有什麼本事？”
雖說相府裡的丫鬟絕沒機會去看比武，但是唐甜見識了她們蒐集雞毛蒜皮京城大小事的本事，大概也能說上幾句。
桃枝疊好了唐甜蓋過的褥子，規規矩矩道：“奴婢不知。”
桃枝不攔着，素兒大膽子說道：“奴婢只聽說，他們會……會下毒。說是就連一個小廝，不知用了什麼法子，也把個七八尺的漢子折騰得要死要活連連求饒……六娘子，這事二公子不是還問過你麼？”
唐甜暗笑着點頭。
她剛進府時，正是和劉祝劉祺談論這些事兒熟絡起來的。只是她要隱瞞自己是唐溟弟子的事，便不好誇耀那個小廝其實就是自己。
“你們既然知道唐家人善用毒，那便好辦了。以前大家在相府裡，不知也不妨，可如今要上唐家山，若是什麼也不知道，怕是很有些……危險的。”唐甜故意嘆嘆氣，看那桃枝欲言又止，暗暗得意。
平常桃枝聽到她念叨唐家就要教訓她明白自己的身份，現在總算找到機會“報仇”了。
於是添油加醋，把唐家山說成處處藏毒，家家暗含殺機的地方，只要一上山就是進了死亡之地一般。最後還要說：“不信，你們只管問問唐小將軍去，看我是不是哄你？”
“那，那我們上去了，可不是……”素兒果然好騙，頓時又煞白了臉，連自稱“奴婢”都忘了，抓着桃枝的手臂，只差開口請求回去了。
桃枝暗暗瞪素兒一眼，抿抿嘴正色道：“六娘子，奴婢們膽兒小，請不要再說些嚇唬的話了。這唐家山若是如此可怕，怎麼還有人住呢？”
唐甜倒有些佩服她強裝鎮定的本事，笑道：“唐家山本來就只有唐家人敢住啊，那可都是從小含着毒長大的人。你們也該聽說了，比武大會上有人想毒害唐家人，那不是魯班爺門前耍大斧麼！不過你們也不用怕，只要乖乖待在小院裡，就和在相府一個樣，自然沒事的。”
素兒使勁兒點頭，桃枝也沉默了，似在思量。
唐甜憋着笑，忍得肚兒也疼，想着回到唐家山，她們逮不着自己，那可是多自在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