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新年就要來了,到處是喜氣洋洋,每個人臉上都透着一股欣喜。
農曆十二月二十五,公司全體人員放假。回家準備過年!
我收拾好東西,站在辦公室窗前,看着那一對對相擁的戀人,心酸不已。我太懼怕這種喜悅的氣氛了,眼淚總是不合適宜地流出來。我聽到敲門聲,趕忙擦擦眼睛,打開門。
“王晨,放假了,你怎麼還在辦公室?哦,對了,來了這麼久還不知道你的家鄉呢。你準備什麼時候過年?如果你想在家多待幾天,我可以延長你的假期。”蕭總一臉笑容地看着我。
“我謝謝蕭總。我想沒有用了,我沒有家人,也沒有家鄉,只有一個人。所以,假期已經足夠了。”我平靜的笑了笑。
“我們都是苦命人啊!看來,只能我倆相依爲命了。”他深深地嘆了口氣。
我挽着他的胳膊,隨他一同走出了公司的大門。司機把車開到了面前,他卻擺擺手,示意今天不需要車,早些回家團聚吧。
“王晨,陪我走走吧。我想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他說。
“恩。”我簡單地回答。
我就這樣挽着他,沿着人行道,走着,彼此不說話。有細微的風偶爾吹過來,枯老的葉子落下來,掉在我的肩膀,他輕輕地爲我拂落,心底的感動像水紋一樣,一圈圈盪漾開來。這個略微年老的男人,總是讓我冰冷的心,無意間就溫熱起來,有一種被呵護的感覺。
走了很久,我感到沉重的喘息聲。看到前方有一把長椅,隨他坐了下去。
“哎,人老了,走點路,就上氣不接下氣似的。”他笑着說。
“不老啊,呵呵。這叫成熟。”我笑着說。
接下來,沉默,我們一同望着前方。並肩坐着,直到太陽落在半山腰,才起身回家。
吃過晚飯之後,我回樓上的臥室,他坐在客廳裡翻報紙。
半夜醒來上廁所,發現客廳的燈還亮着,我努力睜了睜眼睛,發現蕭總已經仰頭睡着了。從櫃子裡拿出一條羊毛毯子,躡手躡腳地走下樓梯,輕輕地蓋在他的身上。
他的眉頭緊鎖着,眼睛緊緊閉着,雙手垂在腿的兩旁。和他相處的這段時間,內心也平靜了許多。雖然話語不多,但每次看到他睿智的目光,總會讓我覺得安心,心中的落寞也消散了很多。我說不清楚這是感覺,感覺是上天特意安排這一切,讓我重生。重新思考人生的意義。他的額頭上近來皺紋又增加了,真希望蕭依能夠發現這些變化。
他咕噥了一句“依依”,然後坐直了身體,毯子滑落,他睜開了雙眼。
“王晨,怎麼還不睡?”他的眼中滿是驚訝。
“看到你睡着了,怕你受涼。”我拾起毯子,重新覆在了他的腿上。
“待時間太久了,不知不覺就睡着了。謝謝你啊。”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怎麼?又在想蕭依吧?”我也笑了。
“你怎麼知道?”
“你剛纔說夢話都在叫她的名字。如果你現在還不想睡,我可以陪你聊聊。”我看着他。
“哎……”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我這個女兒啊……”
接下來是沉默,然後他點燃了一支菸,是扁三五芙蓉王,氣息濃烈。煙霧一點點蔓延開來,他的指尖一明一滅,看的我眼睛痠痛。我靜靜地看着他,等待他的訴說,而他似乎在考慮該從何說起。終於,他掐滅了煙,把眼睛集中在我臉上,緩緩道來。
那是十年前,那年蕭依十二歲。本來是書香門第,自己也恰恰沿襲了這一傳統,讀書,畢業,教書,以爲生活就這樣一塵不變。可是,這個社會發展是如此迅速,周圍人的奢華生活,顯得自己的職位更加無用,讓妻子的怨言與日俱增。本來,自己是個極其固執的人,認定了自己喜愛的職業,根本不想改變,而且一直堅信,生活真實且平淡就已足矣。可是這些話卻無從向自己的妻子訴說,因爲,幾年前的一場變故讓妻子的性格驟變,夫妻間的感情也不再如往昔一樣親密。而這一切都是自己的失誤造成的,否則也不會讓自己心愛的妻子遭受心靈上和身體上莫大的痛苦。所以,這些年來一直對她更加疼惜,依順她,尊重她的想法,從不加忤逆,或許,這樣會讓彼此心裡都好過一點。所以,這次,他也無能爲力。只好棄學從商,爲換得愛妻的滿足和富足的生活。
可是,這一切談何容易。自己耿直的個性和對商業的陌生,讓他的事業更加艱難。不過,好在自己有一股韌勁,再加上好學,好觀察的習慣,幾個月的時間也有了一些商業頭腦。一切穩步發展,清楚的記得,那年的十一月份,老天給了自己一個絕佳的機會。一棟寫字樓因爲經濟問題要出兌,而價格極低,好多商人都看中了這條大魚,想趁機有一番大作爲。而自己恰恰也想能夠藉此機會成功,承諾她們母女倆一個美好的未來。商場如戰場,自己的實力又那麼弱小,成功談何容易。正在毫無頭緒的時候,遇到了大學時期的戀人。她剛剛從國外歸來,事業成功,準備回國開闢一片新天地。也許是機緣巧合吧,讓兩人重新相遇,而且似乎兩人具有相同的目標。所以,她提出合作的提議。雖然她的提議恰好可以解決自己的燃眉之急,但是同時也擔心妻子會胡猜亂想,所以反覆思索了幾天才答應。心想,妻子會理解的,而且,彼此只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並沒有其他意思。順理成章,這個項目最終落在了自己的手中,他迫不及待地想把這一喜訊與家人分享。
清楚的記得那天是12月30號,距離新的一年只有一天的時間間隔。走在路上,雪花紛紛揚揚的落了下來,風颳在臉上,有些疼痛,但心裡卻是暖暖的。氣喘吁吁地爬上樓,打開門,妻子正站在陽臺上,向窗外看。窗子居然是開着的,她上身只穿了一件白色的針織衫。趕忙脫下自己厚厚的外套把她包在自己的懷裡,想不到她卻猛地把外套扔向了自己,滿臉淚痕。他愣在原地,不知道這一切是爲什麼。他本想走上前替她擦乾淚水,追問原因。而未等他擡腳,她的厲語咒罵已鋪天蓋地而來。原來自己的憂慮還是應驗了,她終究是聽了旁人的訛傳,聯想翩翩,詆譭了他的清譽。想到這些,心裡頓時覺得冷寂無比。這麼多的辛勞不都是爲了這個家麼?可是爲什麼最親的人,總是離自己那麼遙遠。
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一切解釋都是徒勞了,深深地嘆氣。準備轉身讓彼此冷靜一下,可是她突然疾呼——蕭澤成,我倆之間你選一個,要麼是從此和她不再往來,要麼我死。
突然間感覺一切是如此的陌生,那個溫柔賢惠的妻子呢?心真的累了!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別鬧了,好嗎?我今天的成功不全是爲了你嗎?你有點理智好嗎?
蕭澤成,我恨你,你會後悔的
耳邊是她尖銳的聲音,如同一把利劍把自己釘在了原地,有風灌進領口,她看見白色的身影飄了起來。他拼盡全身的力氣,身子探出窗外,還是沒能拉住她的手,她就那樣飄出了窗外,臉上是掛着淚的笑。滿天飛着大雪,她落了地,也如同一片安靜的雪花,只是從她身體裡汩汩流出的鮮血,把白雪暈染的那麼刺眼。這一切是真的嗎?
“不”一聲嘶吼,響徹整個世界,五臟六腑劇烈地疼痛。
爸爸,媽媽怎麼了?爸爸,媽媽爲什麼躺在樓下?爸爸,你們吵架了是嗎?女兒的一連串發問把自己拉回了現實。
依依,媽媽一時卻不知怎麼回答。
爸爸,你惹媽媽生氣了是嗎?是你害死了媽媽,是嗎?蕭依還是不依不饒。
依依,你聽爸爸說。我
不,爸爸,我不想聽你的任何解釋,媽媽走了,再也回不來,對嗎!我恨你!
一字一句刻在心裡,女兒的目光是空洞和冷漠。
從此,父女兩人形同陌路。無論自己怎麼討好她,她都不做任何迴應,彷彿這個父親是透明的。而自己也只能默默的關懷她,以沉默的方式。那年,蕭依大學畢業來到這裡。因爲不放心,自己也千里迢迢地奔赴而來,那麼大的年齡還要從頭適應這裡的民俗風情,而這一切,也只是爲了能離她近一點,讓她知道,自己一直在身邊守護着她。但這絲毫沒有改善彼此的關係,直到現在,依然客氣。
“這麼多年來的事情,不過就這幾句話,沒了她們母女,一片空白。”他仰起頭,雙手環在了腦後,我看見有晶瑩的**順着眼角緩緩流出。
他重新抽出一支菸,手卻一直在發抖,幾次都沒點燃。我拿起另外一隻打火機,替他點燃。此時,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他的辛酸在他的榮耀背後,顯得更加明顯。我只能這樣陪他靜靜地坐着,看着他一支接一支地吸菸,等着夜盡天明。但我想,明天,也許我能做些什麼,除了像他一樣沉默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