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了三下門,屋內傳來一把年邁粗啞的應聲:“哪位?”
程心低頭看看自己,T恤短褲拖鞋……
唉,惟有坦道:“你好,我找郭宰,他朋友。”
沒一會門從裡面被拉開,木門轉軸發出唧唧咔咔的雜音,多不情願似的。
門裡出現一位臉熟的駝背老人,程心朝對方展笑,“你好,那個郭宰在嗎?”
老人看她,面無表情:“去香港了,無三五七年不會回來。”
“啊?他無同我講過喔。”程心皺眉,急問:“那你有他在香港的聯繫方式嗎?他上學期借我的書一直未還。找他好幾次都不見人,真是的……”
老人上下掃視她,轉身往屋內走。
他走路一拐一拐,右腳明顯跛腐,背又駝得很,可他沒用柺杖,一路扶着牆走,動作很慢,狀況還行。
程心有些意外,沒敢多看低着頭就跟進去,並輕輕帶上門。
老人屋內環境沒程心以爲的好,不知被什麼燻黑的磚牆襯得不大不小的空間特別昏暗,陳舊的傢俱是舊時的深色色調,堆放的物件雜亂無序,加重了整座屋的暗沉與蕭條。
偶爾遇上新正的擺設,例如和牆壁一比白得不可思議的掛曆,簡直是天外來物。
老人站在黑色的神臺櫃前捧着個本子,打顫的手指蘸蘸口水,一頁頁邊抖邊翻。
翻到了,他遞給程心:“自己記一下。”
程心接過去,那本子舊舊的,頁面有污跡,上面寫着:阿勝(香港)。
後頭是00852和八位數的號碼。
字跡笨拙生硬,不是郭宰寫的。
程心沒帶筆紙,問老人借,老人沒好氣:“我哪裡給你找?”
程心:“……”
她專注地看着那串號碼,在心裡默唸了好多遍,忽地擡頭笑問:“我能把本子拿回家,記下來再還回來嗎?”
老人隨即向她遞手:“別別,麻麻煩煩,看完就還回來。”
程心訕笑,將本子還過去,問:“阿伯,爲什麼郭宰要去香港?他講過不想去的。”
老人把本子放回櫃筒,語氣不甚友好地反問:“他不去香港去哪。”
“跟你留在鄉下嘛,我們都捨不得他走。”
“你都憨居的。他有阿爸阿媽,隨便跟一個都比跟我強,我離那頭近,隨時去美國賣鹹鴨蛋,怎帶他?”老人往外揚揚手,趕程心:“問完就走啦,我這裡無東西吃。”
他將程心看作是逢走過路過必竄門來討吃討喝的調皮孩子。
見程心沒動靜,老人又催:“走啦,我要煮飯,不得閒招呼你。”
他毫無興致多聊幾句,也不拿正眼看程心,程心的心情莫名衰敗。
她索性離開青磚屋,趕緊回到外婆家後第一時間翻筆紙記下八個數字。
飯席間大人們談到姨媽和倆個表弟八月就會去香港報到,行李已完收拾好,正在商量房子要不要租出去。
阿媽阿姨都贊成租出去,認爲房子長期空置不好。
外婆卻難得地堅持反對:“租出去能租多少錢?外人哪會寶貝你的家,到時住得烏煙瘴氣四處破壞,不就是給自己找氣受嗎?不租不租。”
姨媽向來聽外婆的,外婆不同意,她便沒有租的意思了。
飯後程心去廚房問洗碗的外婆:“陳首陳向九月一號能在香港上學嗎?”
外婆笑眯眯道:“能啊,剛纔講過了,你大姨丈認識一位香港的朋友,對方是小學老師,很熱心幫忙找學校呢,聽講找到的學校不錯……你大姨丈好人,遇到的都是好人。我安樂了。”
外婆這一提醒,程心便記起來了。
她走去找兩個表弟,長輩般提點幾句。
無奈類似的話他們聽過太多遍了,免疫之餘還覺得厭煩,撇撇嘴扭頭就走。
程心跟上去照說:“那裡始終是別人的地方,你們初來甫到的,要儘量學習適應與融入。不過哪裡都有壞人衰人,萬一有衰人欺負你們,你們記得打999報警……”
“哈哈哈……”話未說完,倆表弟就哈哈大笑,看怪物般看程心:“哈哈哈……居然叫我們打999報警,哈哈哈……好好笑,你是不是電視廣告看多了?傻的!”
程心:“……”
她擺的譜明明很嚴肅,怎料小輩笑成這樣,九成是代溝問題。
他倆顧着笑,程心繼續說:“到了那邊有什麼不合意的,和想象不一樣的,不太能接受的,忍一忍。你們已經很幸運了,將來會越來越好……”
“哈哈哈……你接下來是不是要讀廣告對白‘生活滿希望,前途由我創’?哈哈哈……傻的!”
倆表弟被人點了笑穴一樣,笑個不停。
程心無語,很好笑嗎?
過後她想,同樣的話如果對郭宰說,他會不會也笑成這樣?
往下的日子程心不時擺弄那張號碼紙,試過兩次衝動拿起話筒,但偏偏下不了決心去撥數字。
她怕不合時宜,徒添郭宰的壓力。
新聞報道講了,法援署從超過6千個“無證兒童”當中挑選出72個,協助他們向特區高等法院原訴法庭提起訴訟,要求確認他們在香港享有居留權。
鏡頭在法援署外拍攝,不少獲得協助的“無證兒童”與法援署的律師站在一起接受記者的訪問與拍照。
鏡頭所及的那一波兒童裡沒有郭宰。
後來大妹說,她數過了,畫面上那些兒童加起來頂多二三十人,所以至少有三四十人是沒上鏡的。
程心明白她的意思,說不定郭宰也被選中了,只是沒露臉呢。
這個猜測夠不着調的,不僅僅沒讓人感到安心,反而讓人更加忐忑。
如此過了兩天,某日天黑之前有人來敲程家的門。
“哪位?”
“郵局的!叫程心的來收信,錄取通知書!”
程心撲通過去開門簽收,看了看封面——錦榮中學寄出,頓時如釋重負。
校長到底沒搞事,是她小人之心了。
信沒來得及看完,電話就響了。
以爲是彭麗何雙她們也收到通知書了,打電話來互賀呢,誰知電話那端——
“喂?是我。”
男孩的嗓音低低沉沉,和上次一樣不復以往的清亮。
程心乍然醒悟,他這是到變聲期了。
她壓着嗓子故意模仿他的聲線回話:“是我?哪位啊?不好意思,聲音像老牛似的,認不出來。”
知道她存心作弄,郭宰也有點不好意思,便嘿嘿的笑。
程心跟着笑,變回正常問:“吃飯了嗎?”
“沒呢,哪有這麼早。”
程心望望窗外的天空,“這邊沒天黑,你們那邊也沒天黑吧?”
“沒,很光很亮,跟鄉下一樣。”
“最近怎樣?去哪裡玩了?”
電話那頭靜了靜,纔來回答:“去了海洋公園,去了山頂,尖沙咀,好多地方。”
“WOO,看來玩得不錯喔,開心吧?”
“嗯。”
“那,行街紙出來之後,有什麼新進展?”程心沒忍住,主動問了。
郭宰語氣平淡:“有啊,講什麼要走法律程度,沒錢請律師,只好去法援署求助。”
“你去了嗎?”
“去了。”頓了頓,“不去不行。”
“那有沒有律師幫你?”
“有,一位姓張的律師跟進我的個案。他很好人。”
程心深深鬆了口氣,“好事,這是好事,恭喜你。”
“不知道啊。打官司好麻煩,法庭不一定受理,受理了排期又不知要排到某年某月。況且他們要告香港政府,講笑咩,民告官哪有贏的。”
“在鄉下無,在香港有,至少有專業的律師願意幫你,怎麼樣都比沒有的強吧,樂觀些。”
郭宰嘆氣,“只能這樣了。”
程心聽出他的消極無奈,想狠狠給他打幾桶雞血,然而這些樣的安慰與鼓勵哪個不是隔靴搔癢外強中乾?
她便道:“你平時多些打電話回來嘛,大家都很掛住你。”
郭宰:“你也掛住我嗎?”
程心呵呵兩聲,“掛,拿個衣架掛住你。”
“哈哈……”
郭宰笑了,朗朗的笑聲聽得程心不住想,對嘛,這樣纔像他。
她隨後又說:“你在香港的電話號碼……”
“我知道號碼了,現在告訴你。”郭宰很快說出一串數字,程心未反應過來,卻發現了不妥。
她翻出那張號碼紙,讓他再說一遍。
郭宰照做,然後話筒那端安靜了。
他疑惑:“怎麼了?記下來沒?”
片刻,那端才道:“沒沒,剛找到筆呢,你再講一遍。”
“真笨。”郭宰再度報號碼,之後強調:“我一般七點左右才方便接電話,但最好等我打給你,我不想阿爸和那個女人知道有人找我。”
程心應得爽快:“好。如果你三四日都無電話過來,我就打過去。”
“哇,你是管家婆嗎,居然規定我時間?不行不行。”
“那寫信,九月開學之後。”
“我看看吧……”
“別看了,不然我明天就打你電話。”
“……”
天黑齊時,倆人結束通話。
郭宰放下話筒,望着電話機微微出神。
不多時,他轉身離開電話亭,拎着阿爸叫他去買的生抽往對面的樓宇走去。
前陣子他趁阿爸和蘭姐睡着後,偷偷去漆黑的客廳將電話拆下來捧進房間。
不料客廳的燈突然亮敞,蘭姐惡鬼般現身,衝他怒喝:“怪不得最近電話費暴漲,原來是你偷偷打電話!是不是打回鄉下?死啦,國際長途三四塊一分鐘的,你跟誰煲電話粥了?未識賺錢就學着花錢,你厲害了敗家!”
郭宰又驚又懼,急急解釋:“無啊無啊,我只打過一次……”
“鬼信你!三更半夜出來偷電話,不是我起身去廁所揭發你,你分分鐘打電話打到我破產!”蘭姐從他懷裡將電話搶回去。
郭父從房間跑出來解圍,又哄又勸的把蘭姐送回牀上睡覺,再對郭宰說:“家裡電話費是蘭姐交的,我們平日很少打電話,你不要怪她。”
郭宰委屈極了,緊緊抿着脣不說話,呆站在客廳一動不動。
郭父問:“你是不是想打給阿媽?她在省城很忙,哪來時間天天和你聊天?一個月打一次夠啦。”
郭宰依舊不出聲,眼眶開始泛紅。
“嘖,話你兩句就哭……”郭父也似爲難,沉吟了半天,終想出個法子:“這樣吧,你拿到身份能去上學之前,去喜帖鋪幫我手,我每日給你5元,你把錢攢起來做電話費用。不要在家打了,蘭姐不喜歡,你過對面馬路的電話亭打,懂嗎?”
他從身上摸出幾枚硬幣塞進郭宰手裡:“這裡幾個大餅,是你最近去喜帖鋪幫手攢的,拿去打電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