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派出所又來好消息,阿爸阿媽笑得疲憊又牽強。
前兩天至少三個孩子在火車站走失,民警都通知他們去派出所認一認。起初歡喜極了,抱着滿滿的希望,頂着烈日馬不停蹄趕過去。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好比鐵鏟,將他們的恐憂越挖越深,心越來越空。以至於旅館前臺一見他們回來,就傳達了派出所的電話通知時,阿媽竟有些牴觸。
是阿爸給派出所回了個電話,仔細問了詳情後,阿媽才整個人復活過來。
阿爸也爲之一振,難掩興奮:“她講了我們的名字!”
——“我爸叫程偉,阿媽叫阮秀。”
派出所裡,程心簡述完情況後,從民警口中得知阿爸阿媽已經在火車站找了她三四天。
“如果你還不回來,他們就打算一個個站往北找。你爲什麼離家出走?也不想想家裡人焦急成什麼樣。”民警邊作筆錄邊問話,偶爾擡頭看一眼臉色憔悴,目光渙散的女孩。
她很醒目,一出火車站就直接找民警送她回家,民警聽了名字後直接帶她去派出所。
她說自己去了一趟南京,身上的錢早花光了,很狼狽,是南京站的軍人送她上火車的。民警不認識她原來的樣子,只知現在的她馬尾有些亂,身上有些髒,膝蓋受了傷,其它都還好。
願意講的都講了,不願意講的,程心裝聾作啞不回答。她累了,想喝口水歇歇。
民警去幫她斟水時,向同事吐槽:“這孩子人小鬼大。”
難爲她父母了。
程心對外人外事不聞不問,盡情放空思緒,癱坐在派出所歇了半天,纔等到匆忙趕來的阿爸阿媽。
阿媽跑在最前面,急吼吼的不看道,跨進大廳時差點被臺階絆倒,幸好阿爸眼明手快將她接住。
這一幕教本來淡漠麻木的程心不自覺地站了起來,朝他倆迎去。
阿媽正激動欣喜,然而發現程心走路時左腿一拐一拐的,登時就聯想到許多莫名,日前的各種恐懼與揪心迅速死灰復燃,涌襲而來,逼使阿媽僵在原地。
大女兒變瘦了,也變黑了,腿還受了傷,整個人亂糟糟的,精神不濟,離家出走了足足七天,都發生過什麼?
阿媽的喉嚨灼痛發緊,心肝扭曲變形,面對失而復得的女兒,一時之間不知該笑該哭,臉部神經糾結繃緊。而女兒的神情偏偏淡定自恃,滿不在乎,除了眨過幾下眼皮,眼眸裡有少得可憐的悸動之外,臉上不見有懊惱害怕的痕跡,彷彿顛三倒四的這幾天,她不過在外婆家呆着而已,家人的方寸陣腳純粹自亂。
阿媽全身的情緒集結成怒火,程心剛走至面前,她就毫無預兆地揚起手,“啪”一聲甩了女兒一巴掌。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幹了什麼?!”
這巴掌把在場的人都打傻了。尤其程心,怔得有如靈魂出竅。
“離家出走?知道死字怎樣寫嗎!你很了不起是吧?有種別回來!”
“有種別留紙條,有種把所有家當都收拾走,想去哪就滾去哪,別當我們是家!”
“南京什麼地方?你認識嗎?知道有多遠嗎?你發什麼瘋要跑去那裡?那裡好?那你滾回來幹什麼!”
“你看你,把自己整得……”
阿媽拽扯程心的書包帶,失控般怒吼,若非有阿爸拉住,估計又要甩巴掌。
阿爸呵斥阿媽:“這裡是派出所,冷靜些!”
民警也過來相勸,說好不容易找回來,別又趕跑了。
阿媽咬着牙冷笑:“跑就跑!我當作無生過她!反正她厲害,有毛有翼識飛了!你看看你女兒,12歲就自己坐火車去外省,誰教她的?誰教的!”
她瞪着眼遷怒阿爸。
“有什麼出奇的!我6歲就跟二哥‘走自發’,7歲被捉去勞改,她這種算什麼……”
阿爸的回答莫名其妙,聽上去似有“虎父無犬女”的賞識。
阿媽氣得推他,“原來是你教的!”
在旅館任由她亂來沒問題,換作大庭廣衆的話,阿爸不好惹。他沉下臉,使勁扣住阿媽,惡狠狠警告:“吵夠沒?給我收聲!”
又兩位民警上前拉勸,這場本該幸福得落淚的重逢才避免了進一步演變成家庭鬧劇的下場。
辦完手續,始終未叫一聲“阿爸阿媽”的程心隨父母離開時,狀態仍有些恍惚。
民警告知,已有警醫對她作了初步檢查,除了舟車勞頓與缺覺缺糧之外,並無大礙,而膝蓋的傷女孩自稱是摔弄的,昨天在南京已有人幫忙包紮好,只要回家及時複診,別沾水就好了。
阿爸問她:“你沒事吧?”
程心呆滯地搖頭,左邊臉頰微紅微腫。
她走路垂頭喪氣,一拐一拐的,肩上的書包跟她一樣病癟癟。阿媽鐵定心不管她,獨自快步走在前面。阿爸蹲了下來,指指自己後背。
程心又累又痛,沒多猶豫就伏到父親背上,閉目養神。12歲的孩子不胖不瘦不高不矮,阿爸背起來也不吃力。
一家三口沿路往長途車站走,沒有爭吵也沒有交流,氣氛比陽光毒辣的晌午還要憋燥。
坐長途車時,一直閉目的程心突然躍了躍,捂住嘴巴。
一個塑料袋隨即遞到面前,她接過後把臉埋進去,嘩嘩吐了起來,嘔吐聲響徹全車。
隔道的乘客皺起眉:“長途車就有一股怪味,着涼或者太飽太餓,都很容易引發噁心嘔吐。出外就是奔波受苦,還是在家好呀。”
說完沒多久,那乘客也吐了,全車瀰漫了蘿蔔炆牛腩的發酵異味。
顛了三個多小時,長途車抵到目的站。下車後,阿媽繼續做急先鋒,在前面領頭,阿爸揹着程心跟在後面,中間保持着一段距離。夕陽無限好,無人有心賞。
外婆早就接到他們的報喜電話,將消息通知所有人後,又悉心準備了豐盛的晚飯。過了傍晚,天色起暗,終於有人來叫門。
大妹小妹非常興奮,圍着程心吱喳不停。旁邊的阿嫲搖着椅看電視,不言不語,跟以前一樣。
外婆看得出才歸家的三口人臉色都不對,但沒問因由,忙着招呼大家吃飯。
飯席間,阿爸阿媽與阿嫲都沒有話,外婆也只管往程心碗裡夾菜。
“大姐,這幾天你去哪了?”小妹含着一口飯問。
程心似乎聽不見,默默扒飯。小妹想追問,卻被阿爸喝止:“吃飯就吃飯,這麼多話!”
這頓慶祝宴一點都不輕鬆。
飯後程心去廁所洗澡。外婆知道她膝蓋受傷,建議別洗了。程心堅持要洗,說在外面幾天都沒洗過澡,髒死了。
“那我幫你洗,你傷口不能沾水。”
“不用了。”
拒絕聲很細,也很堅定。
外婆低聲嘆道:“你們是不是吵架了?你跟他們吵抑或阿爸阿媽吵?唉,你一聲不哼就跑了,我們很擔心的。特別是阿爸阿媽,怕你有什麼三長兩短。他們在外面東奔西跑爲了找你,心力交瘁就肯定火氣大,鬧你幾句很正常,你也確實太大膽太亂來,以後千萬別了。”
她往浴盆傾倒熱水,不見外孫女有迴應,便又問:“心心,你在外面……沒受氣吧?”
浴盆冒出的熱氣遊雲散霧般籠繞着旁邊的女孩,模糊了她的面目。
“沒,你放心。”
晚上睡覺就三姐妹時,大妹小妹問了許多話,程心一改飯桌上的寡言態度,有的沒的挑着回答。
小妹視大姐爲偶像,立志:“我以後也要自己一個人去旅行!”
程心說:“等長大吧,外面的世界有很多壞人的。”
“你遇見了嗎?”
“嗯,我比較兇,沒被嚇到。”
“哈哈!我也可以很兇的!”
程心想起什麼,下牀從書包裡翻出兩塊花紋各異的雨花石,送給兩個妹妹。
大妹小妹從未見識過這麼漂亮的石頭,視它們爲珍寶,美滋滋地反覆把玩。
大妹將石頭放在枕頭底,再一次提:“大姐,你到底去哪了?”
平躺的程心望着帳頂,眼底猶如深潭,右手手背搭在額頭上,淡然道:“去了很多地方。”
又天堂,又地獄。
大妹又說了什麼,程心卻不再回話。
小妹來了句:“大姐,那個郭宰來過我們房間,硬是把窗給打開了!”
牀的另一端依然靜默無聲。
小妹繼續告狀:“他還摘了只毛毛蟲恐嚇我們,噁心死了!”
大妹:“不過他很快把窗關了。”
“大姐你要教訓他!誰叫他這麼衰!大姐你睡了?大姐?”
一聲無力的敷衍:“睡了。”